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39節
嗣王綻出了然的笑,“竟然是初見囖?我總想著,與二位似經年老友,特別是與這位敬小官人?!?/br> 他認真盯著敬亭頤的眉眼,“大抵是這眉眼處,跟我那位忘年交有幾分相似。欸,不過是前朝往事,不提也罷?!?/br> 言訖,嗣王開始說起他與夫人從相識到相愛的故事。 這些事,反反復復地說,每次接見人,都要說幾次。小廝都要把這番話給背會了。 絮絮叨叨,沒瞧出有要停的陣仗。 卓旸輕咳一聲,打斷道:“您先停停。這些事呢,日后再說。您與我二位素不相識,方才進園全當我們欠您個人情。若沒事,那我們可就回去了?!?/br> 見兩人起身,嗣王忙伸手做攔。 “欸,欸,二位小官人,不是我要攔,是旁人請我攔你們?!彼猛鯇嵲拰嵳f,“是韓相請我攔的。多年前,他尚未位極人臣,那時他還是初入官場的愣頭青,他……” “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弊繒D將嗣王發散的思路攏了回來,“韓相攔我們作甚?!?/br> 嗣王尚沉浸在過往回憶里,一時口無遮攔道:“不就是為了給他的兒子韓從朗,創造一個與公主相處的機會嚜。他說韓從朗心悅公主已久,要我幫幫忙,牽個線。韓相說,這事成敗在你二位,讓我留你們幾刻?!?/br> 男人間的事,卻要做局把女人圍在局里,何況還是圍著浮云卿。 敬亭頤眸色倏地冷了下來,潦草說了聲告辭,轉身踅遠。 卓旸跟在他身后,見他越走越偏,越過他的肩,攔路道:“走偏了,照你這個走法,一天也見不到公主?!?/br> 敬亭頤打掉卓旸做攔的手,冷眼蔑道:“你之前說,留意到合適的那個人,就是韓從朗么?” 卓旸說他脾氣發得莫名其妙,“是他。韓從朗簡直是你的翻版。公主與他見面后,肯定會不自覺地把他與你作比較。這一比,知道你好,不就把你搶來了嚜?!?/br> 他還嫌敬亭頤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呢。 敬亭頤冷哼一聲,“你只知道他是韓從朗,怕是不知,他還是佘十三?!?/br> 佘十三,正是他們用盡千方百計,想引出來的那位刺頭。 卓旸頓時大驚,“官家叫我們對付的那個刺頭,就是韓從朗?” 敬亭頤點點頭。 “你怎么不早說?我……我……”卓旸悔得說不出話,他咬著牙艱難道:“我先前并不知那刺頭在明處的身份。官家他最信你,故而會把更多事交給你去辦。我只知他是陰險的佘十三,在各州郡都有勢力,隨時會起兵變的勢頭。我不曾想到他是韓從朗,我還多次將他往公主身邊推。我只是想用韓從朗激激公主,好讓你們早日成婚?!?/br> 敬亭頤也悔。 他自以為把浮云卿保護得很好,但原來卻是親手把她推到了深淵里。 韓從朗是一種致命的毒,一旦沾染,就再難以逃脫出身。他只能竭力把這毒慢慢剝離,可這過程中,勢必會傷害到浮云卿。 “還來得及?!本赐ゎU呢喃道。 他只能做賭,賭公主對他的喜愛,遠遠多于韓從朗;賭這場暗局里,韓從朗不會把無辜的公主拉下水。 敬亭頤不再猶豫,利落地翻過一個墻頭,抄最近的道直沖浮云卿。 卓旸恍了恍神,旋即跟緊他。 翻墻頭熟練,可翻完墻頭之后的動作,卻不熟練。往常二人夜間行事,時間緊,哪還會選走路。飛檐走壁,踩著尸體鋪開的道,一溜煙就不見人影。 青天白日翻墻頭,還是第一次。 * 漱石閣。 閣樓三層,每層都擺著木架,高低錯落,架上是各種精致的點心與熱乎的飯菜。 饞嘴的男女,玩累了,就踅步漱石閣,邊吃邊聊。 浮云卿剛邁過門檻,就看見十位俊俏的年青小官人并排站著,見她來了,整整齊齊地唱了個肥喏。 再往旁邊一瞥,內侍明吉竟然也在。 “這是何意?!备≡魄錆M頭霧水地指著十位小官人,“這都是誰?” 明吉呵著腰走近她,恭謹道:“這十位來自京城周圍十個州郡。都是當地知州親自挑選出的未婚未戀,飽讀詩書的世家年青人?!?/br> 明吉離浮云卿更近了些,低語說:“您放心,這十位干干凈凈。官家說,這一批要是沒滿意的,往后他再給您送幾批。要得把每州每郡的才俊都讓您見見?!?/br> 浮云卿抬眸望去,十位小官人各有各的魅力。他們約莫覺得自己像花樓里供人挑選的小姐,臉上神情都不算好看。盡管竭力維持著對皇家的恭敬與對這樁荒謬事的隱忍,可他們眼底仍舊流露出心不甘情不愿的意味。 “我何必強人所難呢?”浮云卿擺擺手,“叫他們都回去罷?!?/br> 明吉說恐怕不能,“他們還要在京城里住到您大婚那日。待一切事定后,才能歸家?!?/br> 浮云卿瞠目結舌,她把眼珠轉到明吉身上,問:“爹爹怎的這么大方?這事jiejie知道么?她要是知道我挑駙馬像在挑面首,估摸要打斷我一條腿?!?/br> 明吉說不會,“賢妃娘子也對您的事十分上心。這事也是她點頭后,才辦起來的?!?/br> 浮云卿噢了聲,又飛快地往那十人身上掃了一眼。 這個不如敬先生高,那個不如敬先生白,左邊的太瘦,右邊的太壯??傊疾蝗缇聪壬?。 又問明吉:“先前都是蒼巴跑前跑后,中貴人不是在大監身邊伺候么,怎么來橫橋了?” “事情重要,官家怕出什么差錯,這件事上調了我與蒼巴的活兒?!泵骷f道。 明吉與禁中多數年青內侍一樣,高高瘦瘦,白白凈凈。他們身上帶著好聞的青草味,韌韌的,勁勁的。明吉瞧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拘謹,稚氣,靈動。 一層被清了場,浮云卿的目光在食物與十位小官人之間來回移動,最終落到了明吉身上。 幼時她也曾被這般大的內侍抱在懷里,哄著,寵著。 在浮云卿心里,內侍大多比宮婢還要溫柔幾分。他們的身子不完整,可耐心卻好得看不見底。 這一層人,浮云卿都不熟。若非要選人搭個話,她寧肯選明吉。 她問,“這幾日,我jiejie沒和爹爹吵過罷?!?/br> 明吉說是。 “我jiejie的脾氣是妃嬪里最暴躁的。她與我爹爹,常常說五句吵三句。那jiejie與圣人和淑妃有沒有起過爭執?” 明吉搖搖頭,說沒有。 總之明吉只是點頭或搖頭,倒是叫浮云卿說得無趣。 睞見明吉始終傾身彎著腰,浮云卿拍拍他的背,“把腰挺直?!?/br> 明吉說是,慢慢挺直了腰。 他比浮云卿高出一個頭,站直似棵挺拔的小青松。 浮云卿笑得開心,“這才對囖。在我面前,不需拘謹。把腰桿挺直說話,不要總是怯生生的?!?/br> 做下人的,對主家有種天然的臣服之意。臣服久了,就只會做一輩子卑賤的下人。 浮云卿遣散面前一批人,“都走罷,我護著你們,爹爹不會責問你們的?!?/br> 明吉不解地問:“您當真沒有相中么?” “當真。他們很好,但各花入各眼,能入我眼的,顯然不是這些?!备≡魄溆殖骷獢[擺手,“中貴人也回去罷?!?/br> 明吉似是還存著什么話要說,可脧及浮云卿興致不高,又噤了聲。 然而腳剛邁出門檻,便被來人給逼退回去。 “公主寧肯喜歡一個閹人,也不喜歡我這健全的人么?” 這話聽著格外刺耳。 浮云卿側身望去,居然是她討厭的韓從朗! 她白他一眼,“韓小官人向來都是這么尖酸刻薄嗎?” 韓從朗冷哼,仍舊揪著駙馬的話頭的不放,“我想,您與我成婚,會比與旁人成婚更有價值?!?/br> “價值?未必罷?!?/br> 落文馳踅足進閣。落家與韓家幾十年來一直是死對頭,小輩更是斗得死去活來。 他從未將韓從朗視作競爭對手,此刻聽見韓從朗向浮云卿自薦,怒從中來,猛地將韓從朗推倒在地。 那么瘦弱的人哪里受得住武將的襲擊。只受一掌,韓從朗便連連咳嗽,慘白的臉咳得通紅,似快要把臟器也咳了出來。 落文馳朝浮云卿叉手行禮,“公主,您受驚了?!?/br> 浮云卿眨巴眨巴眼,猶豫問道:“偌大的橫橋,我刻意打了掩飾,想著來漱石閣清凈清凈。你們是怎么找來的?是誰透露了我的行蹤么?” 落文馳被戳中心事,掩面假意咳了幾聲。 他們這般有小心思的人,眼睛總是不聽話地往浮云卿那處瞟。就算她走得再遠,他們也會跟在后面。不能嚇到她,所以保持了一段相當長的距離。 趁落文馳歇話,韓從朗手撐著地站了起來。他還想博取浮云卿的好感,整了整衣袍,又正了正幞頭。 他多少比落文馳更了解浮云卿,遂開口引誘道:“坦白來講,我來尋公主,并不單單為了駙馬一事?!?/br> 他垂眸輕言道:“前段時間,我府里有個小女使離奇失蹤。不過昨日找到了。您猜怎么著?那女使死了,死狀凄慘。我想公主會知道些這事的隱情,特此前來問問?!?/br> 浮云卿回:“那女使叫什么名字?” “霽椿?!?/br> 浮云卿心里陡然一驚。 然而正欲開口詢問,便聽及閣外傳來一陣陣高呼聲與驚嘆聲。 再一眨眼,門扉霎時被外人推開。 “公主?!本赐ゎU笑著喊人。 浮云卿卻驚得瞪大了雙眼。 這場面,莫名像偷情被抓了個正著! 第34章 三十四:修羅場(二) ◎正宮的氣場?!?/br> 撞“樣”著實是件尷尬事。 兩位讀萬卷書的文人, 兩位行萬里路的武人,此刻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終究還是韓從朗與落文馳敗下了陣。 韓從朗是塊有瑕疵的玉,而敬亭頤是完美無缺的和氏璧。他未曾擁有過敬亭頤獨有的闃然, 他說什么做什么,都顯得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