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5節
走著走著,往前睞眼,原來大哥一家,大姊一家,與她三哥,都不在。余下的是二哥浮路,二妗妗顧婉音,二姐浮子暇,二姐夫何狄。 “若兄姊們問起來,兩位先生可千萬要說,是來給我撐場的?!?/br> 浮云卿側身回望,刺眼的日光照得她睜不全眼,不過她驚喜地發現,原來敬亭頤比卓旸還高上兩指。 原先她總以為卓旸的身量要比敬亭頤猛些,今遭兩人站一道,原來先前自己做錯了判斷。 卓旸瞧她幾乎要把眼珠子嵌到敬亭頤身上,心里莫名吃味,若隱若無地嘁了聲,然面上還是作揖說好。 他從沒聽過,邀人來皇陵是為著撐起場面。更沒聽過,非親非駙馬者,能與公主一道行至皇陵掃墓祭拜。 縱是武將,也知道這其中的怪異之處??删赐ゎU這般文縐縐的人,知禮懂禮,卻罔顧規矩,明知故犯。 卓旸眸色深沉,眼睫再次交接時,浮云卿竟與敬亭頤并排走著,撇他數步遠。 甫一跟緊,便聽見陵宮前傳來一陣侃笑聲。 “小六,今年也來遲了,又是睡過頭了罷?!备∽酉究吭隈€馬肩頭,好整以暇地問。 浮子暇意不在此。她早眄視一圈,今年浮云卿身旁多了一個人,身后也多了一個人。 倒真是被她給說中了。浮云卿今早起得懶,若不是敬亭頤與卓旸來問安,估摸要睡個天昏地暗,睡到大晌午頭。 “這兩位是……”浮路見敬亭頤與卓旸行禮,疑惑地問。 “二哥,你就別誆人了。這兩位是誰,你會不知?”浮子暇不留情面地拆破他的話,嗤笑道。 “禁中給小六找來兩位先生,督促她溫習功課?!备∽酉窘忉屩?,眼眸轉到浮云卿身上,“不過小六你帶先生來掃墓,是要……” “往年諸位拖家帶口的,獨我一人沒個親信。今年我帶人來,諸位卻精簡了人數,當真惱人?!?/br> 浮云卿想及前兩年,皇陵掃墓時,兄姊們帶著孩子,靜寂的皇陵都染上幾分喧鬧。他們都有自個兒的小家,有她插不進去的話頭。那時想著,往后一定得帶上自己的人來。 說是撐場,不如說成是妥協。她想跟他們一樣,聊相同的話頭,仿佛這樣就能證明自己已經成熟穩重。 哪知今年小孩子都沒跟來,她弄這出,倒顯得刻意又怪異。 倏地反應過來,問道:“兄姊們都知道二位先生的事么?” 浮云卿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是這幫人里,最后一個知道禁中派人到公主府里去的。明明人來的是她這里,可她自己卻不知。 話音甫落,見身前幾位面色嗒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這事該怎么解釋。 最終還是敬亭頤出聲說道:“這是官家的意思,說是要給個驚喜?!?/br>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卻是敬亭頤自己揣摩出來的。這樣說,旁人不會相信,卻會叫浮云卿開心。 敬亭頤在隱晦地朝浮云卿表達,他便是禁中遞來的驚喜。 顯然浮云卿也讀懂了其中深意,便不再追究這個話頭。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浮云卿與敬亭頤周圍時,卓旸便成了虛化的邊緣,他似被擦了色般,融入遠處的山水,不曾有人記得。 還是二妗妗瞥見卓旸一臉落寞,倏爾想及把人給忽略了,忙說道:“哎唷,時候不早了。紙錢還沒撒,快收收心,把紙錢給撒嘍,心也安了?!?/br> 與大妗妗相較,二妗妗處事大方,是撐得住大場的人。在年輕的小輩里,說話頗有分量。 被她這么一點,浮云卿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心里怪著自己聊得歡,忘記是在祖宗跟前站著,不成體統。 浮云卿羞赧地回著:“是也,是也。我來得遲,又顯些在陵前失儀。我的錯,該罰。這筐紙錢,我來撒,也算將功補過?!?/br> 二妗妗本想出聲阻攔,畢竟一筐紙錢不算輕,她怕累著浮云卿。只是唇瓣微張,話聲還未脫口,便給浮路給拽了過去。 浮路朝她使個眼色,示意待會兒再細說。 但總有按捺不住心疼的人。 敬亭頤身形微動,他緊緊盯著浮云卿。 半搦纖細的腰肢彎起,挺直。敬亭頤眼神微滯,他清楚浮云卿不會被這筐紙錢絆倒,也清楚在皇陵諸位面前,自己隱晦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無比清楚,自己應該克制一些,克制對她莫名的擔憂,莫名的心疼??赡穷w砰砰跳動的心,怎的也捱不住。 他似溺水而亡的可憐人,游不出一彎淺淺的清溪,撈不住一根細細的稻草。 敬亭頤緩慢地抬起手,差幾寸,堪堪抓住浮云卿擺動的衣衫。 卻被卓旸的輕咳聲及時拽回理智。 不消說,敬亭頤能感受到,自個兒背后,被幾雙眼睛緊緊盯著,快要把他的脊梁骨戳出細密的洞來。 身后波濤洶涌,打量的,揣度的,意猶未盡的,只是浮云卿未曾回頭看過。 筍尖似的手指捻過摞摞紙錢,撮起數張,忽地揚臂一灑,恍似雪落群山,絮絮飄揚。 這筐紙錢實在是多,浮云卿把每個人的份兒都攬到自己身上,她覺著這晌寂靜頗有韻味,手臂伸展高揚,倒也不覺累。 紙錢嘩嘩飄落,落至墳頭,有的被翠鳥叼走,有的被微風吹跑。有的掛在塋樹枝條上,有的黏在濕潤的泥土上。 趁此時機,浮子暇悄摸湊到浮路身邊,留徐狄與顧婉音面面相覷。 浮子暇輕言道:“欸,你對這二位先生,尤其是前面那位敬先生,有甚想法嚜?” 浮路白她一眼,戲謔地回道:“二姐,莫不是任何一位小娘子和男郎在一起,你都想給人家湊一對?” 浮路有一雙狹長的狐貍眼,瞇起來時,鋒芒便藏匿其中。長著風流相,也愛說些不著調的放浪話,與嫻靜的顧婉音不似一口子。 浮子暇罵他虛偽,“咱倆一起長大,我還不清楚你的心思?你就算裝得再正經,再純良,可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那個尿褲.襠的臭娃?!?/br> 聞言,浮路的白眼更是翻得更甚。 “親阿姊,你就逮住我幼時的糗事一直念叨罷?!备÷纷鲃萏吞投?,無可奈何,“我能看出這位敬先生的心思,也能猜出小六的心思。至于那位卓先生……” 浮路嘶一聲,念道:“捉摸不透?!?/br> 見浮子暇還欲說什么,浮路趕忙把人推到何狄身邊。 往年陪在浮子暇身邊的,不是何狄,而是她眾多門客之一。 浮子暇與浮路同是淑妃的孩子,若說浮路是看似風流實則忠情,那浮子暇便是看似老實本分,實則門客三千。門客,是她給自己打的掩飾,它有另一個更為直白的名字——面首。 “跟你家駙馬多說說話,別一天到晚的就只顧著cao別家的心?!备÷返?。 浮子暇一聽這話,心火驀地竄了上來。 聲音也提高了些,“什么叫別家?敢情咱們不是一家的么?” 然剩下的抱怨都被何狄的手捂了回去。 呼吸的熱氣噴灑在何狄手背,他另一只手扶著浮子暇的腰,稍稍用些力便能把這搦細腰折斷。 可他不舍得。 “您少說句話罷,六公主耳朵尖,指不定會聽到哪句話呢?!?/br> “嘁,你跟二哥,蛇鼠一窩?!?/br> 浮子暇不想搭理他,拍開他的手,又湊到顧婉音面前。 “二妗妗,小六是認真的么?” 只是浮路就站在顧婉音身旁,抄手看著這方交談。 顧婉音揣度著語句,回復道:“瞧起來,小六待敬先生是認真的。她雖是把兩位先生都帶在身邊,可心里卻是偏向敬先生的。說不定,明年此時,還真就成一家人了?!?/br> 這廂浮云卿撳住最后幾張紙錢,瀟灑一揮,終于轉過了身。 抬眸便看見敬亭頤與卓旸二人站在自己身邊,把身后的風景擋得嚴實。 “回去叫女使給您捏捏手臂,這樣就不疼了?!?/br> “公主,手沒事罷?” 兩道聲音一同竄了出來。 敬亭頤厭卓旸跟他搶話,卓旸也煩敬亭頤珠玉在前,叫他的話被襯得頗有諷刺意。 顯然是敬亭頤的話更得浮云卿歡心。 但她的回話十分巧妙。 “手是有些酸,肌rou繃得緊。不過沒事,撒撒紙錢而已。誰叫今早睡過頭了呢,賞罰有道,做錯事,理應受罰?!?/br> 為甚掃墓這般重大的事都能睡過頭,還不是因著昨晚與敬亭頤一道賞天邊月,忘了時辰。 浮云卿回了卓旸關切的話語,也有意無意地點出與敬亭頤之間的曖昧。她往兩位男郎心里,輕飄飄地投擲下一個舉足輕重的鉤子,偏偏假作不經意狀。 敬亭頤笑了笑,身影一側,給浮云卿讓出了道。 而后各自分散,敬亭頤騎著駿馬,與卓旸一左一右地跟在金車身旁。 浮云卿覺得車里悶,掀起簾,往車外撇撇頭,“敬先生,我就說兄姊們不會為難你的??上Ы袢账麄兪清e峰來的,咱們沒趕上前一波,也沒叫你認全人?!?/br> 卓旸一聽,搶話道:“公主,我們做先生的,先是臣再是師。君不召見,做臣的怎能主動邀見?” 浮云卿剜他一眼,“我嚜,是在跟敬先生說話。你要是有什么不滿,等我說完,你再說?!?/br> 說著又撇回頭去,繼續盯著敬亭頤。 見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語,浮云卿問道:“是有什么事么?” 敬亭頤不動聲色地勒緊韁繩,說是。 “今晚,我與卓旸有事,要出去一趟?!?/br> 言訖,朝卓旸遞去個諱莫高深的眼色。 “噢,我想起來了,今晚我倆要出去準備教具?!弊繒D隨即補充道。 浮云卿一聽是為了她的學業,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沒有多想,擺擺手,道:“去罷,去罷?!?/br> 暝暮悄升,漸漸刮起一陣陣回旋往復的風。 素白紙錢被風卷起,遞嬗離開寂靜的永昌陵,落至四面八方。 整齊的檀欒修竹今下欹在歪脖柏樹上,枝干新葉交錯纏繞。粗壯的枝,怯嫩新生的芽,幾欲要融成一體。 卻恰好圍成四四方方的樹框,罅隙空曠,里面裝著枯黃的天。 待滿天愈發黑漆,一輪弦月便落進罅隙里,霎顯湫窄。 “嗖——” 敬亭頤挽起漂亮的劍花,長劍迅疾一刺,出鞘凌然,刺入卻顯得沉悶。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