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62節
那廂被稱作老翁伯的人卸掉裝束,喪氣地窩在太師椅里。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原先自負地以為,浮云卿不會在意他是白發還是黑發,他因她的不在意而不在意。今日倒栽了個跟頭,她哪里會不嫌棄呢,她分明嫌棄得緊。 小沒良心的。 他踅進屋里,摸出一盒染色膏,給自己染發。 染的是銀發,只因她先前提過一嘴,銀發披身似謫仙,她喜歡謫仙,更喜歡將謫仙拉下凡塵。 遞信的小廝見他染了發,震驚溢于言表。 小廝湊上前,說打探清楚了,“賽咿哥是遼人繼欽與其妻廖氏的孩子。繼欽有勇有謀,原先在蕭紹矩身旁伺候,后來在虢州軍自燕云十六州折回內地的路上,偷摸參了軍。繼欽戰死鄧州,廖氏心懷怨懟,今日闖到道和巷,刁難公主一番?!?/br> 小廝見他愣神,輕聲喚了句“敬主家”。 “敬”這個字,把敬亭頤喚回了神。 他對繼欽這廝有印象,典型的遼人面相,高大威猛,熟讀兵法,是劉岑的左右臂。賽咿哥生在虢州莊,百日宴時,他曾去湊了場熱鬧,對賽咿哥這個名字記憶深刻。 敬亭頤梳著剛染好的銀發,斂眸道:“賽咿哥不要緊,盯緊廖氏,倘若她欲對公主下手,定要在她動手之前,殺了她?!?/br> 小廝躬腰說是,轉身剛走幾步,便聽見太師椅上的人咳嗽起來。 “主家,您重傷未愈,最近還是不要冒險出面了?!?/br> 敬亭頤并不在意,“死不了,不礙事?!?/br> 官家摧殘他的身心,百般折磨他,他都撐了下來。只期盼哪日鼓足勇氣,能與浮云卿重逢。 他曾以為他偽裝得天衣無縫,然而實際卻是,只要看她一眼,他就潰不成軍,所有精妙的偽裝都顯得無比低劣粗糙。 然而即便伎倆被戳破,他也不舍得離浮云卿太遠。 也許在她心里,他已經成了一具腐爛的尸首,魂飛魄散,早已不存在了。但這并不重要,即便不曾重逢,他也想讓浮云卿覺得他從未走遠。 氣也好,喜也好,只要不再僝僽,不再蹙眉揪心。 他能忍受與親友生離死別的煎熬,甘愿背負背信棄義的罪名,只求她長命百歲,肆意自在。 如今他什么都沒有了,不再懼怕失去,只怕她忘了他。 死在她最愛他的時候,是他想出的攻心計。 囚身易,囚心難。他要浮云卿永遠記得他,她生來就屬于他。 作者有話說: 1賽咿:契丹語,五月。 感謝在2023-06-08 23:58:44~2023-06-09 23:57:1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西伯利亞二哈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紙鳶 ◎她向過去頹廢的自己揮手告別?!?/br> 倒春寒來去匆匆, 剛剛溺在暖洋洋的春日里,眨眼間,酷夏就悄然降臨。 月官渡門前擺了兩甕蓮花, 扁平缺角的蓮葉浮在被曬出彩光的水面,睡蓮陡然挺起, 蓮心對著緊閉的宅門。知了嘒嘒作響,窩在粗壯的樹干上,盡情吸吮著樹汁。饜足后,抖著脈絡清晰的蟬翼, 撲閃撲閃地飛進內院。 臨安人愛午休, 酷熱的晌午頭都歇在家里,鋪上竹席, 燔艾設帳,搖著青篦扇,漸漸入睡。 浮云卿入鄉隨俗, 睡在通風的廊下, 四角都擱著一座燔艾爐,四縷白煙晃晃悠悠地飄遠,驅走了蚊蟲。 敬小貓與敬小狗都長得愈發出落,發育成熟后,浮云卿就帶著這倆去了趟騸坊,果斷騸之,以絕后患。 從騸坊回來后,這倆性情溫順許多, 叫聲都變得嬌弱起來。從前單浮云卿一人是萬人寵, 如今加上敬小貓與敬小狗, 月官渡每日都熱熱鬧鬧的。歡聲笑語間, 大家漸漸恢復了精氣神。今日到瓦市吃魚桐皮面和蝦燥棋子,明日泛舟西湖,登梵天寺經幢。江南美景秀麗,兒尾詞點綴的吳語聽起來與中原官話完全不同。 反正大家初來乍到,看一只蟈蟈都覺新鮮。唯一不好的,也就是廖氏三天兩頭來鬧事。 起初浮云卿并不知那悍婦是廖氏,她想人家是本地人,勢利眼一點也正常。對待地頭蛇這類人嚜,翻個白眼忽視就成。但凡你分給她半個眼神,她就敢掀翻天。廖氏也是個人精,知她一個小寡婦無心與之糾纏,便愈發蹬鼻子上臉,守在道和巷堵人,說些莫名其妙的嘲諷話。 說她不要臉,不知廉恥,紅顏禍水。說就說罷,浮云卿遭人非議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廖氏見使計不成,便動起手腳。拆毀浮云卿出行用的車轎,但凡逮到浮云卿只身一人出門上街,必會放惡狗撕咬,往她身上潑臟水,凡此種種,愈發過分。 盡管每次浮云卿都如有神助,總能躲過劫難,可這并不代表她能長久忍受廖氏的欺負。 有次倆人打了個照面,浮云卿抄著手,氣得歪了嘴,“你到底是誰,你有什么目的?萍水相逢的,搞得我與你是宿敵一樣?!?/br> 廖氏冷笑,干脆自報家門。 “‘虢州軍’這仨字,從鄧州回來后,你怕是再也沒有想起罷?!绷问险f道,“于你而言,不過是一場注定失敗的叛變。你只是失去了一位駙馬,可你還能去找無數位新駙馬。于我而言,我的郎君死在鄧州。他是遼地威猛的將士,及至鄧州,甲胄著身,手握長槍,結果呢,腳還沒邁出一步,人就被毒死在江岸。將士從來只愿在浴血殺敵中犧牲,這是最高的榮譽??伤辉鴳疬^,何其憋屈?!?/br> 眸里凝著搽不去的恨意,廖氏咬緊后槽牙,指著浮云卿,破口大罵:“你不是紅顏禍水么。若非你阻礙在前,場主怎會被你惑亂心神,把即將到手的天下贈給官家?倘若你能死在萬福寨,叛變定會成功,郎君能平安歸來,我們仨會繼續過著幸福美滿的小日子。你待在京城,我眼不見心為凈??赡銈€盝兒臊臉皮地往臨安跑,真是瘟雞墮頭啦?!?/br> 浮云卿被她半吳語半官話地劈頭罵,不理解地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歷朝已亡,你站在定朝的土地,罵定朝人,是不是太過分了?你心有不甘,與其鎮日怨懟,不如試試揭竿而反?一場叛變徹頭徹尾地失敗,不反思自己這方錯誤,反倒埋怨對方。男人把滅國的臟水潑到女人身上,好似罵句紅顏禍水,就能掩蓋他們的無所作為。我只是手無實權的公主,頂多吹吹耳旁風,甚事都干不成。只吹耳旁風,就能吹倒數萬叛軍。老天爺,我都不知道我有這么厲害?!?/br> 移居臨安這些日子,浮云卿不單單在游山玩水,她把更多心思花在讀書寫字。從前厭學的孩子驟然發覺讀書的樂趣,埋在書海里不可自拔。從前說話空無一物,如今有書籍加成,單是話里的嘲諷意就能甩廖氏一個耳刮子。 廖氏何嘗不知其中道理。沒人逼著敬亭頤做事,所以后來的一切,都是敬亭頤心中所求,是他們自作自受。 倘若廖欽沒有參軍,那誰造反誰投降,干她何事?偏偏扎在自己胸口才喊痛,如今見浮云卿是個軟柿子,憋屈的情緒終于找到個宣泄口,亟待爆發。 那次廖氏撂下狠話,說走著瞧。浮云卿沒往心里去,誰知午休時,廖氏又哐哐地敲起門。 敬小貓敬小狗聽及異響,猛地豎起耳朵,從竹席里站起。犬吠不停,貓則走到浮云卿身旁,舔了舔她的手指。 比及她懵然轉醒,那頭小廝已經撤掉門閂,入目的是廖氏扭曲憎恨的長臉。 她扒頭往里望了望,落了句“等著罷”,而后不等小廝問話,兀自折遠。 莫名其妙。 浮云卿聽過小廝的稟話,背后驀地升起一股涼意。她知道廖氏沒膽子一刀捅死她,可廖氏興許會拿她身邊人開涮。廖氏走后,浮云卿火急火燎地召來闔宅仆從,教了他們幾招管用的防身術,囑咐他們近來行事小心。 大家聽得認真,之后數日相安無事,慢慢放下了戒心。 廖氏雖心思歹毒,可賽咿哥卻分外喜歡月官渡,好聽話一套接一套地說,只想往浮云卿身旁多待片刻。 賽咿哥被闔宅投喂得愈發圓潤,啃著林檎,真誠贊譽道:“公主,我娘討厭你,可我不討厭你。我們遼人行事講究順應上天,順應無敵薩滿神。耶耶1深思熟慮后參軍,我想無論此后走向如何,他心無悔。大人的事我不摻和,各人憑心做事,我也只是做我想做的事?!?/br> 這日浮云卿興致不高,賽咿哥便夸她長得美,夸她肚里墨水多,一番天花亂墜的話,叫她聽了忍俊不禁。 賽咿哥小小的腦袋里,裝著大人窮盡一生也不曾明白的道理。他掏出一罐rou泥,招來同樣圓滾滾的貓狗。 “公主,這是自家做的rou泥,用料良心,敬小貓和敬小狗保準愛吃?!?/br> 他眨巴著黑漆漆的眸,詢問浮云卿意見。 浮云卿嘆口氣,擺擺手說好。 她想,天真的孩子不曾親眼看過世間殘忍,所以會將熱血與真誠灑向待他好的人。她也成長了,能夠區別對待賽咿哥與廖氏。賽咿哥太像遠在遼地的行香,她捱不住惻隱之心,一味待他好,也算是微不足道的彌補罷。 焉有全罪?焉全無罪?她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但終究被裹挾著行了惡。只盼賽咿哥能健康長大,就像他自己說的,不受大人干擾。 賽咿哥喂了貓狗數罐rou泥,沒一次出過事,因此浮云卿就全然丟了警惕。 一罐rou泥很快見底,然而這次敬小貓敬小狗沒再像平常那樣蹦蹦跳跳,反倒反胃干噦,起先滿口白沫,后來竟噦出了黏稠的血。 這可把大家嚇了一跳。 賽咿哥被這嚴肅陣勢嚇得哭聲不止,不迭朝浮云卿解釋他沒下毒。 起初浮云卿沒往深處想,“興許是天太熱了,這倆吃壞了肚子。禪婆子,快,你快去請巷外陳家鋪的大夫來一趟,叫他看看這倆是怎么回事?!?/br> 女使哄著賽咿哥,禪婆子提著衣裙跨步走,麥婆子偎在浮云卿身邊安慰。 哪曾料到,沒過多久,兩小只就咽了氣,那時禪婆子甚至沒走出宅邸。 后院哀嚎聲不斷,禪婆子沒多想,慌慌忙忙地請來大夫,卻見浮云卿抱著貓狗哭得悲痛。 大夫走了套流程,施展幾番動作,都沒能把貓狗救活。 他掂起rou泥聞了聞,說rou泥里有毒粉,“斷腸散,人嘗一口都能蹬腿升天,何況是小貓小狗?!?/br> 這番話把賽咿哥嚇得六神無主,跪在浮云卿身前磕頭求饒,“真的不是我……我沒下毒……” 浮云卿哭得頭疼眼花,摟著咽氣的貓狗,用力推了賽咿哥一把,“不是說這rou泥是你自家做的么。先前都沒出過事,偏偏這次就……” 言訖,她突然恍過神,“是不是你娘?是不是你娘!” 賽咿哥怔愣地不敢眨眼,也就娘娘和他碰過這罐rou泥??伤锬锓置髯钐蹛圬埞妨?,常常投喂街上的臟貓臟狗,她怎么會給敬小貓敬小狗下毒呢。 慌亂之際,一道身影悄摸踅近。 待窺清浮云卿那般慘狀,廖氏拍著巴掌叫好,“讓你也嘗嘗痛失所愛的滋味。你要哭啼啼地去衙門告我么,好啊,那你就去告!國朝律法可沒定虐待貓狗的罪,你要告我,就下地獄去歷朝官家面前告罷!歷朝可是定了這方面的罪責!” 說罷,在大家震驚的目光中,拽著賽咿哥囂張走遠。 此后,浮云卿再沒見過廖氏和賽咿哥,每每出去打聽,當地百姓都說這倆人恍若蒸發一般,忽然間沒了影兒。 她無心再去踅摸廖氏與賽咿哥的下落。 那日,她抱著兩具尸身,跑遍所有醫鋪,渾身被汗水洇透,簪珥掉地也無心管,任憑發絲散落,黏在臉頰兩側。臉色潮紅,嘴皮卻干得起了皮,求著大夫救救兩小只,甚至慌得給大夫下跪磕頭,“只要能救活它們,你想要什么我都給,哪怕是我的命?!?/br> 哀慟神傷,在炎炎烈日下中了暑,癱倒在長衢,不省人事。再睜開眼,發覺自己被熱心腸的百姓抬到了茶棚下。百姓紛紛勸她早點讓貓狗入土為安,不然尸身很快就會散發尸臭,招來蛆蟲啃咬。 她無助地動了動干澀的嘴唇,說知道了,想靜一靜。 年紀輕輕的小娘子抱著死掉的貓狗游離在大街小巷,有時哭,有時叫,渾似瘋子。大家不好再勸,紛紛走遠。 是夜暴雨如瀑,電閃雷鳴。百姓披著蓑衣,跑著趕回家。獨浮云卿一人逆行,渾身濕漉漉的,試圖用衣袖掩住懷里的貓狗,卻徒勞無功。 雨簾重重,仿佛能傾覆遠處的皋亭山。 精神頭剛好起來的浮云卿,在那日又瘋了。 她瘋了,遭罪的是她自己和闔宅仆從。淋著雨走了一路,失神落魄地走回月官渡。剛進門,不等女使遞來傘,救兩眼一黑,又暈了過去。 高燒半月不絕,臨安醫術最好的大夫,甚至是京城派來的太醫,看過她的病情,都說命不久矣,早點備好棺槨罷。 在臨安待了小半年,好不容易長了幾兩rou,這一病,倒是比從前還要消瘦三分。 臥病在榻,昏迷不醒,可她仍舊抱著敬小貓敬小狗不肯松手。 昏迷的第一日,闔宅窮盡辦法,都沒能把兩小只拽出來。麥婆子守在床邊,“貓狗沒囖,她人可不能再沒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