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27節
第92章 九十二:心悅 ◎卓旸表白?!?/br> 那日后, 虢國夫人像被楊節度使封了嘴,整個人都靜了下來。 起初住在腳店那兩晚,浮云卿陷在床褥里, 輾轉反側。甫一闔眸,腦里就會竄出虢國夫人翹著她那猩紅長指甲, 掐著尖細的嗓子,說“你就等著被我整死罷”這種畫面。 總是做噩夢。夢里與卓旸倆人出行,爬山游冰湖。正玩得好好的,虢國夫人就帶著她那批手下, 拉緊弓箭, 一箭箭射向她與卓旸。 醒后坐起身,劫后余生地拍著胸脯。她側眸睞見, 卓旸打地鋪,睡得正香。 浮云卿揉揉惺忪的眼,悄摸掀開床幔, 扒頭看他。 他睡得真香真舒服啊。兩手墊在腦袋后面, 身子正躺,左腿屈起,右腿搭在左腿上。 口是心非的男郎,睡前嘴硬地說不冷,一點都不冷,沒心沒肺地蓋了個小毛毯。夜深了,涼意襲來,抱頭蹺二郎腿的動作已經不能維持溫暖, 又放下腿, 側躺著睡。 一張俊臉貼著不成形的枕頭, 呼吸聲清淺, 小到只能湊近聽,才能聽出聲音。 浮云卿盯著他看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就是想看他。她做了倆人生離死別的夢,真想拍醒他,讓他發誓:我不會死,我要在公主身邊待一輩子。 不過又想,要是真這么做,卓旸這個人吶,肯定會嘟囔抱怨著說她瘋了。嘟囔一陣,倒頭再睡。 那時與卓旸初識,他在她心里,是古板正經的小心眼。敬亭頤允她撒歡玩耍,他卻說不合理,不可以。她邀請他同席用膳,他像是聽到什么荒唐事一般,堅決說不行。 那個時候,她天天腹誹。同樣的事情,敬亭頤能做,為甚他不能做。 后來她慢慢了解他。他呀,完全不是什么古板先生,而是玩心頗大的年青郎。她總覺得,卓旸眉眼間溢著藏不住的桀驁跅馳。他喜歡用玩世不恭的話,用隨性自在的動作,逗弄她。 她總在他面前抱怨,“卓旸,你怎么老是惹我生氣?!?/br> 其實這不過是氣話。她不是愛生氣的人,更多時候,是天真懵懂的樂天派。敬亭頤縱容她,卓旸與她玩鬧,她喜歡過這種輕松日子。 她想說:“卓旸,你從沒惹我生氣過。那晚在青云山說恨你,是誆你的?!?/br> 今下她已經理解了先前卓旸的拘謹與嚴厲。 后來成了婚,敬亭頤無意提到,非親非駙馬者,不得與公主同席用膳。敬亭頤問:“您可是國朝的公主,怎會不了解國朝的律法?” 她確實不懂。 律法是寫給有犯法風險的人看的。她這輩子都會困囿于四方院墻內,偶爾出門打牌游湖,能犯什么法。 正因不懂,所以許多事做得肆無忌憚。 現在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肆無忌憚的底氣和勇氣。她可以不懂,但卓旸不能不懂。 那些抱怨不解的事,今下都隨直愣愣的冰凌一道消解了。 浮云卿從小動物兵里,挑選出一只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狗。一隊雄赳赳氣昂昂的小動物兵里,摻雜著一只渾水摸魚的小狗,真是不協調。 她把小狗放在手心里,趿鞋下床,將小狗送到卓旸欹靠的枕頭旁邊。 兩只小狗并排睡,無憂無慮無人催。 這兩日,她與卓旸在內城外城轉了幾圈。隨手撈過來一個當地的百姓,問:“鞏州哪里有沙漠?” 百姓回:“沙漠嚜,站在崆峒山頂,能望見涼州的沙漠?!?/br> 言外之意就是,鞏州境內沒沙漠。要看沙漠,要么登鞏州遠眺鄰州的沙漠,要么出境到涼州去。 詩人寫“瀚海闌干百丈冰”,指的是每每逢冬,隴西的沙漠就會覆蓋上無數層厚冰。 中原的孩子活了十六年,從沒見過沙漠。浮云卿想,來都來了,干脆站在崆峒山頂,看看沙漠奇景罷。 想及此處,激動難捱。次日頂著倆比銅錢大的黑眼圈爬山,被卓旸笑了一路。 登山前,卓旸貼心地給她找了根拐棍。爬數百條臺階時,心想這條拐棍真是大有用處。 卓旸甩著短刃,三步并兩步地走在最前,越走越輕松。拐棍其次,最末是呼哧喘氣的浮云卿。 拐棍搗著階面,浮云卿借力爬臺階。約莫爬了兩百層臺階,她就連連擺手說不行。提起衣裙,坐在臺階上歇息。 當然,卓旸聽不見她推辭的話。兀自走了老遠,猛地回首,欸,身后的小跟班怎么沒影兒了? 卓旸又折回浮云卿身邊,“這就不行了?您想看的沙漠風景,站在山頂上才能看到?!?/br> 浮云卿困得連連翻白眼,她枯著眉,萎靡說道:“當真不行。卓先生,你自己上去罷。你上去后,多看幾眼沙漠。下山跟我仔細描述描述,就當我借你的眼看過囖?!?/br> 卓旸說這可不興借,“來都來了,就是爬,也得爬上去?!?/br> 當然,他不會真叫浮云卿爬上去。順走她手里的拐棍,蹲在她腳下的臺階上面,抬眼問:“要不我背您上去?” 浮云卿回那可不行,“我怕把你的腰桿壓斷囖。你先上去罷,我再緩一緩,慢慢踅上山?!?/br> “不行?!弊繒D一口回絕。 浮云卿坐在階面,他蹲在她身前。從他這個角度仰頭看,能看見浮云卿皺巴糾結的臉。他飛快瞥了一眼,旋即將視線落在她的腳踝上。 隔著一層冬襪,仍能清楚睞見,她的腳踝浮腫,崴得不輕。 所以一路喊腳疼,喊沒力氣爬山,不是嬌氣的說辭,而是真的受了傷。 卓旸心疼地說:“崴腳怎么都不吭氣,跟我說一聲?” “要是跟你說,你肯定會回:‘崴了腳,就不要爬山囖。找個醫館大夫看看,剩下幾天躺在床上歇罷?!强刹恍??!备≡魄鋻Y落衣裙,掩住腳踝,“有事沒事,我心里清楚。能爬上去,不要擔心?!?/br> 事已至此,只能被背著上山了。因此卓旸再開口提背她上山時,浮云卿只點頭說好。 就這樣,卓旸把她喝水的小水壺別在蹀躞帶上面,把她輕松提溜離地,背在身上。 “那拐棍怎么辦?”浮云卿問道。 經她一提,卓旸才想起還有個拐棍。 “山里有道士,每日上山誦道法,下山討膳食。他們都是熱心腸的人,看見有個孤零零的拐棍落在這里,肯定會撿起來?!?/br> 這番說辭,唬得浮云卿一愣一愣。 她吸了吸鼻子,說那好罷。 哪怕背了個近百斤的人,卓旸依舊走得輕松。時不時淡定地說一番:“公主,您千萬別趴在我背上睡著嘍。您看看山里的風景,以后回了京城,這風景就是美好的回憶?!?/br> 浮云卿不耐煩地“嘖嘖”兩聲,“我又不是沒斷奶的小孩子,成天只知道吃睡。我一直睜著眼看呢,我可不是漫無目的地看,我是一邊看一邊想我的詩?!?/br> 這話說得心虛。實際若非卓旸出聲提醒,她早沉入了夢鄉。 卓旸意味深長地“噢”了聲,“原來是這樣,那我倒是小看您了。沒睡就行,想想詩句,回去寫在紙上,讓我欣賞欣賞您的大作?!?/br> 浮云卿說那當然。 倆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不覺間就爬到了山頂。 冬天觀山,隨處可見光禿禿的樹杈子與壓得緊實的厚雪。沒有蔥郁林木的喧賓奪主,古跡就格外突出。 鞏州修道風氣盛,修道的道士,大多都住在崆峒山里。 途徑山腰處的問道宮時,浮云卿與卓旸好奇地往里望了望。 小道士甩著拂塵,稚聲道:“問道宮是道士修行之處,不供客人游覽。兩位若想窺道教風采,不如去山頂的紫霄宮,那里能上香結緣?!?/br> 今下放眼望去,綠琉璃瓦髹紅墻的紫霄宮,就坐落在浮云卿面前。 她指著紫霄宮,“咱們倆去那里看看?!?/br> 卓旸擔憂地說:“您的腳踝,當真沒事?” 浮云卿說當然,“放心罷,我這么惜命,但凡傷得嚴重些,定會抱著腳踝連連哎唷?!?/br> 言訖,提著衣裙在卓旸身前轉了個圈,證實自己的話。 卓旸只得由著她去。 紫霄宮長老是個耄耋老人,頭發眉毛須髯,雪白到底。長老很開明,聽說兩位是外地人,熱絡地迎人進宮閣,介紹道教風采,恨不能當場收浮云卿與卓旸為道教弟子。 他說任他說,浮云卿當然不信。 天底下的人都去修道升仙了,誰還耕地產糧,誰還沙場御敵。 卓旸倒聽得起勁,瞧他那架勢,恨不得當場叩拜長老,做入門弟子。 長老見他此狀,捋著須髯,精神抖擻地講解。 漸漸的,浮云卿被長老擠到一旁。站在卓旸身旁的人,成了長老。 既然這倆人聊得熱火朝天,那自己又何必往前湊。浮云卿大度地讓出地方,兀自往宮閣深處走。 路上她攔了位練功的小道士,親切地問:“除了紫霄宮,能不能再給我介紹個好去處?” 小道士帶她踱將殿閣最高處,指著前面另一座山頭,“那里。主峰馬鬃山巔有座真武殿,站在殿頂,遍觀美景。就是不往殿里走,在殿外也能看到很多美景,甚至能望見涼州落冰的沙漠?!?/br> 真是一場及時雨啊。浮云卿笑彎了眼,她正想問沙漠,這小道士就貼心地提到沙漠。 恰逢長老領著卓旸走到這處,浮云卿催促卓旸趕緊跟著她去馬鬃山。 這頭卓旸把該說的話都說盡了,三兩句打發了長老,旋即背起浮云卿上馬鬃山。 路上,浮云卿不悅地問:“跟那長老聊得異?;馃?,難道你真想修道?” 卓旸笑得狡黠,“哪能呢,您真是誤會我了。我借修道的由頭,朝長老打探了一些事?!?/br> 浮云卿追問是什么事。 卓旸隱去一部分事,說起另一部分,“我向他打探,崆峒山周遭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說就看今明兩日下不下雪罷。鞏州的雪,下得大而厚,下一夜,往往就能堆到膝蓋處。下了雪,天氣驟然變冷,百余里商湖湖面結厚冰,適合玩冰嬉。商湖就落馬鬃山南腳,是崆峒山周遭風景最美麗的地方。您會冰嬉罷?” 浮云卿說當然,一時并未多想,反問道:“那要是不下雪呢?” “那就玩不成冰嬉囖。其實各地的湖水都大同小異,商湖并不因湖水出名,而是因冰嬉出名。人家最美的景就是冰景,沒結冰,當然沒有去游玩的必要。不下雪,咱們去找其他地方玩?!?/br> 浮云卿嘆一聲氣,“那還是希望下雪。沖著沙漠和冰嬉而來,總想一次玩過癮?!?/br> 未幾,倆人便走到了馬鬃山巔。 先去真武殿里逛了一圈。三層殿閣里面闐滿了道家藏書,道士警惕地護著書架,“客人,作甚都行,唯獨不能動架上擺的藏書?!?/br> 浮云卿說當然,心想你不讓我看,嘁,我還不想看呢! 她回想著小道士的話,心無旁騖地走到殿頂。卓旸緊跟在她身后,一面打量著安靜的殿閣。 “看,快看那里!”浮云卿興奮地扯著卓旸的衣袖,指著遠處裹著冰的沙漠,笑得比春日的花朵還嬌艷。 她笑時,彎月似的眼里載著遠方的綺麗美景。她把手抵在圍欄上面,伸手指著這一處,那一處,詳細地描述壯麗風景,滔滔不絕。 卓旸側眸,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他看過沙漠在一年四季的所有模樣,甚至騎著駱駝橫穿沙漠,那是去京城的近道。他口干舌燥地走在沙漠里,熱浪拍打著他的臉,嘴皮子干裂得像凍裂的冰塊,這里翹一塊,那里翹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