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81節
她竭力平穩氣息,抽空回道:“敬先生從福圣園出來,人就不太對勁。難為他遭祖婆百般刁難,怕是心有余悸。他說,想出去騎馬清醒清醒。我問:‘夜里騎馬嗎?’他說是,‘到郊外騎馬散心,亥中歸?!睦飷炛y受的氣,總得叫人紓解出去罷。我可不是專橫霸道的小娘子,自然放了他走?!?/br> “郊外?”卓旸暗自思忖,“哪片郊外?偌大的京城,出了外城,到處是郊外。他總得給您說個確切的地方罷?!?/br> 浮云卿搵帕,飛快瞥了卓旸一眼,“噯,敬先生沒說哪片,可我偏偏知道他指的是哪片。這是我倆之間的默契,懂么?” 卓旸意味深長地噢了聲,戲謔回:“您不說出來,臣就當您自欺欺人囖?!?/br> 這聲倒真把浮云卿強烈的傾訴欲給激了出來。 她放慢甩麻索的手臂,說道:“本來不打算同你說,我與敬先生之間的事。但既然你想聽,那我就勉為其難地說給你聽?!?/br> 她翹起嫣紅的唇,揚聲說:“還記得你去青云山那日么?上晌我與敬先生去郊外騎馬,去的是有騎馬場的那片地。場主分給我們兩匹馬,批給我的是一匹小騸馬。批給敬先生的,是一匹高大的公馬。那匹公馬通體發黑,額前有簇白毛,一瞧就不是好相與的種,脾性傲得很。敬先生馬術可好嘍,我倆共乘那匹公馬,他駕得穩穩當當。今下他指的郊外,自然是有騎馬場的郊外?!?/br> 說起甜蜜的回憶,滔滔不絕。 后來再說,倆人去了碼頭,站在渡口旁吹撲簌的風。去了茶館,碰見韓從朗,頗感晦氣。 “再后來,就去青云山尋你囖。接下來的事,你都知道?!?/br> 聽罷她這番話,卓旸才知,今晚敬亭頤出門騎馬,怕根本不是為著去散心。 北落在騎馬場,場主又是虢州莊里的人。這次前去,約莫是去商議秋獵起兵的事。王太后是個精明果斷的硬茬,敬亭頤怕是在她面前出了茬子,緊急安排相關事宜。 卓旸問:“那他今晚,是又把那匹公馬挑出來騎了嗎?” 浮云卿頷首說應該是,“敬先生很喜歡那匹馬。挑喜歡的馬騎,再正常不過。誰三更半夜的還想去馴服一匹新馬?” 就算他興致乍來,想馴服馬場最桀驁的馬。到騎馬時,也定會挑那匹公馬。 那匹公馬是“小敬馬”,小敬先生騎小敬馬,再合適不過。 浮云卿原地跳了兩百下,一面說話,一面跳索,當真是件累人事。 言訖呼哧呼哧地叉腰喘氣,捶著酸疼的腿肚,踱到廊下,欹著廊柱歇息。 “有騎馬場的那片地,不正是新宋門外東南頭嚜。嗐,您直言東南頭不就好啰。難道是不分東南西北?”卓旸撿起被浮云卿扔在地上的麻索,笑道。 浮云卿倏地被戳中秘密,驚得瞪大雙眸,心里慌忙想著回話。 再轉念一想,按卓旸的脾性,她說矢口說不,他必得回以更多諢話。 干脆爽快承認,打他個措不及防。 浮云卿挺直腰桿,“你說得對,我素來分不清東南西北,只知前后左右。怎的,你看不慣?” 卓旸不曾料想她竟應下了話,一時瞠目結舌,不知怎樣回懟。 又轉念一想,浮云卿心里認定他會回懟,故而反著套路說話。那他索性也學她的反套路,和顏悅色,安慰道:“沒事,既然分不清,那臣教您認清?!?/br> 話音甫落,他手里撳緊的那根麻索,乍然甩向周遭。 說的是玩笑話,可做起來后,卓旸變了心思。 撳著單頭麻索,麻索便化身一根能將皮rou打開花的蛇鞭,“啪”地甩到一株泡桐樹上,泡桐花瓣頃刻不迭灑落。 “這個方向,是東?!弊繒D說道。 幾瓣泡桐花順著撲簌簌的風,飄到浮云卿夏籥衫上,順著光滑的綢料,落到她手心里。 再甩及一從翠竹枝椏,蕩起輕飄飄的青翠竹葉,嘩嘩地往竹下花壇里落。 “這個方向,是西?!?/br> 復而揚索,甩向敞開的支摘窗。麻索旋出一道迅疾的風,旋向一動不動的支摘窗。風聲顫得窗扇雌懦地往里收了收。 “這個方向,是南?!?/br> 末了甩索,將泡桐花與翠竹葉,就幾兩風,摻和成一道美麗的漩渦。 卓旸利落地抬腕,將麻索精準地擲到蔑絲箱兒內。麻索頭栓在箱蓋上,箱蓋被麻索下落的力一拉,“砰”地合上了蓋。 花葉漩渦將浮云卿與卓旸納入其中。 卓旸側過身,正面浮云卿。 “這個方向,是北?!?/br> 他在她面前站定,她站的地方,是他指的最后一個方向。 浮云卿久久未能回神。 卓旸甩麻索時,圓領襕袍隨著凌厲的動作,緊緊貼著身。寬肩窄腰,雙腿修長,裹挾著不容抗拒的雄健之風,襲向東南西北。 慘白的月嵌在黑黢黢的蒼穹里,月痕擴成一圈圈圓,那一輪圓像是要把蒼穹頂破個洞。 卓旸眸里破碎的光亮嵌在踅來的花葉漩渦里,泡桐花瓣與竹葉融入光亮,圓月與漩渦相映,一環接著一環,像是要把所有隱晦的心思攤到明面。 浮云卿隱隱有些懂,又不愿懂。 她扯開編好的蝎尾辮,連帶著扯開她與卓旸之間,藕斷絲連的曖昧。 “我覺得不撐了。卓先生,你請回罷?!?/br> 卓旸緊張地吞咽了下,他試探問道:“那您,記住四個方向了么?” 您記住臣了么?記住某夜,有位小官人,給您看花葉雨了么? 浮云卿裝起了傻,她沒有回應,轉身踅及臥寢。 卓旸轉眸看向支摘窗,那是緊閉的臥寢里,唯一一道敞開的地方。 下一刻,他遙遙睞見,浮云卿踅到支摘窗邊,雙手扣著窗環,毫不猶豫地合了窗。 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 卓旸傾身端起蔑絲箱兒,折回信天游院。 群頭春深門緊閉,窗欞緊掩,他卻推開信天游的門扉,挑起窗欞,任外面的風往屋里刮。 他想著浮云卿。 想歸想,他可不是個任蚊蟲叮咬的傻子。屋里點了數盤蚊香,把他自己都熏得夠嗆,何況是不要臉的蚊蟲。 香氣騰騰,卓旸躺在床榻上,嗅著香,眼里熱辣辣的。再一眨眼,竟落了幾滴淚。 卓旸后知后覺,伸出捻起淚珠,遞到眼前看。 上次落淚是什么時候,他認真回想,終究想不起來。 人這一輩子,再錚錚鐵骨的男兒郎也哭過幾次。 七八歲的年齡,點著小炮竹炸路邊的牛糞,炸路人一身,當時笑得開心,過后被長輩揍得也當真是傷心。 再往前推,剛出生rou胳膊rou腿的小臭娃,開心也哭,傷心也哭。 卓旸想不起小時候的事,但確信自個兒那時是莊子里最頑皮的小孩,肯定挨了不少頓毒打??拗f下次再也不敢,然而真到下次,又呲著大牙去炸牛糞,不長記性。 那時候的淚,與今下的淚是兩種淚。 長成勇猛一條,偏偏對情愛之事不開竅。莊里有未婚的小娘子羞答答地送他花,他不屑收,躲得八百里遠。 而今要是浮云卿能送他花,就算氣惱地拿花砸他,他也會像年少時呲著大牙,把生花簪到鬢邊,日日夜夜向旁人烜耀。 “曾經滄海難為水?!?/br> 他揪起放在身側的狗尾巴草,編著吃草的白兔,吃魚的小貓,啃骨頭的小狗。 他不如敬亭頤樣樣精通,他只會編狗尾巴草。 他跟這狗尾巴草處境一樣,隨處可見。沒人會喜歡平庸的狗尾巴草。 編得又快又生動,漸漸身側出現了數只白兔與貓狗。 原想把這些都裝到籃子里,明日一起送給浮云卿。然而今晚他辦了件自我感動得落淚的丟人事,送出去作甚,再增一件丟人事么。 卓旸無比慶幸,這一晚他捱住了想送禮的心。因著翌日清早,敬亭頤帶來的禮,把他的狗尾巴草襯得無比寒磣。 * 珍饈閣。 “昨晚臣去郊外騎馬,朦朧月色下,臣窺見,有一片先前我們不曾涉足的草地,長出許多碎花。小敬馬在溪邊飲水,臣摘來五顏六色的花,給您編了個花環?!?/br> 言訖,從一筐鋪著綢布的竹籃里,拿出圓圓的花環。 瓊花、米蘭、白玉蘭、六瓣芍藥、海桐、萱草,高低錯落地綴在圓環藤上,精巧獨特。 浮云卿眼眸亮晶晶的,笑得肆意暢快,露出一口白牙。 她像小獸俯身般,慢慢垂下頭。 敬亭頤穩穩端起花環,戴在浮云卿的髻上。 浮云卿得意地晃了晃頭,“敬先生,好看嗎?” 敬亭頤笑彎眼,說不僅好看,還驚艷得緊。 浮云卿又扭過頭,朝禪婆子烜耀:“好看不?” 當真如敬亭頤所贊,好看,驚艷。說好聽話哄人不是禪婆子的作風,她肅重地點了點頭,“不錯?!?/br> 越過卓旸,去問禪婆子,是想避避嫌??扇话讶寺赃^去,不管不顧,良心又過不去。 浮云卿僵硬地問:“卓先生,好看嗎?” 卓旸板著一張木然的臉,低頭只顧吃粥。聽浮云卿問,勉強抬眸看一眼,“湊合,過得去?!?/br> 他試圖用刺耳的話語激起浮云卿心里的波瀾,哪怕怨他,只要能多跟他說幾句話就成。 哪想浮云卿并未把他的話聽進心里。畢竟往常他那張嘴也吐不出什么天大的好話。 問一圈,最想聽的只是敬亭頤的回答。 浮云卿偎著敬亭頤,滿心歡喜。因此聽及敬亭頤告假,說下晌得出去一趟,并未多想。 她暗戳戳地勾起敬亭頤的小指,“下晌是你的課,你有事要出去,我也有事做?!?/br> 敬亭頤握緊她的手,“您有什么事?” 原想,興許她是要找施素妝榮緩緩去打牌,不曾想卻見她羞赧地說不是。 “總之,是個驚喜?!彼?,“敬先生給我驚喜,我也想給你驚喜?!?/br> 敬亭頤舀起一勺白粥,吹跑熱氣,遞到浮云卿嘴邊。 “您給我驚喜,那我得再回您個驚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