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7節
宮婢搖搖頭,面色嗒然,是知道內情但萬萬不能泄露的無奈樣子。 正迷茫著,又聽及里面傳來一句更瘆人的話。 “浮云卿,給我滾過來!” 再成熟的人,在親娘面前,依舊是稍稍不注意便要挨一頓打的孩子。 何況還是在挨打前被喊了聲全名。 “欸,欸!”浮云卿脊背發冷,被賢妃這一叫,魂丟了大半,顧不上風度禮節,貓著腰踅足湊過去。 “jiejie,我什么壞事都沒做呀。休沐這幾日,我可是過得安安分分的?!备≡魄漕澛暬氐?。 她怕極了賢妃動怒的模樣,怕到骨子里去。什么風骨,什么架子,在賢妃面前,縱是再竭力維持,也無濟于事。 浮云卿愧怍地低下頭,她恨這座宮殿沒個洞,好讓她能鉆進去。 李賢妃整了整身前堆著的長衫子,把每道褶皺都捋平后,方慢悠悠地開口道:“沒做什么壞事?你再好好想想,沒做錯我會把你叫來?” 聞言,浮云卿竭力回想著先前凡事種種,想破腦袋,末了還是回了句:“真的沒有?!?/br> 卻脧見賢妃從擱在身側的匣盒里,端出了一盞燃盡的燭。 “我當真是小瞧你了?!崩钯t妃冷聲道:“火禁時偷留火種,燃火毫不避諱,該承認時卻遮遮掩掩。亂窩里藏不住新饃,若非我把你叫來,莫不是還想瞞到我蹬腿?” 斥罵聲劈頭蓋臉地襲來,化成數道鋒利的風刃,一齊射向浮云卿脆弱的心。 紛繁復雜的思緒在她心里纏成扭曲的結,越纏越亂,再也理不清。 浮云卿眨了眨干澀的眼,輕聲問道:“是誰告訴您的?” 她忽地有些惱,要是胡亂謅個理由,稱病不來,是不是躲過這場劫難;要是金車多在北落門前停留一刻,是不是能免于與賢妃見面。 可叫她止不住發冷的,不是這些。 她將公主府視為一方逍遙天地,以為沒人會逆她的意,會揭她的短。真真是想錯了。 存火是為著給麥婆子煎藥,藥湯得趁熱喝,不然病好得慢。 她并不覺著這有甚不對,她在賢妃面前,總是膽怯的,可也有自個兒堅守的倔強。 想及此處,浮云卿倏地抬起頭,與氣憤的賢妃四目相對。 “是誰?” 作者有話說: 換了新封面,感謝基友小江提供的美麗封面,巨巨巨美~ 下更明天0點5分~ 第16章 十六:抱緊 ◎聲音低而沉,不復往常的清朗平淡?!?/br> 賢妃驚得眸子瞪大,眼前這個怯懦的孩子,居然破天荒地做了次頂撞。 往常這般對峙時候,她早嚇破了膽,欹在自己身邊,軟聲乞求討好。 她不檢討錯誤,反倒執拗于抓住那廝通風報信的,似那走歪了路,叫也叫不回頭的小軸鱉。 見賢妃閉著嘴不回應,浮云卿氣鼓鼓地掇來條杌子,坐在她身旁。 沒錯就是沒錯,規矩是人定的,破例是來救人的。就算是挨幾道板子,也絕不會稀里糊涂地承認。 賢妃氣歸氣,總歸拿她沒轍,沉聲說道:“還能是誰?是你府里的人,是近身伺候你的人?!?/br> 浮云卿說不信,掰著手指頭數道:“兩位婆子,退魚金斷,側犯尾犯,常在我身邊的也只有她們??伤齻內f萬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br> 言訖,慢慢低下了頭。說著說著,自己都覺著臊得慌。 賢妃冷哼一聲,瞇眼覷著浮云卿的神情,不像是有甚隱瞞的樣子。 她回:“是個低瘦的小女使,我偷摸打聽了下,叫‘霽椿’?!?/br> “霽椿?”浮云卿登時抬眸,“她……確信是府里的人么?怎么從沒聽過?!?/br> 賢妃覺著好笑,她叫浮云卿來,是來問責生火之事,不是來探究誰是不是歸屬于公主府的。 遂厲聲開口:“別打岔,錯了就是錯了?!?/br> 浮云卿卻不依,驀地站起身來,靜靜思考。 她記得府里每位仆從的身姿長相,記得他們的習慣作風。 獨獨不記得有位近身伺候過她的,低低瘦瘦的小女使。 “難不成是旁人安插進來的線人么?” 浮云卿喃喃低語。 她提溜著衣裙在殿里踅摸一圈,在賢妃等得不耐煩之前,慢吞吞地踅近她身邊。 “jiejie?!备≡魄湔~媚地笑笑,復而坐到杌子上,眼巴巴地干望臥榻上的人。 賢妃一下便猜中浮云卿的心思。她呀,是覺著霽椿是自個兒派去的人。 “小六,我沒心思去安排一場戲給你看。你是不是覺著,霽椿是我安排進去的,是我叫她時刻監視著你,記下你的錯,再抓住這個錯頭吵你一通,以泄心中怒火?” 說著,手掌“啪”地往桌幾上拍了下。 精心養護的指甲飛快劃過桌面,聲音消失得飛快,可叫浮云卿聽著,卻難受得坐不住,恨不得現下就逃離出去。 賢妃噯一聲,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你及笄后,搬出宮去住。我呢,再不能似從前那般,有事沒事,忙里偷閑,把你叫到身邊,守著你讀書學習。鳥長成了要飛走,何況是人。我漸漸力不從心,沒你想得那般堅韌。年輕時,困境攔不住我??山裣履昙o大了,就是完全閑適下來,也不愿再做任何挑戰。何況是往你府邸里安插人手?” 賢妃詞句懇切,卸下肩上的擔子,她也不過是一位尋常的母親罷了。 可浮云卿不信。同樣的話她已經聽過不下十次,同樣自卑自嘆的神態,她早也看得波瀾不驚。 賢妃說,沒再往公主府里安插人手。怎么可能! 明明先前剛往府里派去幾位女使。 賢妃頗感心寒無奈。她倒也想放手,可脧眼她的兩個孩子,一個出家當甚么僧陀去,一個蠢笨糊涂,只知吃喝玩樂,荒廢光陰。 她倒也想放手,可這一放手,從此孩子野馬脫韁,長歪了怎么辦,想邪了怎么辦。 故而寧可管得嚴厲些,也不愿叫日后孩子為走錯路而恨她。 想及此處,賢妃漸漸冷了眼神,變回那個不講人情的鐵血母親。 “你以為,今日召你來,只是為著生火的事嚜?!辟t妃捋起寬大的衣袖,從身側又拽出個匣盒。 她把匣盒推到浮云卿身前,冷眼道:“打開看看,說你行止不端,可不是在空口找事?!?/br> * 北落門。 拉水車的漢子恰好與兩位從北面走來的小官人打了個照面。 漢子手一抖,水車便措不及防地翻了個身。水車上只裝載著一桶水,木桶笨拙地翻轉,清水嘩嘩啦啦地流下來,瀝濕地面。 車夫倍感惶恐,頂著兩道試探審慎的目光,顫顫巍巍地搬起水桶,放在水車上,旋即蝦腰作揖,向兩位官人問好。 “老伯不要擔心,會有宮婢來把這里打掃干凈?!逼渲幸蝗碎_口。 聽及他這道安慰話,漢子不迭作揖,推著水車走遠。 背后衣襟被汗黏住,濕噠噠地貼在身上,漢子雙腿剪得比繡娘的手還快,生怕慢一瞬,就會被這深不見底的禁中給吃了。 這灘浄泚的水,潑出去后,再不似從前純粹的模樣。它闐噎著幾株搖曳的西府海棠,將燦燦的紅日擁在中間。它是無私的明鏡,什么風景都往里面裝。 卓旸乜見敬亭頤看著那灘水愣神,勸道:“你是在想官家方才說的事么?你我不是朝臣,變法之事紛繁復雜,就像這灘水一般,瞧著清澈,實則各種腌臜事都隱藏其中。切記不要劍走偏鋒,若非走到絕境,千萬不能與丁伯宏那幫人有交往?!?/br> 卓旸整整袖口,又道:“眼下時機尚未成熟,你我只能蟄伏于公主府,一面服侍公主,叫她卸下防備;一面背后推波助瀾,引出那位刺頭?!?/br> 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卻見敬亭頤像半個詞句都沒聽進去般,依舊站在那處巋然不動。 卓旸搖搖頭,“走罷,這處不宜久留?!?/br> 說著就朝敬亭頤走去。然而剛走兩步,腳便停了下來。 走近才知,敬亭頤到底在看什么。 那灘平平無奇的水波里,漸漸倒映出金車駛來的景象。 車簾乍然被風一掀,浮云卿紅腫的眼便躍進敬亭頤眼眸中。 “欸,敬先生,卓先生,你倆怎么才出來?”浮云卿趕忙搵帕擦擦眼,眼珠提溜轉,就是不看金車旁站著的二人,生怕自己狼狽的姿態被窺見。 話落,又覺著說得 不妥,忙改口道:“既然遇見了,那就都上車來罷。要變天了,咱們趕緊回府?!?/br> 聞言,卓旸仰頭往天上覷了覷。 先前還是霞光滿天,不過多說幾句話的功夫,這晌已是烏云翻騰,風催樹搖。 可他仍開口說不必,“我們是騎馬來的,馬還在東華門外栓著,何況與您同坐不合規矩?!?/br> “不合規矩的事,做的還少么?”浮云卿發問道。 這話把卓旸噎得半死,眼睜睜看著敬亭頤上了金車,末了還遭浮云卿數落一句,“規矩規矩,你們都拿規矩來壓我?!?/br> 待敬亭頤坐穩后,浮云卿抱怨地剜卓旸一眼,又飛快地把車簾拉下。 “卓先生,既然你不愿上來,那我也不做強迫。東華門外那兩匹馬,你自個兒牽來罷。記得牽得快些,不然等會兒下暴雨,你就要被淋成落湯雞嘍?!?/br> 車簾掩著,偏偏卓旸能想象出浮云卿幸災樂禍的鬼靈精模樣。 已而,已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說什么,做什么,隨他們去罷。 可再一眨眼,金車竟駛出百步遠,車輪快速滾動著,生怕被他追上似的。 “噯,你倆沒良心的可趕緊湊成一對罷?!?/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