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29節
“賤……”她咬牙切齒道。 卓旸倍感驚詫,“你……” 一剎那間,他醞釀了無數句話要說。他想說,小娘子家,怎么能朝人豎中指呢,怎么突然開口罵人呢。 卻聽及浮云卿隨即補充道:“猥以微賤,當侍東宮,非臣隕首所能上報?!?/br> 卓旸嘆自己多想,松了口氣,“原來您是在背《陳情表》啊?!?/br> 浮云卿攤手,“不然呢?!?/br> “那您伸中指作甚?” “我在記生僻字?!?/br> “‘賤’還算生僻字么?” 浮云卿眨眨眼,“不算。但我忽然記不起這個字怎么寫了,我就掰著指頭提醒自己,這個字要多注意。這樣不行么?” “行?!弊繒D咬牙切齒道。 轉眸見敬亭頤偷摸樂著,忽覺自個兒便是三人中最大的冤種。 “噯?!?/br> 他長嘆一聲,不再多言。 * 今夏蟬鳴來得早,五月初便隱隱聽及斷斷續續的蟬鳴聲。 逢年過節,禪婆子與麥婆子便忙得焦頭爛額。風俗從古,節日要準備些什么,誰去準備誰去細做,都得備好。 浮云卿本是叫麥婆子只管小院里的事就好,叵奈麥婆子自己閑不住。身子一好,就跟著禪婆子一道cao持事務。 麥婆子帶著側犯尾犯,攙著一籮筐去各院竄。 筐里是艾草、桃柳枝,蒲葦與大蒜。她們取來紅線,將其扎成一捆,行至哪院,便在哪院的門楣上掛上這捆雜物,作辟邪用。 那頭禪婆子帶著退魚金斷,用鐵絲將艾葉和翠竹扎成半人高的老虎模樣,謂之“艾虎”?;㈩^朝街巷,虎尾朝深門,祈求百病不生。 剩下的女使做頭上插的小艾虎,健壯的男郎則到酒鋪搬來一壇壇菖蒲酒,晚間大飲。 闔府忙忙碌碌,故而蒼巴登門拜訪時,誰都沒察覺到。 還是禪婆子往外面飽覷一圈,才后知后覺地發現了蒼巴拘謹的身影。 “哎唷,中貴人來了,怎么都不叫人通報一聲?!倍U婆子故意高聲道,一時院里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兒,男郎唱喏,女使道萬福,把人迎到大椿堂。 蒼巴不自在地笑了聲,“禁中派我給公主遞個口頭消息。不是什么大事,諸位,都繼續忙罷?!?/br> 他往大椿堂暗睞一眼,朝禪婆子低聲道:“上晌不是給婆子你傳過一次消息么。那時說的是,下晌公主要去禁中一趟。眼下都到未時二刻了,怎么還不見公主到這前堂來,是不是午睡睡過頭了?” 禪婆子赧然道非也,“公主在后院等您的口信呢。您稍等,我這就去叫她來?!?/br> 言訖,叫來退魚掇來條杌子,“給中貴人淪茶,好好招待人家?!?/br> 不待蒼巴回絕,禪婆子便快步邁進了連廊。 然剛拐了個彎,便與浮云卿打了個照面。 浮云卿身后是兩位先生,仨人顯然是收拾好要出府的模樣。 浮云卿想及方才聽見的動靜,往前扒著頭,小聲問道:“是誰來了?” “禁中派來的中貴人,就是先前清明給您送燭的那位。您還記得嚜,那中貴人叫蒼巴?!?/br> 浮云卿恍悟地噢了聲,“原來是他,我有印象?!?/br> 話落便帶著兩位先生踅足大椿堂。 蒼巴正品著公主府的好茶,一松眼,便見浮云卿走了過來。一時慌忙起身,呵腰作揖:“公主殿下千福?!?/br> 浮云卿燦爛一笑,“中貴人不必拘謹。眼下我正要往禁中去,您是帶來什么新的消息么?!?/br> 蒼巴不迭說是,“禁中傳口信,今日酉時要辦端午家宴。今年家宴地點不在往年延福苑,而在大內另一御苑艮岳。家宴的事,小底估摸公主午晌已經猜出來了,只是今年地點有變,官家又特意吩咐,兩位先生也要一同出席家宴。小底來跑一趟,就是為這事?!?/br> 言訖,又呵了呵腰,再道:“小底就先告退了。公主您拾捯拾捯,快快啟程罷?!?/br> 浮云卿笑著說好,“端午時節,家家講究辟邪送毒。辛苦中貴人出宮專程來跑一趟,府里新做的小艾虎,若中貴人不嫌棄,便插在鬢邊罷?!?/br> 言訖,禪婆子便上前把小艾虎遞到蒼巴手里。 小艾虎,無非是一根簪上,插著個用繡著五毒的碎布拼成的小香包,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兒。 可這用料,是公主府的碎布,那可是民間花重金還買不來的布料。 蒼巴自然欣喜應下,隨即插在鬢邊,告退離去。 禪婆子福福身,朝浮云卿說道:“公主,您也該啟程入禁中了?!?/br> “知道,知道。這不是天熱,想再歇歇嚜?!备≡魄湫奶摰?,實則是對自個兒背誦的不自信。她恨不得把一刻當一個時辰過。今日她不曾午睡,盤腿坐在榻上出聲誦記,唯恐再遭賢妃斥責。 不曾想,一路做好的準備,全在推開慈元殿殿門那刻,轟然傾塌。 官家與幾位后妃都正襟危坐地等著她。殿門一開,屋里幾位都朝她望去。幾位都是她的長輩,再全的準備,也擋不住心里的恐慌。 浮云卿笑意僵在臉上,有氣無力地道福道安。 官家知道她是嚇傻了,調侃道:“是不是熱到脫力了,需不需要歇會兒再開始背?” 然而浮云卿剛點點頭,賢妃便冷言道:“歇什么歇,越歇越忘??斓稊貋y麻?!?/br> 圣人笑笑,“你倆這一言一語的,光顧著小六,把人家兩位先生都忘了個干凈?!?/br> 瞥見敬亭頤與卓旸上前叉手行禮,官家擺擺手,說道:“不必多禮。叫你倆來,也是想檢驗你倆的教習成果,看看你倆教得怎么樣,有沒有盡到職責?!?/br> 兩位先生倒是正常反應,頷首說是。反倒是浮云卿臉色黯然,一副被抽了筋扒了骨的失魂模樣。 來了才知,今日的水有多深。 不止要背辭賦,還要當著在場諸位的面,耍一套太極。 宮婢搬來兩把圈椅,示意兩位先生坐下。 卻給浮云卿掇來條杌子,叫她坐在賢妃身旁。 賢妃揚起她那雙鋒利的眸,淡聲問道:“近日都背過什么?” “背了敬先生劃定的十篇辭賦,有《諫逐客書》、《登樓賦》、《太玄賦》、《陳情表》等等?!备≡魄涔е敾氐?。 “是么。十篇挺多的,都背下來了么?” 浮云卿本想說是,又怕賢妃不信,便如實答道:“勉強記下了?!?/br> 賢妃嘁了聲,身子往后仰了仰,道:“今日就挑《陳情表》來問罷?!?/br> 浮云卿點點頭道好,面色毫無波瀾,實則內心喜悅得緊。 這十篇辭賦里,她背得最熟的是《陳情表》。她猜想賢妃會問這十篇辭賦都有哪幾篇,可自己回時,萬不能把《陳情表》說在最前。 按賢妃那脾性,約莫會以為,她說在最前的,是背的最熟的,故而不會提問那最熟的一篇。 這個心思,果然被浮云卿猜中。知女莫若母,知母何嘗不是女呢。 賢妃又開口說:“先把《陳情表》背一遍?!?/br> 浮云卿說是。 這一遍背誦流利順暢,“謹拜表以聞”背誦出口后,官家,圣人,淑妃都滿意地鼓掌。 “小六,真是有長進了!”官家笑得真誠,豎起大拇指贊道。 又把目光投向敬亭頤,“當然,敬先生教得也好?!?/br> 敬亭頤頷首微笑。他的心緊緊揪著,聽及浮云卿背完后,才稍稍松了口氣。 賢妃冷不丁哼了聲,“你們啊,就是對她要求放得太低。只是能背下來,就覺得她是天大的了不起嚜?!?/br> 淑妃出聲勸道:“慢慢來,慢慢來。要我說你就是急于求成,非得想一口吃成個胖子。讀書的事,哪里是能著急催趕的?” 浮云卿見淑妃搭腔幫她說話,心里樂開了花。她面上不敢笑,生怕惹惱賢妃。 賢妃勉強說了聲行。 她與淑妃同為后妃,又都養育了一兒一女。官家面前,不便多說什么??刹徽撌悄腥诉€是女人,為人父母后,在教養孩子的方面,多少是存些攀比心的。 賢妃面上不說,可心里卻覺著自家孩子比淑妃那倆好得沒邊。 淑妃那倆孩子,二皇子在外有游手好閑的名聲,二公主離經叛道,面首三千,名聲更不消多說,差得要死。 而她的兩個孩子,一個聰慧卻不聽話,一個勉強聽話又些許愚鈍,雖不完美,但到底是比淑妃家的強。 賢妃想,既然浮云卿能把《陳情表》流利背出來,那詞義更不在話下。 她有意趁此時機,在淑妃面前顯擺一番,遂做拿喬狀,說道:“我且問你,‘舅奪母志’是何釋義?” 她是要顯擺,可也不能選個犄角旮旯里的繁雜問題去提問。畢竟浮云卿到底有多大本事,她心里還是清楚的。想著“舅奪母志”不難,提問這句只當走個過場。 浮云卿想了想,回:“女兒以為,這句是在說:家舅不顧他自己母親的意愿,要逼著自家老母改變她的某種志向?!?/br> “一派胡言!” 賢妃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她這貿然而來的動作將身側的官家嚇得身子一抖。 “我的心真是被馬尿給糊住了,才會相信你有所長進!背,背,背,光會背有甚用!你去國子監走一趟,問問誰解釋的‘舅奪母志’,與你這廝相同!” 浮云卿釋義的“舅奪母志”,可謂是與原義南轅北轍,甚至半點不沾邊。 圣人聽及浮云卿的釋義,忍俊不禁。 頂多就是背得淺,哪曾想賢妃會這么急。忙拍著她的手,安慰道:“別生氣,別生氣。你看看你,把小六都嚇成什么樣了?!?/br> 言訖,在場幾位都望向浮云卿,卻見她眸里泛淚,正極力忍耐著,不讓淚落下來。 官家瞧見他最疼愛的女兒快要哭了,心疼不已,示意宮婢遞過去帕子,叫她掖掖淚。 “哎唷,賢妃你這脾氣真是一如既往的火爆?!惫偌覉A場道:“說的不對,那咱們做父母的,把對的給孩子說說不就成了?!?/br> 賢妃自覺沒理,慢慢斂起脾氣,冷哼幾句作罷。 若換做平時,她頂多就是嘲諷浮云卿幾句,不至于動氣??山袢罩T位都在場看著,她又有心炫耀一番自己的教養成果,哪想被打了臉,一時下不來臺,這才氣得緊。 官家拍拍浮云卿的肩,輕聲安慰道:“本朝的‘舅’,是出嫁女子對郎君父親的稱呼。而在前朝或更早,‘舅’則是指,母親的兄弟。李密父親去世,四年后,舅舅逼迫他母親改嫁,這便是‘舅奪母志’的釋義?!浮皇恰恕?,而是李密之母。你啊,讀書太淺,不究其深意,沒有真正讀懂《陳情表》這篇辭賦?!?/br> 聽過官家的解釋,浮云卿方頓悟,為甚方才賢妃會那般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