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84節
敬亭頤悄摸踅至窗邊,合上櫸木窗。亮堂的書堂,霎時變得陰涼。 再掇來條杌子,坐到浮云卿對面。 浮云卿上下眼皮打架,她覺得自己還在做認真聽課的好學生。哪曾想,明亮的眼眸此刻幾欲瞇成一條縫。 敬亭頤捏起將她手邊的紙張,定睛一看—— 第一行字,工整雋秀。 第二行字,稍顯潦草。 第三行字,龍飛鳳舞,到處是糊成一片的墨團與無意中戳出來的墨點。 第四行字,只寫了一句。 “楚恭王是吃飯不蘸醋的好孩子?!?/br> 顯然是困到極致,魂飛夢鄉時的杰作。 敬亭頤忍俊不禁,往常碰見這場面,他會輕聲說:“想睡就睡罷?!?/br> 熱辣辣的夏日不睡,還能在哪時睡? 但現在,他卻想趁著浮云卿意識朦朧,問句話。 因問:“您想做皇后娘子嗎?” 意識朦朧,但總歸不曾睡熟。聽及熟悉的聲音,浮云卿卸下防備,老實回:“我怎會做皇后娘子?我們做公主的,不能做皇后?!?/br> “倘若有這個選擇呢?” “有選擇也不做?!?/br> 浮云卿撥遠身前幾摞紙,欲做小憩。 “為甚不做?” 她只覺面前這廝當真沒眼色。明明覷見她要小憩,卻仍舊固執地發問。 可他的話聲又好聽得緊,她不舍得朝他說斥責話。 這廝是誰來著? 實在想不起來。 浮云卿惺忪著眼說:“當皇后,得忍受郎君擁有諸位宮嬪。誰不想一生一世一雙人,眼睜睜看郎君進別人的床帷,心里不會好受。不當皇后,就不用忍受這些?!?/br> 敬亭頤再問:“若是皇帝廢后宮,獨寵皇后呢?” “那也不行?!备≡魄涮嶂詈笠环至?,“反正,我不想做皇后?!?/br> 言訖,手肘一斜,腦袋便欹在了桌面上。 作者有話說: 早九點還有一章~ 感謝在2023-04-13 01:27:47~2023-04-14 00:04: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追莫逆之交 8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63章 六十三:養女 ◎又盼你不要開竅?!?/br> 犯困的人, 不翻著白眼出洋相已是萬般慶幸,哪里還有閑心做出選擇。 敬亭頤心知,浮云卿不會把他方才說過的幾句荒唐話聽在心里。 那幾句荒唐話, 會隨她強撐睡意裝清醒的動作,一同消失在空蕩的書堂。 他垂眸, 盯著浮云卿看了很久很久。 毒辣的夏日與她安逸的日子一樣,長得望不見盡頭。 敬亭頤撩起一縷黏在她臉蛋上的發絲,撩至耳后。 “小浮云,又盼你不要開竅?!彼麗濄芈湟痪?。 從前盼她快快開竅, 想她能離自己近些, 再近些。如今卻盼她不開竅,還似先前懵懂就好。 甚至, 再遲鈍些。 遲鈍些,便不會發現他的異常,不會發現, 她眼里的安逸日子, 其實都是一場亟待撕破的假象。 及至八月,解試秋闈。 禁中垂拱殿,給事中陸從簡撳著象牙笏,出了列,一步一步地踅到官家面前。 方心圓領貼在他一身朱色官服前,隨著步伐,輕微搖動。 陸從簡朗聲詢問:“太宗朝詔:禮部三歲一貢舉。今下崇景四年,各州解試分批落定。禮部奏, 虢州考官遲遲未定。請示陛下, 該派何人至虢州監考?” 虢州于旁人而言, 僅僅是國朝數百州郡之一, 僅僅是河南路諸州郡之一。離京城近,卻并不富庶。 然而于官家而言,虢州是近年來他最在意的一個州郡。 官家執政以來,學會了不少條處理朝政的法子。其中一條,便是遇事不能當即做決斷,而應把話頭往朝殿內拋一圈,問問丞相,問問大學士。 他是萬千子民的官家,要想在皇位上坐得長久,最要緊的,便是不能輕易袒露偏向。 官家頷首,旋即問一臉嚴肅的韓斯:“韓卿,你有沒有尋到合適的人,去虢州監考?” 韓斯國字臉配兩道濃密的粗眉,一身紫袍,比武將還像武將。 他持笏回道:“往年殿試,禮部會請諫院里的諫官,做初考官與覆考官。今年秋闈解試,虢州缺考官。臣愚見,不如選一位諫官,駕馬至虢州?!?/br> 官家若有所思,又將這個話頭拋給陸從簡,“陸卿以為,韓卿言意如何?” 陸從簡回此話在理,“新一屆殿試在明年春,今年秋解試,請諫官為地方考官,不耽誤明年殿試。只是,要請哪位諫官下地方?臣愚見,得選位對虢州當地風情有過了解的諫官,能更快地入鄉隨俗。了解虢州,到地才能擬定具體考則,才能確保解試公正?!?/br> “對虢州有了解……”官家沉吟半晌,忽地將目光投向丁伯宏,“朕先前聽及,丁卿在入諫院前,在虢州任過通判,可有此事?” 丁伯宏心里一驚,上前回:“確有此事。不過臣任虢州通判是在六年前,且只任了兩月。在職時候短,中間隔的時候長,恐怕虢州風氣早變了個樣?!?/br> 官家了然一笑,擺手說不礙事,“六年前,變法初行。那時只選了兩三個州郡試點推行,成效好,就推行至各州郡。成效不好,就把出臺的政策再打回禁中,重新擬定。噯,時日如匆匆流水。一眨眼,六年過去了。韓相主持推行的變法,如今成效甚好。肅清朝內與地方風氣,這六年一以貫之。如今虢州風氣,定會比六年前好。丁卿放寬心,去虢州,不會委屈你的?!?/br> 這番話算是把丁伯宏地方考官的身份,造得板上釘釘。 丁伯宏只得應下。 出任地方考官,不用上朝處理公務,只用專心監考,照樣拿俸祿,甚至是雙份。 考完,考生各回各家,考官倒不急著走。糊名驗卷,公事公辦。辦完事,邀幾位同僚,去花樓噇酒。握著小姐的美足,摟著行首的楊柳腰,狎妓侑酒,攜壺挈榼,快活愜意。 因此于大多官員來說,出任地方考官,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不過于丁伯宏而言,出任考官,只會耽誤他奏狀。 何況他要去的,是敬亭頤的據點,虢州。 他是株墻頭草,不站韓從朗的隊,也不站敬亭頤的隊。風往哪隊吹,他往哪隊跑。風是客觀的,他是非自愿的。若任了虢州考官,那便是主觀地,自愿地站了敬亭頤的隊。 得罪韓從朗,又討好不到敬亭頤,兩面不是人,他又何必! 官家往殿內脧一圈,旁人云淡風輕,只有丁伯宏,一臉不情愿。 “丁卿,朕派你去做考官,真就這么委屈?”官家問道。 丁伯宏不敢忤逆圣意,忙解釋說不是,“官家器重,臣定會盡職盡責?!?/br> 官家讓他好好干,“丁卿在諫院里呆了有幾年了罷。這次任虢州考官,要是做得好,朕就升你的官。老往京城里待著,眼界慢慢就會變得狹窄。不如外任州郡,做做知州,在地方好好干,怎樣?” 這是官家第一次,當著眾朝臣的面,說要升誰的官。官家明晃晃的偏愛,第一次展現出來。 升官發財,仕途坦蕩,是每位朝官日思夜想,不迭奮進要追求的結果。 官家話落,霎時眾人目光都聚在丁伯宏身上。 眾人不約而同地想:看來丁伯宏此人要扶搖直上。州郡知州是二品官,若分到像臨安這種富饒郡,但凡任滿,再回朝便是任參知政事的料。 參知政事,那可是副相之位!要命,整日奏這位奏那位的執拗郎丁伯宏,竟然扶搖直上了! 丁伯宏心里沒半點喜悅。殺君馬者路旁兒,官家這話哪里是賞賜,分明是在捧殺他! 地方人情世故,他搞不懂。他只知,只要自己是諫官,不論奏誰,這顆腦袋都不會掉。地方卻不同,貴胄門閥,鄉紳員外,一不小心得罪哪位,次日人就咽了氣。 他怕地方匪賊,更怕眼前的官家。揣度半晌,行禮謝過官家恩典。 下了朝,官家交代通嘉把劄子攢起來,待他午后再批閱。 繼而換身常服,直直踱將慈元殿。 這廂賢妃正搬來擂缽,擂棍與撈瓢做擂茶。 她祖婆老家在福州,福州人離不了擂茶,常常是一日不喝癢梭梭。 她跟著爹娘定居京城,早丟了福州人的習慣。今日做擂茶,不過一時興起。畢竟人歇著歇著,會歇出病。 擂擂茶,出出汗,消磨時光。 拿紫蘇葉,金盞花,碧螺春茶葉,往擂缽里倒,用擂棍反復捶打。一套流程下來,撈瓢過濾幾遍,綠油油的擂茶便新鮮出爐。 甫一踅近,擂茶獨特的味道直沖官家鼻腔。 他最不愛聞福州的擂茶味,袖掩著鼻,譏諷道:“就沖這股餿不溜的味,餓昏朕也不吃?!?/br> 賢妃一口一口舀著擂茶,吃得正香。聽罷官家這番倒胃口的話,不耐地白他一眼,不客氣地嗆道:“山豬吃不來細糠?!?/br> 罵官家是豬這話,國朝只有賢妃一人敢說。 官家滿不在意。倆人成婚多年,就是躺在床上都在互懟。他想自己是不是賤骨頭,賢妃越罵他,他越起勁。 “朕是豬,那你是什么?”他躺到圈椅里,揉著肚皮問。 賢妃不欲接這話茬,她可不想罵自己是豬新婦。冷哼一聲,問:“找我什么事?” 官家說:“眼下八月上旬,還有大半月到九月初九,秋日游獵。今年秋獵不同于往年,朕的子女都已成婚,朕又提拔上來一批新朝官,形勢大好。朕想,這次秋獵得風光大辦。地點就設在瓊林苑?!?/br> 賢妃噢了聲,“這些事,您自個兒決斷。拿不準的,就去問禮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