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54節
李賢妃身著華麗翟衣,可再華美的衣裳也掩不住她的憔悴。她眼里布滿血絲,來的路上剛蓄好一泡淚花,結果湊近聽見官家的話,淚意生生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 賢妃提著衣裙,三步并兩步地踅近官家身旁,揪起他的衣領憤然質問:“這沒臉沒皮的話,竟是從您嘴里說出來的。您利用她,得她同意了么,得我同意了么?她是您的女兒,是我與您合伙把她供養長大的?;⒍旧胁皇匙?,您呢,大言不慚地說她犧牲得值當。她是人,不是傀儡!您太讓我失望了!” 官家不甘示弱,撳緊賢妃枯瘦的手腕,猛地一甩。用勁太大,賢妃沒站穩腳,狠狠砸向地面。 通嘉連連哎唷,趕忙將賢妃攙扶起來,一面喚來宮婢,示意宮婢趕緊把她攙走。 空蕩蕩的殿內,霎時闐塞進許多無關緊要的仆從。內侍,宮婢,甚至是巡邏的環衛官,聽見官家與賢妃爭吵聲不斷,不迭湊近,等著看好戲。 夫妻吵架,原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結果被通嘉一吆喝,成了樁兇案。官家惡狠狠地瞪著通嘉,低聲訓斥,“看看你干的好事,趕緊把他們都領出去?!?/br> 通嘉惶恐地欸了聲,領著一幫沒眼力見的仆從踅出殿外。 賢妃花容失色,癱倒在地上,任官家如何勸,就是不愿意起身。 浮云卿渾身發燙,身子僵得硬邦邦的,躺在榻里,不知何時才能轉醒。而最疼愛她的父親,生龍活虎地站在殿里,為所作所為沾沾自喜。 賢妃心底升起莫大的悲戚,臉皺成數瓣菊,眨了眨眼,卻怎么也哭不出來。 “官家,您是不是很恨我們李家人?!?/br> “朕不恨。朕恨你娘家人作甚?” 賢妃落寞地噢了聲,“不是恨李家人,那一定是恨這個女兒囖。她傻得要命,您恨她,發泄到我身上不好嗎?您把我大卸八塊,五馬分尸,千刀萬剮,甚至把我剝光了,圈在豬籠里供人觀看,我都毫無怨言。我想不通啊,為甚非得是小六呢?” 官家覺得可笑,“你以為朕想嗎?” 他當然想要子女幸福,尤其想要浮云卿幸福??删赐ゎU喜歡的是浮云卿,不是其他人,他有什么辦法? 事已至此,干脆把過錯都推到敬亭頤身上。官家解釋道:“你怎么不怪敬亭頤?他的尸身還待在棺槨里,你去揪著他的衣領,去問他,為甚非得是小六?去啊,拿出對付朕的狠勁,去問問你的好女婿,為甚他是前朝皇子,為甚他要造反,為甚他要對小六有念想?朕恨她,朕恨她……朕要是恨她,就不會把她想要的都給她,不會把她捧在手心里呵護疼愛!” 越說越氣,官家拍著胸脯大喘氣,“朕比任何人都想要她幸福。但事實如此,朕的方法是最可行的。來,你來說說,有勁敵要造反,朕不用她這張牌,還能用什么方法,不費一兵一卒,就能達成目的?犧牲她,成全大家,不好嗎?”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展信 ◎卿卿愛鑒如晤,展信舒顏?!?/br> 這個時候, 他又開始發表見解。他說:“你沒和敬亭頤打過交道,你不知道此人有多危險。倘若十六年前朕從沒聽到過虢州莊的風聲,倘若朕不出險招, 那么現在龍椅上的主已經換人囖。你不知道敬亭頤背負著什么,也不知道朕背負著什么。執政數年, 每一日朕都過得如履薄冰。事事并不如朕所愿,你懂嗎?” 說罷抻手,想把賢妃拽起來。哪知胳膊剛抻過去,就被賢妃猛地拍落。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仔細扽平翟衣。水波似的繚綾漾了漾, 話音夾著揮散不去的寒意,“這干我何事, 干她何事。今日是她十七歲生辰,您還記得嗎?我是在今早才被內侍告知,她連夜趕路去鄧州。昨晚我一夜無眠, 枯坐在慈元殿, 給她準備生辰賀禮。一夜,明明有整整一夜的時間,您能將這事告訴我??赡鷽]有,反倒在召見禁軍副統后,讓大家都瞞著我,瞞著后宮諸位。這一夜,您知道她是怎么熬過來的嗎?禁軍在路上發現腿身分離的馬尸,雪地里一灘血, 有馬的, 也有她的。她脖頸上有道長而深的傷口, 太醫說, 割得太深,得留一道疤?!?/br>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賢妃瞪著官家,“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記得。您知道她拿自個兒的命要挾禁軍,知道她性子倔,從馬背上摔下來,就是死,也得死在鄧州。今下她臥病在床,高燒不退。您呢,您笑逐顏開,向大家烜耀您的功績。您是君父,事事為民著想。但您也是她的父親,她從未懷疑您,您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br> “您太讓我失望了?!?/br> 言訖甩袖走遠,氣沖沖地推開殿門,每一步都走得義憤填膺。踅及北落門,睞見公主府派來的金車已經等候在此。 賢妃攏緊厚斗篷,側身朝宮婢交代些事,繼而利落地登上金車。見主家坐穩,車夫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勒緊韁繩,駕著金車轆轆駛出禁中。 不算寬敞的車廂里,闐擠著兩個面面相覷的人。對面的娘子雍容華貴,襯得自己愈發寒磣。麥婆子把手帕絞得死緊,時不時偷瞥賢妃幾眼,越瞥心里越不舒服。 嫡母,生母,乳母,表面上和和氣氣,見了面互相問好,實則總在背地里爭奪孩子的喜愛。圣人娘子遠在天邊,心思不在浮云卿身上。而麥婆子與賢妃恨不得把浮云卿栓在褲腰帶上看護,不見面時尚心存芥蒂,更何況如今是面對面相處,心里醋意滔天。 噯,誰讓人家是生母呢。在浮云卿心里,最重要的是生母,而非她這個老糊涂的乳母。麥婆子艱難地吞咽了下,硬著頭皮開口:“公主睡得緊實,出了一身汗,今下燒已經退了。御醫和府內的大夫輪番給她把了把脈,都說最多昏上兩天,人就能蘇醒?!?/br> 賢妃心里兀突突的,盡管聽麥婆子說病情不重,可一想起浮云卿這番遭遇,胸口還是悶得慌?!盁肆司秃?。我娘家有個表妹是坐堂大夫,專門研究祛疤的藥膏。等回頭我問問她,看看有沒有能祛小六脖頸上那道疤的藥膏,拿來搽搽?!辟t妃說道,“人心不古啊,真誠待人,反倒落得一身傷?!?/br> 如今公主府闔府都知道了事情原委,麥婆子也不例外。她悵然附和說是,“可憐公主一片赤誠真心,屢遭踐踏。今日還是她的生辰呢,闔府仆從被禁軍解救出來后,火急火燎地備禮寫請帖,想大辦壽宴。結果生辰當天,壽星跑沒了影。她被禁軍抱回府時,衣衫襤褸,狼狽不堪。噯,這日子過得真是魔幻?!?/br> 事已至此,她們這幫置身事外的女眷,能交流的好似也只有無限感慨。遐暨公主府,賢妃顧不上與眾人寒暄,抄著手爐,直奔群頭春臥寢。甫一推開門,屋里苦澀的藥氣不迭往鼻腔里撲。 賢妃揮袖掩著鼻,在云霧繚繞中,艱難地踱到床邊坐下。 “熬藥湯,不是煉丹修仙。門扉關上也就算了,至少還能擋風御寒。屋里幾扇窗欞關得那么緊作甚,想把人活活悶死???” 側犯尾犯挨了訓斥,垂著頭不敢吭聲。聞言,麥婆子撳起長桿,把幾扇支摘窗都捅開一條斜縫??p隙不算大,既能通風換氣,也能阻擋凌冽的冷風,屋里仍舊暖和和的。 賢妃滿眼心疼,緊緊握著浮云卿的手不放,“兒啊,趕快好起來罷?!?/br> 也只有在她昏睡時,賢妃溫柔的脾性才會稍稍顯露出來。經此一事,她也想開了。命最重要,什么事都得排在好好活著后頭。從前她在浮云卿面前擺著一副冷臉,固執地以為,嚴厲的長輩才能教養出優秀的后輩,她不能溺愛孩子。所以一味忽視浮云卿的想法,強逼著浮云卿讀枯燥無味的書籍,以為這就是對她好。 現今想來,那些做法大錯特錯。各人的活法不同,她又何必將自己的活法強加在浮云卿身上。倘若時刻關注浮云卿的需求,也許就不會釀成今日這般惡果。 賢妃偎著床邊,靜靜坐了很久。 紅泥爐膛內,麥秸稈燒得劈啪作響,火星子四處飛濺,熱浪一晃而過,緊接著都化成了零零散散的齏粉。霧騰騰的白氣在屋內盡情延伸,聞久了,竟能從苦澀的藥氣里聞出微乎其微的香味。 浮云卿先前說過,她貪戀敬亭頤的氣息。臥榻里闐著他身上獨特的草藥香,那股氣息比安神香好用,輕輕聞上一聞,就能一夜好眠。賢妃想,所謂藥香大同小異。敬亭頤身上的藥香,與此刻屋內的藥香別無二致,所以沒有敬亭頤,浮云卿也能睡好覺罷。 賢妃搵帕,給浮云卿擦落額前的汗珠,一面吩咐道:“年前年后這一個月,她心里肯定不好受。你們呢,尋來駙馬的衣物,讓她歇息時摟著,也算是給她留個念想?!?/br> 女使應聲說好。 后來賢妃又將兩位婆子傳喚至大椿堂,殷切囑咐一番。話落起身,趕在門禁前踅回禁中。 歡樂時光總是眨眼而過,留人在苦難日子里反復煎熬受挫。在浮云卿昏睡那幾天,闔府仆從只覺十二時辰過得比蝸牛爬行還慢。日盼夜盼,終于在大年三十那日,把浮云卿的精魄盼了回來。 憔悴怔忡的小娘子活似一具行尸走rou,任由女使梳妝打扮,一聲不吭。養好病后,說的第一句話是,“敬先生在哪里?” 還能在哪里,自然只會待在厚重的棺槨里。官家是鐵了心地要他死,為防詐尸,讓他在棺槨里待七日,七日后才能下葬入土。麥婆子如實告之,又聽她問:“棺槨停在哪里?” 麥婆子說這就不知道了,“官家沒跟任何人提過棺槨所在,所以奴家想,您想知道內情,恐怕只能親自進宮問一問囖?!?/br> 浮云卿悵然所失地噢了聲,擺擺手遣散仆從,獨自走到書房,待在敬亭頤常坐的圈椅里,從天亮待到天黑。因著她交代過,任何人不許靠近書房,所以大家只敢窩在月洞門后,時刻關注書房這處的動靜。 坐到眼睛酸澀,腰椎生疼,七魄丟了三魄。再抬眸觀望,見書房外站著一個陌生的身影。 那人察覺到她的目光,生硬開口,“主家去鄧州前吩咐小底,大年三十晚,把這封書信交到您手里?!?/br> 浮云卿推開門扉,接過死士遞來的信,“你知道他兵變未成嗎?” 死士不悲不喜,神情動作比她更像傀儡。他一板一眼地回:“小底知道,這是主家的選擇。信交到您手里,小底的使命就完成了。之后,小底會隨主家離去?!?/br> 死士何時進到府邸,又會跑到哪里去,這些零碎事,浮云卿并不關心。 她點亮桕燭燈盞,枯黃葳蕤的燭色照亮了信封上的字。 “己丑歲暮贈吾妻書?!?/br> 一行字下面,落了個暗紅色的浮云章。 浮云卿拆開信封,里面有幾張信紙與一柄鑰管。細長的銅鑰管無意碰到她右手腕處的紅珠手串,浮云卿并沒在意,慢慢展開信紙,借著黯然的光亮,默聲細讀。 “卿卿愛鑒如晤,展信舒顏。 迭遇瑣務,吾性雌懦而反復避躲,深感愧怍。季冬云寒,枯藤虬枝,常覆雪沫冰凌。比及云祁寒,謹記添衣燙食。若興致難捱,務必氅衣冬靴覆身,手爐常備。 若深陷困囿,禪麥二婆與禁中娘子可為卿解惑。自古男出閤女出降,后必分家。所謂人情,無非愈聚愈親,分則一盤散沙。幸卿闔家和睦,破鏡重圓,黯然往事不必再追。 猶記合巹之喜,龍鳳燭徹夜長明。臥榻一側,卿闔眼酣睡。吾心惶惶,唯恐辜負真心。似吾不倫不類之輩,蟄伏數年,初心盡失,常作坦然貌,欺人欺己?,F今真相大白,吾之所有,或欺瞞或無奈,卿可知曉。卓兄曾問,復國否?吾不曾回應。卿心亂如麻,吾亦反復糾結。曾窺長天寥闊,云影倏散。浮世萬千態,何用吾手翻云覆雨?歸路已明,無非困獸強撐,祈盼處決之日。 俱往矣。吾稔知此路不可回頭,于擁兵復國一事無怨無悔,然于卿深以為愧。吾欺瞞行騙無數,罪孽深重,自愿墮入地獄,受盡極刑,洗刷孽障。惟情愛一事,所言所行,皆出自真心,悃愊無華。 知之不可為而為之,吾之天命也?;赝什萁K生,曲徑危橋歷遍,悲歡離合闐滿,已而,已而。 逢卿生辰,祝卿新禧,并將書信奉上。信封內附鑰管一柄,由仆從引導,卿可窺見吾之所有。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參商難遇,不必思吾。祈卿安樂如意,長壽無極。筆落情深,恕不一一。 某叩首謹拜。 辛丑年庚寅月己丑日 ” 讀完那刻,紅珠手串倏地崩開,百毒珠零散地落了一地。 啪嗒,啪嗒…… 落了地,紅珠終于失去了光亮,徹底淪為一顆顆毫無作用的廢物。 也帶走了浮云卿最后的念想。 作者有話說: “曲徑危橋”出自“曲徑危橋都歷遍,出來依舊一吟身?!?/br>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除夕 ◎她瘋魔似的叩響宮門?!?/br> 生辰過得潦草, 外面送來的賀禮堆在雜屋里,蒙上一層灰。除夕夜也過得無甚滋味,剁好的牛羊rou片悶在冰鑒里, 年夜飯一道沒上,大家吃著剩菜剩飯, 將就過活。兩位先生接連離世,別家置辦喜事,闔府置辦喪事,門對燈籠一概沒有, 取而代之的是捆扎好的白幡。大椿堂被布置成了靈堂, 駙馬的牌位擺在高處,地上擱著火盆和紙錢, 等待浮云卿去這里走走。 婆子女使們睞見死士來去匆匆,扒著墻頭一躍而過。公主府的墻頭高,墻頂插著許多奇形怪狀的瓷片。死士甚至不需借力, 跟只野貓似的, 摁著瓷片跳躍,把墻頂染得血淋淋的,血珠一滴一滴往底下流。 女使們看得齜牙咧嘴,揪著婆子的衣裳,惶恐問:“他不嫌疼么?” 兩位婆子尷尬對視,異口同聲道:“過完年再請熟稔的老漢修一修墻?!?/br> 月黑風高的,書房那處的對話她們聽得一清二楚。婆子想,反正聽那死士心意已決, 她們多勸多想毫無用處, 那是管不了的事。能躍過, 說明墻不夠高。修高墻頭, 省得往后再有不三不四的人來擾亂浮云卿的心。 幾雙手摁在月洞門壁,大家竭力探身往書房瞄。明明親眼看見她點了盞燈,可屋里仍舊黑黢黢的,暗到絕望。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貓腰踮腳,排成長隊往書房走。 湊近了,耳朵貼在冰涼的門框上,屏息凝氣,窺聽屋內的動靜。 窸窸窣窣,像是有只身手靈活的小老鼠,在屋里亂竄。 尾犯戳了戳麥婆子的腰桿,張著嘴不出聲,遞過去一句唇語。 “要不要推開門?” 麥婆子“噓”了聲,低聲道:“讓我想想?!?/br> 話音甫落,不知是誰從背后推搡一把,直接把前頭兩位婆子推進了屋。 “哎??!” 慌不擇路間,麥婆子走了個踉蹌。腳底一滑,驟然摔倒在地。禪婆子摸瞎攙扶人時,后頭幾位女使已經跟了過來。一小幫人闐在門口,默契地往黑黢黢的書房里張望。 窣窣,窣窣。屋里暗,所以她們只能聽聲音,一面等待眼睛適應昏暗的環境。 麥婆子竭力瞪著眼,尋著動靜,悄摸踅及書桌旁。 甫一看清場面,眉頭就皺成了幾道山川?!袄咸?!公主,您這是……” 書桌下跪著一位披頭散發的小娘子,胳膊往更深處抻,像是在撈什么物件。 禪婆子深吸口氣,早先在禁中做教習傅母,什么驚悚場面沒見過。走進去才發現,那點桕燭光亮,早已被撲滅了。今下屋里靜悄悄的,連月色都不曾照拂。她摸到燭臺處,掏出匣盒里的火折子,“嚓”一下點燃燭火,又將桕燭放在燭臺盞里,借著燭火,點亮幾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