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96節
再問緩緩:“先前不是說,許太醫只能待在臥寢嗎?你這孩子,怎么把他請出來了?” 緩緩像模像樣地拍拍身側空出來的一條杌子,對著一扇細箴竹簾輕聲喊:“許太醫, 你來這里坐。你不是想看看駙馬么, 快坐?!?/br> 又抻手扇了扇膳食的熱氣, 朝眾人解釋道:“許太醫夸咱們家風水好, 精魄很快能凝聚恢復。不過今下他只能在留園內走動,去不了外面。還得再養個一年半載的,才能到外面走動?!?/br> 呂夫人說好,對著緩緩身側的空氣,笑得欣慰,“許太醫,您陪我們緩緩許久,辛苦了。我給您淪一盞茶罷。欸,您是前朝太醫,前朝尚蒸青制茶,跟今朝去鹽點茶的手法不同。那我給您用前朝手法,淪盞茶?!?/br> 繼而接來女使端來的茶具,燙過茶盞,將取快碾碎的茶餅,放在盞里仔細研磨。過會兒倒熟水,蒸過的茶葉不會有苦味,葉針飄在水里,慢慢將熟水染成枯黃色。 榮常尹將呂夫人淪好的茶,捧到許太醫身前。 “許太醫,小女緩緩蒙您照顧,榮家感激不盡。您嘗嘗,內子的手法怎么樣?” 榮家爹娘對緩緩實在是真好,冒著被褫奪官職的風險,為緩緩造一片幻想的天地。 夫妻倆恭敬嚴謹,恍若那道空杌子上,真坐著人。 白天看,心里會不迭感嘆爹娘用心良苦??稍诤谄崞岬囊估锟?,這番場景倒頗顯詭異。榮父榮母與緩緩,全程盯著桌邊空蕩蕩的一側,說著莫名其妙的話。 更別提在建盞落桌那刻,支摘窗倏地側開一條小縫,靜靜垂落的竹簾倏地揚起,恍若真有個人聽話地走過來,坐到了杌子上。 浮云卿不禁往敬亭頤身旁挪著杌子,離他更近一些。 她心里存著一句不好聽的話:榮家三口是從陰曹地府竄出的人,只有她與敬亭頤是陽間的人,是正常的人。 然而剛想側身尋求敬亭頤的安慰,忽然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一時脧及呂夫人,因問:“夫人的意思,這蒸青制茶是前朝的手法?” 呂夫人頷首欸了聲,“當然了。歷朝歷代都有自己的制茶手法,蒸青制茶,是前朝元宏帝總結出來的。改朝換代,今朝發明了新手法,慢慢就不用前朝的手法了。公主若想聽,改日再來聚,我給您好好講講。這些年待在內闈里,繡花煎茶,各方面都學了一些,正愁沒機會展示呢?!?/br> 浮云卿噢一聲,隨口附和說好呀。她喃喃道:“原來這種制茶手法,是前朝的?!?/br> 聽罷呂夫人的話,浮云卿立即枯了眉,僝僽地看向敬亭頤。 “敬先生,那日祖婆叫你點茶,你說蒸青制茶的手法是先朝的。都怨你,非得說先朝作甚,直接說前朝不就好囖?!?/br> 這原本不是件大事。 浮云卿想,先朝前朝舊朝,不過是一種稱呼罷了。像她習慣稱呼大周為前朝,那說不定,敬亭頤習慣稱呼大周為先朝呢。 可是,可是…… 浮云卿心亂如麻,絞著手指一臉無措。 可是她身邊的人,都把大周稱作前朝?;盍耸?,敬亭頤是她見過的,第一個把大周稱為先朝的人。 難道他對荒yin無道的前朝,有幾分尊敬與喜歡?難道,他與前朝有什么關系? 想及此處,浮云卿渾身打哆嗦。 許太醫的玄乎事,與敬亭頤跟前朝的關系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膝前驟然傳來一片溫熱,垂眸看去,原來是敬亭頤把手放在了她的膝上。 “這件事,是臣錯了?!?/br> 他坦坦蕩蕩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敬亭頤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忽視浮云卿的猜忌,向她解釋道:“臣忽然想到,臣六歲那年,見過許太醫一面,不過是擦肩而過。也許許太醫并不記得臣,但臣對許太醫印象深刻,那是位仙風道骨的人。當時他正彎腰采藥,嘴里念叨‘此藥種于先朝’。兒時聽得一句‘先朝’,便把這一詞記得深刻,從此習慣把前朝稱作先朝?!?/br> 敬亭頤沒說謊,兒時意外遇見許太醫的經歷是真。熙豐十四年,定朝建朝的第三十四年,他于壽春堯山遇許從戡。那時他六歲,許從戡八十九歲。耄耋老人,身著大周服制的衣袍,背著竹筐采藥。 他悄摸跟在老人身后,深刻地體會到“他鄉遇故知”的心境。 時人眼中,這個絮絮叨叨的老頭子是歷史的遺物,只有敬亭頤把他當作遺落的寶藏。他真想沖上去抱緊這個老頭子,感慨一句:“原來不是只有我在堅持另類?!?/br> 他們都是另類的人。許從戡外表另類,而敬亭頤內心另類。 不過那時他僅僅只是目送許從戡走遠。漫天夕陽,林風簌簌,那道身影愈來愈小,唯有一聲“先朝”,回蕩在寂寥的山里。 先朝先朝,一句先朝,敬亭頤記了十八年。 但他將大周稱作先朝,并不是受許從戡影響。他稱作先朝,是本能地避諱。不曾想,聰明反被聰明誤。敬亭頤心嘆失策。 然而他這點失策,旁人一概不知。 所以這就是敬亭頤的高明之處。他的真,讓旁人信服。他的假,旁人聽不出。 他這番話,是平地一聲驚雷。 最瞠目結舌的,當屬緩緩。 第75章 七十五:蒲柳 ◎官家布下的局?!?/br> 眨眼間, 她問許太醫情況是否屬實。 穿堂風拂過她的鬢發,緩緩顫著眼睫,揣度的目光直直射向敬亭頤, 恨不能把他戳出個窟窿。 敬亭頤象征性地回視她一眼,那一眼裝著緩緩應付不來的鋒芒。 人人都有鋒芒, 敬亭頤的鋒芒,最讓緩緩后背發冷。 她覷見敬亭頤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皮笑rou不笑,她知道敬亭頤在用過往逼退她試探的念頭。 又一陣風聲撲來,中道穿插著許太醫一聲回應。 “是?!?/br> 緩緩的心徹底冷了下來。她還是斗不過敬亭頤。 他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及許太醫。早想不出, 晚想不出, 非得在浮云卿提出疑惑之處時,將這段過往拉出來。 他隱瞞著浮云卿許多事, 他為甚要隱瞞?他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么? 緩緩捱下不解,出聲問敬亭頤:“駙馬還記得,許太醫那日都采摘了什么藥草嗎?” “榮小娘子是想核實我這話的真實性嗎?”敬亭頤先反問一番, 再娓娓道來, “白芥子,白頭翁,柏子仁,這三樣?!?/br> 不待緩緩回應,敬亭頤又補充說:“噢,許太醫是左撇子罷。我見到的他,用左手采藥?!?/br> 正是,正是。 緩緩最了解許太醫, 她清楚地知道許太醫的過往。那是許太醫最后一次上山摘藥草, 后來生了場病, 大限將至, 他選了座山,葬在山里。那三樣,是他漫長的生命中,摘的最后三樣藥草。與大多數人不同,許太醫是左撇子。前朝俗話說,左撇子的人命不好??稍S太醫還是憑借過硬的本領,入了禁中。 這兩件事,不是隨口能猜到的。誠如敬亭頤所言,他見過八十九歲的許太醫。 緩緩沒了精氣神,臊眉耷眼地回:“看來我與公主,與駙馬,的確有緣?!?/br> 聰明如她,一下就想出了敬亭頤的目的。他在拿許太醫要挾她,雖然她尚還不知敬亭頤拿什么做要挾。 浮云卿沒聽出倆人的話外意。她心想,她的枕邊人,竟與緩緩心愛的前朝太醫有過一面之緣,這當真是次新奇的經歷。 好嚜,原來她想多了。敬亭頤的確與前朝有聯系,卻不是她心里以為的聯系。潛移默化這事,她懂。許太醫重復“先朝”,敬亭頤無意之間把這口癖學了過來,實在正常。 制茶的事,勉強算是告一段落。緩緩不甘受敬亭頤壓制,說著尖銳的話,試圖讓敬亭頤難堪。不過她給予的攻擊,都被敬亭頤四兩撥千斤地躲了過去。 浮云卿夾在倆人中間,暗自發誓,下回再也不能讓緩緩與敬亭頤見面。他們仨,是這世 間最容易擦槍走火的組合。 這廂呂夫人不懂幾人中間的彎彎繞繞,打圓場說這件事真是巧。 好罷,她不得不承認,輕松融洽的場面,因敬亭頤這番提及許太醫的話,變得無比尷尬。 呂夫人不自在地摸摸鼻,扽扽袖,將求助的眼神投向榮常尹。 桕燭葳蕤暖黃的光亮,斜斜灑在榮常尹的上身。呂夫人眼眸微滯,她這才發現,榮常尹脖頸上,不知何時刮了道口子,現下剛結了層薄薄的痂。再斂眸細看,原來榮常尹腰間的蹀躞帶上,還掖著一方沾血的汗巾。 “郎君,你這道痂是怎么回事?”呂夫人扒著榮常尹的脖頸rou,使勁瞪大眼,看得無比仔細。 她掏出一方干凈的手帕,給榮常尹搽凈傷口。 榮常尹滿不在乎地說:“噢,到校場跟駙馬對練了一會兒。我拿了把大刀,一時沒收住力,反倒誤傷了自己。小傷,不礙事。武人嚜,身上時不時出現道傷口,正常?!?/br> “你與駙馬去校場了?”呂夫人滿心驚訝,飛快地瞥眼敬亭頤。 敬亭頤像只伶仃的仙鶴,身上不帶半點煙火氣,恍似隨時都能羽化成仙。 這般清冷矜貴的人,哪里能與榮常尹這般五大三粗的人對打? 反倒是一身腱子rou的榮常尹,不把敬亭頤打趴下都是手下留情。 呂夫人滿心偏見,然而她不知道,正是顯山不露水的敬亭頤,出手狠辣,差點砍了榮常尹的腦袋。 浮云卿也不相信。 她的駙馬武力如何,她會不清楚?說是對練,那是故意給敬亭頤留了幾分面子。 那不是對練,是榮常尹單方面欺負敬亭頤。做妻子的,都心疼自家郎君。浮云卿心疼地牽緊敬亭頤的手,關切問:“敬先生,你沒受傷罷?” 她覺得榮常尹忒不仁厚。 天底下多的是能跟他對練的男郎,那些他不選,非得選她呵護嬌養的駙馬。打贏駙馬,心里當真舒服嗎? 浮云卿護短心切,不等敬亭頤回應,嘴里就吐出炸人的炮彈,“榮殿帥,駙馬身子不爽利。他呢,早年落了病根。入秋后,常??人?。身子還沒養好,你就帶他去校場,是不是欺人太甚?” 敬亭頤焐著浮云卿的手,搖頭說不礙事,“公主,臣可不是弱不禁風的蒲柳,一劍就能折成兩段。榮殿帥誠心誠意邀請,臣自然要赴約。動動身,發發汗,反倒不會生病?!?/br> 榮常尹聽罷敬亭頤這番可憐的話,無語凝噎。 實情他不能全盤說出,只能嘴角冷冷一抽,心里遞給敬亭頤一個白眼。 今晚的涼風,吹得榮常尹頭皮發緊。他竟矯情地覺著,自己比那失了清白的小娘子還絕望。 他可算漲了見識。敬亭頤不光武力極其高強,說的話也滿帶夾槍帶棒地諷刺。他諷刺人的境界高,他的諷刺,是只能讓被諷刺的人聽懂的諷刺。 校場那棵蒲柳,婀娜多姿,長勢分外好。偏偏敬亭頤劍風一旋,“咔嚓”斷成兩半。 敬亭頤是在諷刺他,他就是那棵弱不禁風的蒲柳。 榮常尹又氣又委屈,眼前一黑,差點沒跑去地府見閻羅王。 按公主的話說,敬亭頤算弱不禁風的料。 哼,倘若敬亭頤這廝都算弱不禁風,那世間就沒雄健的男兒郎了。 榮常尹活了五十年,練了三十年武,結果被敬亭頤輕松碾壓,甚至今下能喘著氣怨恨,還得感謝敬亭頤高抬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