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貳混淆(2)
那些血腥與仇恨,是一面厚墻,也是一道枷鎖。 雖然鎖住了她作為個體的自由,卻也護住了她身為姚氏族人的意志和風骨。 而如今,記憶消逝,她變得無知,愚昧,反而可以丟下顧慮,在仇人的面前放低姿態,以求垂憐。 可此刻的她不明白。 若欺者無道,憐憫是求不來的。 一味地拉低下限,只會使壓迫她的人變得更加傲慢,更不懂得憐惜,甚至有恃無恐。 “囡囡……” 青年胸口起伏,無奈地嘆了一聲。 姚幺感到環在身后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脊,似是安撫。 “不是騙你,我們也是不得已,若是圍外太平,我們又怎會忍心讓你住在這種地方呢?!?/br> 他狀似珍重,用溫柔的語氣,向她述說著他們的難處。 “——我們會常來陪你的?!?/br> 言外之意,即這事兒沒有商量的余地。 “陪我?” 聽完解釋,少女自顧自重復了聲。 他的話雖討巧,但其中涵意,無非那些意思。 “真的嗎?” “當然?!?/br> 要乖巧聽話,要學會適應。 因為哥哥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她,為了讓這個家變得更好。 '所以,不要迕逆我們。' 哈……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今天真是做夢做傻了,連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假話,都分不清。 她早該明白,無論求饒與否,結果都不會改變。 那只是捉弄意味的玩笑話而已,當不得真。 混沌的腦海中越來越亂,甚至將往日的回憶也翻攪進來。 '你是殘缺的,我們為了你付出了很多。' 況且…… '囡囡,要學會取悅愛你的人。' 況且,她本就是家中的累贅,哪還有資格,埋怨哥哥們處事不周呢。 想著想著,姚幺又愧又惱,彎在胸前的雙手忍不住使力,推開身前的人。 出乎意料,他沒有反抗,扣在肩膀的手掌適時松開,任由她發泄。 但兩人力量的差距太大。 她這一推,沒能將他推開,反而使自己被反沖的力道掀得后翻,仰倒在了床上。 嘭—— 脫離懷抱的瞬間,頭部的疼痛便減緩了,耳旁回蕩的熒惑之語亦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存在過。 周圍倏地安靜下來。 奇怪得很。 姚幺看著視線上方幽幽的墻頂,不由放空。 明明頰側的淚痕都還未干,她卻已是有些記不清,自己為何會如此難過了。 剛剛的一切,或許,又只是她的臆想。 “好了囡囡,別鬧了——” 浚哥哥將她的舉動歸結為賭氣性質的胡鬧。 “安心休息休息吧?!?/br> “……” 見少女沒有回應,浚垂手,親昵地理了理她披散的長發。 “我們會盡快處理好族城的事務,然后接囡囡回去,好嗎?” “……嗯?!?/br> 心中仍是悶躁,姚幺本想暗嗆一句,可話到了嘴邊,積攢的氣焰卻又不自覺熄了回去。 話落,她瞧著眼前的石頂,感覺到身旁下陷的床榻上浮,發尾的拉扯感消失。 蛇尾游移的粘膩聲音,由近及遠,消失片刻后,又由遠及近。 最后,是一道清脆的磕碰聲。 “這些都還是熱的,歇息差不多了,可以來嘗嘗?!?/br> 她不由疑惑,朝出聲的方向看去,發現床邊的小桌上,多了一個壘高的食盒。 見她轉過頭,浚哥哥朝著這邊笑了笑,將食盒的提柄輕輕搭下來。 他的語氣重新浸了暖意。 “都是你喜歡的?!?/br> 提柄撞上方盒的邊棱,一聲輕微的叩響,卻像是直直敲在姚幺的心尖。 她猛地發覺,自己的心思太容易被觸動了。 “過些時辰我便回來陪你,別怕?!?/br> 別怕…… 吱呀—— 未等她再作思考,青年再次轉身,游移至柵門之外。 當著她的面,他毫不掩飾地,將門上的鐵鏈一圈一圈繞在鐵桿,鎖緊后,纏了個繁復的結。 鎖鏈碰撞的響動回蕩,稱得地宮更顯空蒙。 做完這一切后,他游行而去,融入了地宮外的黑暗中。 眼見曳地的蛇尾一寸寸消失,她心頭因食盒而生起的那絲溫暖,也隨著蛇尾一寸寸消失,慢慢地消散。 又只剩她一個人了。 姚幺移回視線,靜靜躺了會兒。 若是改變不了現狀,便只能自我開解。 而這些年,她貫會如此。 她默默在心中念叨著,說服自己,這種寂寞的日子,她早就過習慣了。 況且平日里,她更喜歡一個人不是嗎、、一個人在小屋里發呆,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吹風,一個人…… 一個人挺好的。 只不過是因為這兒太暗太靜了,她暫且無法適應而已。 她自我抒解了半晌,一時不知該感到放松,還是煎熬。 周圍靜悄悄的,肌膚摩蹭被褥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甚至顯得刺耳。 …… 罷了。 先吃點東西吧。 姚幺用手肘撐起虛酸的身體,朝放著食盒的小桌挪移。 方正的木盒安穩地呆在桌上,任由她靠近捧住,湊近了看,還能發現盒身綴了不少紅漆描摹的花木紋路,蘊藏著有別于地宮的鮮活。 哎…… 她暗嘆一聲,隨即揭開盒頂的蓋子。 熟悉的香氣頓時蔓延出來,而透過上散的蒸汽,她確是見到了許多喜歡的吃食。 主次皆宜,一應俱全,精致得像是提前便準備好的,用于安撫她的歉禮。 可現在這般境況,吃食即使無比可口又能怎樣。 她也難以生出喜悅的感情,亦提不起興致一一品嘗。 姚幺將每層食盒都揭開看了看,最后選擇了放在最上層的糖花羹。 并不是最想吃它,而是比起其他需要嚼食的東西,它顯得更為適口。 她從食盒的夾層拿出扁匙,正要舀上一勺—— 勺緣微頓,卻也能輕易陷進豆花中,糖水流動,裹著細碎的花瓣涌了上來。 她的注意力頓時被浮上來的碎瓣吸引。 怎么、、這般眼熟? 這兩日,她都在幫哥哥們療愈,并無空閑才對。 她有在哪見過這碎花嗎? 漸生的困惑驅使她湊得更近,直到近得能瞥見糖水邊緣沒濾干凈的豆渣。 眼前忽然一陣暈眩。 嘩啦—— '阿娘,吃了這花羹,囡囡是不是也會變得香香的?' ……香香的? 她依言細嗅,濃郁的甜香瞬間鉆入鼻腔。 的確很香。 只是聞得久了,似乎反上來一股臭味。 與甜香氣大相徑庭。 是一股令人作嘔,卻又無比熟悉的鮮血的味道。 '囡囡。' 又有人喚她。 是誰? 恍然間,姚幺看見那碎花游走,不由抬眼,驀地對視上一雙幽異的豎瞳。 '嘶嘶……' 冰冷的匙柄不知何時,變成滑膩的蛇。 它正吐著信子,直勾勾盯著她,從她的眼前,將那片萎縮的花瓣卷入猩紅的口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