“這樣嘛…”

    少女的大眼睛鼓溜溜轉，下巴趴在枕頭上，軟軟看著它，好像有點可憐兮兮的樣子，黏唧唧說：“那…那我要是干了什么壞事，惹你不高興，你也不會生氣嘛?！?/br>
    符玉聽著這話，第一個念頭就是，你干的壞事還少嗎？

    不過少女水汪汪的大眼睛巴巴看著它，像只偷吃rou骨頭還把鍋弄翻的小狗狗。

    符玉看得一點脾氣都沒有。

    “我不生氣，我相信你做什么都有你自己的道理?！?/br>
    符玉柔聲說，還安慰道：“一個人活在世上，又不是圣人，誰沒干過幾件壞事呢，你想做就去做，不要有太多心理負擔?！?/br>
    世上再沒有這樣云淡風輕又猖肆縱容的話了。

    “……”少女定定看著它，咂巴一下嘴唇，突然嘿笑了聲，說：“好噯?！?/br>
    “我知道啦?！鄙倥獨鉂M滿，高興說：“那你答應了，不管發生什么你可不都許生氣哦?！?/br>
    符玉感覺有點古怪。

    這種古怪在后來少女興沖沖拿著張大羊皮給它看時更深了。

    少女滿臉喜氣，像中了什么大獎，摸著光滑雪白的羊皮，興致勃勃問它：“你想要什么樣的臉？”

    符玉一怔：“臉？”

    “對?！鄙倥荒樧匀唬骸拔蚁牒昧?，我要給你捏張好看的臉?！?/br>
    因為她的樣子太理直氣壯，符玉一時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你有想要的臉嗎?！敝橹椴恢獜哪膬禾统鲆粡埣垼骸澳阋菦]有想要的，我畫了一張，你覺得怎么樣?！?/br>
    符玉猝不及防，無意匆瞥一眼那素紙，見上面畫了張青年男子的面容，曲眉豐眸，鼻梁高挺，輪廓極清明而優潤，是一張仿佛從無數張美人圖上精挑細選，斤斤比較挑剔著畫下來的臉。

    這還真是小鳥的審美。

    符玉看著，不由好笑。

    真是小色胚。

    珠珠說：“怎么樣？”

    “就這個吧?！狈裾f著，卻又笑提醒道：“你不是想給我捏個人傀胎吧，我聽聞墨谷畫人傀不能畫眼，若是畫了臉，也需以鐵甲鑄面，以避諱天道規則，你畫這些，也是白做工，鐵水一鑄你也看不見了，到時候可不要吵鬧叫嚷?！?/br>
    珠珠心想那你可不懂了，她早解決這問題了，還可以給你捏個粉色的漂亮大唧唧呢。

    珠珠看著圣潔柔和的美玉，舔了舔嘴巴，正要說什么，門突然被重重敲響，阿蚌在外面氣喘吁吁大喊：“小姐！仙——仙魔大戰，傳來消息了！”

    ·

    神州之西，三生天。

    釋迦凈宮，一個全身鎧甲的少年護法扶腰側劍踩著三十三階，快步直到大慈悲殿外。

    沿階無數圣徒伏地，如無數雕塑百年千年恭敬而虔誠地守護至高的圣地，白面無須的中年菩薩在殿門外守候，見少年又來，頓時露出無奈又緊張的神色，小步過來，低聲急道：“小杜護法，不是說了，圣主還在閉關，那邊的事先不——”

    “仙魔大戰，分出勝負了?！倍刨澊驍嗨脑?，少年年輕俊美臉龐神色沉重：“魔界以喜御通傳八方，仙族至尊，太上元蒼天尊戰敗，心穢弒身，已，身隕萬丈原?！?/br>
    第九十章

    三生天。

    釋迦凈宮, 大慈悲殿外諸位菩薩聚集在一起，皆愁眉不展。

    常殊菩薩匆匆趕來，心情沉重至極。

    自從上次仙魔大戰，三生天就自封西方, 避世不出, 不問世事, 三千年勉強維持的平靜，一直到前不久神州各地陸續傳來大動靜, 魔帝、南域天尊先后出關, 更有…那位北荒少君沒有死！還活著走出忘川，在伊水涅槃, 登基為妖王大君。

    消息傳來三生天，當時就把所有人都驚得震三震。

    三生天中, 熟知內情的, 當即心肝亂顫；就算不知其中詳情的, 也至少聽說過當年圣上與那北荒小妖王在人間的一段孽緣。

    世人皆知仙魔不死不休、魔帝天尊各自傷重閉關, 可少有人提起久久避世不出的西方。

    唯有他們這些菩薩護法最知道，他們三生天封關閉門這些年真正的原因是為什么。

    常殊菩薩就是那個知道內情的。

    正因為知道，他才愈發心顫。

    先前北荒的消息傳來時，他咬牙作主將此事按下，先不通報給圣上。

    原本他已經想好, 能瞞多久瞞多久, 最好能撐到圣上出關之日，那時千年萬年過去, 事態怎么也平息得差不多了, 再小心轉述圣上。

    但誰料人算不如天算, 憑空一道驚雷仙魔大戰再起, 仙族竟戰敗了，太上元蒼天尊都隕身死了。

    常殊菩薩被這猝不及防的消息震得頭暈眼花，匆匆趕來，就見殿外一張張愁云慘淡的臉。

    一個護法跑過來，急道：“上師，如今元蒼天尊身隕，中州惶惶一團，南域悲恨至極，屢退魔軍，拒不肯降。魔族氣焰猖獗，因之惱恨，又因魔帝為元蒼天尊臨死所傷，魔帝麾下有數位大將已經叫囂著要在南域屠城，凡之前不降之城每城皆斬十萬仙族百姓頭顱鑄新魔窟，以供魔帝養傷?！?/br>
    “……”周圍眾人聽得倒吸涼氣，以無辜百姓鑄魔窟，這是何等駭人聽聞之舉。

    仙魔大戰，是仙族氣數將盡、魔族氣數大盛，魔取仙而代之，乃天數如此。

    諸族雖習慣舊例、心里多有些偏向仙族，但對此天下大勢之變也無可奈何，只能暗暗祈盼魔族得了神州后盡快恢復秩序，可如今看來，魔帝之狠心冷酷，遠遠與曾經中正嚴肅的元蒼天尊天差地別。

    “南域天尊隕身，魔帝有意屠城，這是倒行逆施、無道暴行，已不是尋常天數，我三生天不能再置身事外，放任魔族妄為?！?/br>
    門前半身披甲半身布帛的少年護法大步上前行禮：“事到如今，已經到不得不請圣上的地步，我請求幾位上師叩大慈悲殿門，請圣上出關?！?/br>
    常殊菩薩看著杜贊，就止不住地想嘆氣。

    當年圣上下凡歷劫，他在三生天留守，盛德菩薩與幾位羅漢隨圣上下凡，又特地請了吳越之主南樓侯為圣上護法。

    杜贊那時在凡間為名將世家子，乃不世天生將星，圣上愛才，歸來時破例點化他，少年也爭氣，得天道鐘愛，立地升為斗戰護法，隨同圣上回三生天來。

    但這孩子年紀小，在凡間生活多年，縱使破格升為護法，愛恨仍格外強烈，始終對當年凡間種種耿耿于懷，自從傳來那北荒妖王涅槃的消息，就十分活躍，最積極想告訴圣上，常殊菩薩一直壓著，壓到如今，卻實在壓不住了。

    常殊菩薩與不遠處盛德菩薩對視一眼，都能見彼此愁苦的面色。

    如果不是實在想不出辦法，誰想干這個事呢？

    常殊菩薩向眾人長嘆道：“如今境況，我已知曉，此事已非我等能擅自作主，只能斗膽叩殿，請圣主出關?！?/br>
    杜贊眼睛驟亮，眾菩薩護法卻都一悸，莫名不安，可看著幾位上師的臉色，都知事已至此，不敢吭聲。

    常殊菩薩深吸口氣，上前親自叩門。

    叩門聲如水波泛開，梵音肅肅，不久，正門緩緩打開，三五個靈物化的小童走出，向眾人行禮，引眾人往里去。

    眾人便知圣上醒了。

    常殊菩薩忙問：“圣上可好？”

    幾個小童都搖頭，常殊菩薩心頭一涼。

    穿過大殿，走到院中，就見巨大的菩提樹冠蔭斜落，圣上一身青衣，站在樹下。

    三生天以佛為根，菩提樹為佛家圣樹，此大菩提樹為世上所有菩提樹的主干，浸潤圣潔之氣，又與圣主佛脈相通，自圣上渡劫歸來后，開得愈發蒼蔥盛大，幾如遮蔽天日，尋常信徒若能一見，必得敬嘆不已，伏身叩拜，涕泗激蕩視以為神。

    但縱使這樣的大菩提樹，也當在圣上面前低垂冠葉、不可僭越的。

    圣上就站在樹下，目光靜靜望著樹，身形斜對著他們，身形清瘦，如冷玉如寒蓮，露出的半邊臉龐清冷淡漠，像一塊雪山巔凍得亙古難化的寒冰。

    常殊菩薩清晰記得，圣上以前情性雖也淡泊，但絕不如此霜寒冷漠。

    常殊菩薩帶著眾人行禮：“臣等見過圣上?！?/br>
    “起身?！笔ド喜⒉豢此麄?，目光仍望著菩提樹，淡淡說：“夜叩殿門，是有何事?！?/br>
    “稟圣上，是關乎仙魔之事，幾年前仙魔又起大戰，月前分出勝負，魔帝戰勝，南域太上隕身……”

    常殊菩薩恭敬把事情轉述一遍。

    梵玉卿靜靜聽著，沒感到什么驚訝，仍是一片死水的冷定。

    只在聽聞元蒼天尊之死時，他枯寂的心胸略是一動，微微生出憾然。

    “太上天尊心穢已久，當年已想過今日?！辫笥袂鋵Ρ娙说溃骸疤蠟橄勺鍛鹚?，鞠躬盡瘁，死得其所，其德行令人親敬，在凈宮前掛百日白幡，為太上送行?！?/br>
    這是破例，可見圣上對那太上天尊的相惜相敬之意。

    眾人恭道：“是?！?/br>
    圣上又道：“神州為魔族所取，是天數如此，三生天不可干涉；但屠城建窟、大開殺戒，是悖德之舉，有傷天合，我會去請見魔帝制止此事?！?/br>
    眾人終于松口氣：“是?！薄笆ド洗缺??！?/br>
    圣上面色淡淡，說過這番話，便緩緩闔唇不再言語，眾人知是該他們告退了。

    大家悄悄看向常殊菩薩。

    “…圣上慈悲?！背Ｊ馄兴_如被架在火上烤，猶豫半響，終于硬著頭皮道：“…聽說北荒大君也已向幽都魘去信痛罵此事，斷然不許，其態正與圣上相合?！?/br>
    旁邊的盛德菩薩突然打了個寒戰。

    細風都像在菩提樹間靜止。

    那一瞬間，空氣中突然涌起某種隱秘的、難以度量又猝然強烈的變化。

    所有人都清晰感知到。

    常殊菩薩看著圣上慢慢轉過頭來，看著自己，半響，一字一句：“北荒，何來的大君？”

    常殊菩薩心嘭地一跳。

    “圣上?！笔⒌缕兴_再忍不住，先行跪下來顫聲道：“臣等知罪，北荒當年的蘇小少君其實沒有死，前些日子，已從忘川出來，涅槃為大君了?！?/br>
    沒有任何聲音。

    “臣等…臣等不敢擾亂圣上心緒，商量后妄自作主先瞞下?！?/br>
    盛德菩薩、也就是曾經下凡化身的總管大太監的黃大監，抬起頭，哽咽著覷向圣主，大著膽子道：“圣上，蘇少…那珠珠姑娘，公子，珠珠姑娘沒有死，如今正在北荒呢?！?/br>
    “…”

    “……”

    仍然沒有聲音，圣上也不曾說話。

    但那柱在旁邊龐大蔭翳中長久佇立的菩提樹，突然嘩嘩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