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臉上惡劣又坦蕩的笑容漸漸收起來。

    “衡道子?！彼f：“你的話，是什么意思？”

    “……”

    元蒼天尊胸膛大幅地起伏，左心口的傷口崩裂，深紅色的血水滲過包扎的白布慢慢洇開。

    “本尊出口的話，就是本尊的意思?！?/br>
    天尊緩緩道，那些狼狽的傷痛暴怒都像沉下去，一種強盛又不可置疑的威嚴終于徹底出現在尊長者的面孔上，他看著珠珠，一字一句說：“你當我是誰，你當你是誰?！?/br>
    “蘇珍珠，你是南域尊后?！彼溃骸氨咀鹫f你是尊后，你就為尊后?！?/br>
    珠珠：“我不要?！?/br>
    “沒有你說不要的余地！”天尊厲聲，一拍輦欄：“曾經你嫁與南域，南域從沒有和離的主母，事成既定，就再沒有你反悔的余地！”

    男人嘶厲威嚴的聲音回蕩著巷中，仿佛天之重沉甸甸轟然地壓下，壓得不容人有半分翻身的可能。

    少女一時沒有說話。

    珠珠仰頭看著他嚴厲的臉龐，忽然笑：“衡道子，這是不是就是真正的強權？”

    “你擁有權力，所以哪怕婚約都解除了，只要你想，你就永遠可以對我頤指氣使，可以公然地脅迫我、壓制我的意愿?！?/br>
    尊者目光倏然收縮。

    衡道子看著少女像看敵人一樣冰冷憤怒的眼神，他感到一種極度的荒唐可笑。

    這算什么？這算什么？！

    他是她的夫君，便是天雷劈下，將婚契斬斷，也只是一道形式，他沒有答應放她走，他仍然是她堂堂正正的丈夫。

    如今竟變成了要拆散苦命鴛鴦的惡人？成了她這樣仇恨的敵人？！

    他的心一扯一扯地裂痛，他強咽下齒間的血氣，用震怒與冷漠遮蓋住那種傷痛，他甚至反倒能露出冷笑，直接道：“是，沒錯！“

    “你說得對，你說的都對！”

    他怒而恨笑，拍欄厲道：“本尊是至尊！本尊為太上！所以本尊就必將擁有這種權力?！?/br>
    “這就是強權，這就是尊者的意志?！彼麉柭暎骸八吞烊粨碛兄粮叩姆ɡ?，擁有讓你不可說不的權力??！”

    “……”

    “…………”

    巷中寂靜無聲，天尊氣如急喘，見少女定定望著自己，半響，竟突然咧嘴笑起來。

    “我明白了?！彼ζ饋?，甚至仰頭哈哈大笑：“我全明白了?！?/br>
    “你說的對，衡道子?！彼c著頭說：“今天我真是前所未有地、深刻地明白了這個道理?！?/br>
    她從背后抽出劍，赤劍如血凝，泄出一線鋒涼的寒光。

    少女抬起劍，劍尖直指車架中的尊者。

    “少君！”姜老仙君大驚失色，張臂橫擋在天尊面前揚聲大喊：“少君您冷靜！您冷靜??！可萬不能做出沖動事來??！”

    天尊全然怔住。

    片刻之后，他反應過來，幾乎要生生笑出來。

    “攔她做什么！不要攔她！”

    元蒼天尊一把將阻攔姜老仙君推開，他扶著輦欄生生踉蹌站起身，他怒極而笑，眼如焰燒，指著自己左心口處厲喝：“你來！你來！來把那劍刺進我胸口！”

    “好啊，好??！”

    “蘇珍珠！你可算硬了翅膀，你長了本事！”他怒到極致，指著少女震笑道：“快來，你今日若殺了我，本尊才算你長了天大的本事！”

    珠珠拿劍指著他，神色卻出乎意料的冷靜，她看了看他，卻搖頭：“衡道子，我知道，我現在沒有配與你為敵的本事?！?/br>
    應激是最無用的情緒，她一時憤怒殺了他這具rou身又怎樣，就算衡道子散了幾魂幾魄，他也最多只會重傷，等他回歸神州，即使他重傷，他也是神州太上、仍然有至高的力量，到那個時候，他的發瘋報復，是她絕不愿意北荒承擔的。

    憤怒是沒用的、是可笑的。

    她調轉方向，把劍橫過來，橫在自己脖頸。

    天尊臉上所有震怒的神色瞬間凝固。

    “我從來很不愿意用這一招，顯得我很無能?！鄙倥f：“可我現在，的確很無能?！?/br>
    “我殺不了你，我還沒有足夠的強權去與你較量，我就只能用我僅有的籌碼去與你搏命?！鄙倥恼Z氣輕快，她仰頭望著天尊，說到最后，甚至彎著眼睛笑起來：“元蒼天尊，如果你非要逼我、如果你動裴玉卿一根手指頭，我就死在這里，讓北荒最后的血脈在這里死去，到時忘川決堤，淹過神州大地，大家就一起，下地獄去好了?！?/br>
    “——”

    珠珠仰著頭，看見月色與火光照亮天尊難以置信的神容，他怔松地、僵凝地望著她，月華倒映在他眼底，他的眼瞳劇烈地顫抖，有一瞬間，珠珠甚至恍惚錯認成了淚光。

    那怎么可能呢，珠珠想，他那樣最強權威嚴的人，怎么可能落淚呢。

    這時候，突然無數踏馬聲從身后響起。

    “王爺！王爺！”

    一隊數人騎馬趕來，段晁倉惶撲下馬來，伏地揚聲：“王爺！方才西城門外守軍長驅直入，強行圍住了行宮周圍三里，如今咱們這條巷子外，都是大公子的人馬了！”

    不知為什么，珠珠突然腦中嗡一聲。

    她轉身搶過段晁的馬，一腳蹬著翻身上馬，扯著韁繩就調轉馬頭。

    旁邊還沒下馬的修燁仙君本能想攔，珠珠一劍砍向他的馬，把他的馬生生撞開，然后毫不猶豫策馬往外跑。

    “…蘇——”

    “蘇珍珠??！”

    珠珠聽見身后尊者聲嘶力竭的聲音，她充耳不聞，策馬疾馳向前，禁軍紛紛驚惶避讓，她挾著風勢沖出巷子。

    大街上兵馬齊整舉著火把，軍容肅靜，如練的月色披落在為首的人身上，他著月白素衫，外覆鎧薄甲，明光甲的麒麟肩吞倒映著火把搖晃的光影，一身從未有過的清凜與肅寒。

    珠珠勒馬停在他面前，看著他，好半響，才粗聲粗氣問：“…你來干什么?！?/br>
    裴玉卿也看著她，靜靜道：“來接你?！?/br>
    珠珠兇神惡煞：“你不是都不記得我了，你連話都沒有什么可和我說的，你還來接我做什么?！?/br>
    裴玉卿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我說不清，我只是想來接你?！?/br>
    “…”

    “……”

    珠珠仰起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忽然感覺眼眶發熱。

    “裴玉卿?！鄙倥穆曇魡〉模骸澳阒绬?，我現在真討厭你?！?/br>
    她把身后背著的一個包袱抽出來，抱出一個布包。

    裴玉卿看著她低著頭，一層層把布胡亂翻開，露出一顆血rou模糊的頭顱。

    那是一顆年輕男人的頭顱，雙目半閉、面目猙獰，因為放置了幾天，已經呈現略微腐化的青黑之色。

    少女抱著這顆頭顱，遞給他。

    月色下，她仰頭看他，她的眼睛在濕潤發亮，說不上是火焰，還是月色的光。

    “這是聘禮，送給你?！?/br>
    她甕聲甕氣說：“…我向你求婚，你，你嫁給我一次吧?！?/br>
    “…裴玉卿?！彼榱顺楸亲?，咧嘴笑起來：“我們成親吧?！?/br>
    第六十章

    那就當前事是一場舊夢。

    裴玉卿收到了這輩子最特殊的禮物。

    世上約莫再不會有第二個家伙捧著顆人頭獻寶一樣就懟到別人面前, 一邊抽搭流鼻涕泡一邊惡聲惡氣大喊大叫、中氣十足理直氣壯說這是送的聘禮

    ——她還非要別人嫁給她。

    裴玉卿實在沒有任何理由答應。

    但他還是答應了。

    為什么呢。

    大概是那個晚上，他看見少女染著斑駁血點的臉頰、看見她濕亮亮的眼眸，她兇神惡煞的模樣，像一頭倔犟又兇蠻的小獸。

    當時裴玉卿看著她, 心突然像塌去的樓閣坍軟。

    他明明從不是一個心軟的人。

    他這一生命途跌宕、經歷過數不盡的大起大落, 二十七年來, 他見過潑天富貴，也輾轉流離做過衣不蔽體的荒民, 給人家買去做過奴仆童伶、琴師樂師。

    他似乎天生比旁人少幾分情緒, 曾經也許還有過淺淺的忿怒和苦痛，但兩次忘情之后, 連那一點感情都像快要磨沒了。

    許多人敬服稱贊他高華從容、悲憫仁慈，可他聽在耳朵里、便徑自輕輕地散去, 他心里清楚, 他只是淡漠而已。

    無論是強烈的渴望、還是怨恨, 那些情感他能分辨、能明白, 卻淡漠到升不起來去糾纏的情緒。

    他像一個人，又仿佛不太是一個人。

    就像他知道他愛她、可他不能感受到愛，他明明想伸手抱住她，可他的心臟只有一片漠然的死寂。

    他清楚自己在漸漸變作一個怪物。

    所以他刻意對她冷淡、他對她疏離，他從沒有對她開口說過嫁娶之事, 因為他從不認為自己這樣一個過于冷漠的怪物合適成為她真正的夫君, 她不是性情柔順奉三從四德為圭臬的小姑娘、她需要的也不是一個所謂舉案齊眉就足夠的丈夫，她那么猖狂、那么貪婪又驕傲, 他知道她需要愛, 她需要無數無數炙熱到死的愛, 才能源源填飽她那難以饜足的胃口。

    可他已經給不了她愛。

    他給不了她愛、卻答應要娶她, 他在把小龍引誘進人間的死水里陷困，這對她不公平、也極其不負責。

    他不知道他那時候為什么會鬼使神差答應。

    他不該心軟、不該一時頭昏腦熱、不該答應。

    他會害了她。

    婚事大張旗鼓地籌備著，到處張燈結彩、沸騰喧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