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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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里的老主持認識左倩,親密地拉著她絮絮地聊天。 阮昊一個人在廟里閑逛。蛤蟆山從遠處看形似一只正在張嘴打哈欠的癩蛤蟆,因此得名。嘴肚子里是供著各路菩薩,山腳也蓋了一座黑瓦白墻的小寺廟。 阮昊數年前最后一次過來,是和程立一起的。那時候還沒有這座廟。 他沿著小路到了廟前。 一個身著青布僧衣的和尚老神在在地坐里頭打坐,聽見腳步聲,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 末了,他去抽了一根簽。 好兆頭的上上簽,簽文他已經記不住了,老和尚跟他文縐縐地解釋一通,只余兩句話:“多歧路?!庇挚偹恪翱啾M甘來”。 他笑著出了廟,覺得這老和尚像極了四十年后的唐滿,見人說人話。對心誠的求愿者他如轉世菩薩,給點兒茅塞頓開的覺悟,又指明了一片繁榮的紅塵。 不管是信佛還是以自為珍重,人活在世界上總得有信念。 他不信神佛,但有信念。即使這信念八年里搖搖欲墜也差點壓垮他。 阮昊每每回憶起從前的事情,想起程立的樣子,只覺得是自己一頭熱。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 “我并不算事業有成,甚至是一無所有,決定動身來上海的前一天整夜無法入眠,仔細想了想這些年。就覺得讀書那會兒太不知天高地厚,總以為全世界都圍著自己轉,嘚瑟大發了?!?/br> 阮昊和唐滿各自占了客廳的沙發和地毯,外賣盒擺在茶幾上沒人收拾,幾罐啤酒空瓶。 唐滿這人嘴炮一流,但做事靠譜。難得有機會聽阮昊這么柔軟的內心獨白,很不給面子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阮昊從沙發上挪了一只腳下來踹他。 唐滿說:“您現在還是一樣牛逼哄哄的?!?/br> “你還真以為我那么多年叫老大是叫著玩的啊。我那是真服你。你追程立的時候,我掉下巴不是覺得你倆不合適,我就覺得三觀被轉了360度的彎,臥槽原來兩個男的也能搞一起。后來又覺得倆男的在一起估計能過得挺好,但你和程立可能真不合適?!?/br> “你跟他鬧掰的那一段時間,我還準備找人去把他揍一頓的?!?/br> “你敢?!比铌蛔鹕?,語氣還挺真的。 “你和卓寧遠簡直一個樣,重色忘兄弟?!?/br> 阮昊居然沒反駁,默認了。 唐滿朝他豎了一個中指,也坐到沙發上,突然問:“程立也住這小區吧?” 阮昊拿著個空啤酒罐,拿手里捏癟,“嗯”了一聲。 唐滿往后靠躺倒了,拿毯子蓋在自己身上,像是自言自語。 “你看一晃這么多年就過去了,我呢還是個光棍。談過的女朋友也不少,談吹得更多,我是不懂什么叫做真愛。你跟卓寧遠,一個明明肩上就快要兩杠兩星了,非要來上海。卓寧遠那貨都能當那女主角的爸了,就因為拍攝地在上海接這么個校園偶像劇,天天跟狗仔們玩捉迷藏就為了去逮許綿羊。我他媽居然也跟著來湊熱鬧?!?/br> “估計上海的春天比較迷人吧?!碧茲M快要睡著了,最后下了一句結論。 阮昊站起身,拿了打火機點了根煙站在飄窗前。 他在這個小區的4號樓1201室,距離程立家的路程只需要下樓轉個彎。 他透過窗戶俯視樓下的道路。路燈亮著,有光,就有方向。 反正這副軀體連子彈都吃過了,光榮的槍傷還像勛章一樣烙在右胳膊上。臉皮又算得上什么呢?rou身都小死過一回。無懼無畏,這么多年心心念念只想得到一個人罷了。 大一期末,他差點被學校勸退。大二上學期做的決定去服役,才進軍隊時,和一窩新兵被拉到東北邊境上cao練,他身上的軍裝被汗水浸著就沒干過。 那真是鳥不拉屎的地方,南方這邊才入秋,那邊就開始下雪了。日復一日重復同樣的生活,偶爾想起程立,就把他拉出來恨一恨,拒絕知道有關于他的任何消息。 也就前年,他帶手上的兵去西南邊境參加技能比賽,組里的新兵有他外公的嫡孫。夜間設置的障礙任務在叢林里,沒想到正好遇上逃竄過境而慌不擇路的三個毒販。阮上尉在聽到不同尋常的槍聲后第一時間趕到出事地點,左家的親孫子基本被嚇破了膽,到最后為了護他阮昊吃了一顆子彈。他們手里沒槍,只能防御游擊。阮昊讓左家的孫子原路回去搬救兵,只身去引毒販往叢林深處他設置的障礙陷阱里。 這里悶熱濕氣重,他與毒販搏斗時體力大量透支,但也拖住了這幾人。等其他人搜救過來被發現的阮昊因失血過多,回去后高燒休克,跟毒販周旋時為了掩護左家的親孫子好幾次子彈就從耳邊頭皮上飛過,那時并沒想過要是就這樣犧牲了會如何。等人躺在醫院,手術麻醉醒后的疼痛讓他意識回神,像是重新活了一次。 那一晚上他想到了父母,想這幾年軍隊的生活,想被他丟掉的數學,想還在異地的幾個兄弟。最多的還是在想程立。 實在是太想了。 一次歷生死,仿佛把最真實的靈魂從軀體里洗滌出來,他想如果真的殉職,程立知道這個消息,會不會為他難過。后來又想還是別告訴他,他不舍得。 上次在高速上遇見程立,他已經相當克制了。只是在車上,他忍不住坐到后座,任由發著燒的程立一點點靠近他,依偎他。 這個人是我的。他在心底再次跟自己確認。 即使這是塊他曾經沒能焐熱的冰塊,這次也要把他焐化融在他懷里。 第二天一大早,唐滿就在沙發上被阮昊推醒了。 阮昊給了他五分鐘收拾自己。 軍隊保持的良好習慣,在唐滿敢怒不敢言的哀怨里掐表計算時間,五分鐘絕不多一秒。 臨出門時,唐滿往臥室望了一眼,看見里面的被子被疊成無比方正的豆腐塊兒,忍不住鼓掌。 阮昊新買的車還在等牌照下來,暫時開不了。只能開唐滿那輛絲毫不具備碼農低調氣質的吉普。 車身上有亂七八糟的涂鴉,格外招人眼球。 阮昊開著這輛sao包的吉普在門衛邊刷卡出門,唐滿開了車窗,把頭伸出去對不遠處才遛狗回來的程立大聲打招呼:“程教授,儂好哇!” 程立整個人都頓住了,直直看向這邊。 兜兜從未感受過主人如此強烈的情緒波動,狗腦大敲警鐘,整個身體做出攻擊姿勢,朝唐滿這邊狂吠了幾聲,掙脫程立手里的牽引繩,以極不友好的打招呼方式替程立回應他,趴上車窗,一口咬住了唐滿伸出來的手。 剎那間,整個小區上空都飄蕩著唐滿令人提神醒腦的哀嚎聲。 第11章 這真是一個有點糟心的早晨。 程教授自工作以來從未遲到早退的考勤記錄也被打破,打了個電話跟系主任請假,上了唐滿這輛無比sao包的吉普車。 兜兜跟著程教授坐在后座,討好地用爪子去撓程立的胳膊,沒得到回應,拉聳著耳朵坐得筆直,又一臉正直地朝著后視鏡吐舌頭,它發現駕駛座的男人不好好開車,居然在偷看它。 程立坐在后座,緊緊抿唇,抓著牽引繩的手也捏緊了拳頭。 阮昊心里想,他現在有點慌張,又很緊張。甚至是無措的。 去醫院的一路上車內氛圍沉悶。唐滿的手被兜兜的犬齒在手背上掛了兩條皮開rou綻的血口子,流了不少血,也確實疼。這狗他打不得也罵不得,不過他也沒真正生氣,反而想剛剛喊疼聲應該小一點,車內的另外兩個人都一副沉重模樣,他幾乎有種錯覺,自己像是得了不治之癥,就快要掛了。 每次當電燈泡,他都憋得慌。 在導航下,因為堵車紅燈,二十多分鐘終于到達疫站,但醫生還沒來上班。 三人一狗掛了號,往走廊邊的排椅走過去??帐幨幍?,除了偶爾來回的護士,只有他們。 程立坐在唐滿對面,又給他道了句歉。 唐滿連忙擺手說沒事兒。 阮昊從窗口那邊拿了單子過來,徑直走到程立身旁,挨著他坐下了。 趴在地上的金毛立刻起身,靠著程立蹲坐。 阮昊想碰碰他,告訴他我在這,不用擔心。但他只要離程立近一點,這個人周身的空氣都開始緊繃。他心里不是滋味,就連這只狗的待遇,都比他這個人要好上太多。 唐滿看著對面兩人一狗,要不看各自面上表情,特和諧像一家人。他稍微換了姿勢,準備開口說點什么。 “程立你這狗牙真挺利索的,打招呼的方式也特別,呵呵呵?!闭f完就聽見程教授又跟他說對不起。 唐滿覺得自己大概被這狗咬得智商掉線了。 程立拍拍兜兜的后頸,說:“去道歉?!?/br> 兜兜沒聽到自己的名字,抬頭有點迷惑地看了程教授一眼,也不故作高冷了。有點慫地起身坐到阮昊跟前,抬起前爪搭在他膝蓋上,捏著嗓子哼了一聲。 這個男人不好惹,連自己主人都怕他。 兜兜又整只趴在地上,伸出兩只前爪,尾巴掃了幾下,眼睛朝上看著阮昊,再輕輕哼了一聲。 “哎,我說狗兄,你咬得可是我啊,還拿屁股對我?”唐滿一臉懵逼看金毛對阮昊做小低伏。 “來來來,把剛剛的動作再對我做一遍,我就原諒你早上咬我的壞狗行為?!?/br> 兜兜勉為其難地接受阮昊摸了幾下它額頭,高姿態地坐回程立旁邊,并給了唐滿一個白眼。 “哎,我說,我剛剛是被狗翻白眼了?” 沒人回答他。程立幾次到了嘴邊的“兜兜”驚險地被自己咽回去 ,只能干巴巴地像是訓兒子一樣:“不準沒禮貌?!?/br> 唐滿實在是無聊。 跟兜兜大眼瞪小眼相互看了一會兒。 他又開始作妖了:“狗兄,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兜兜也很無聊,極配合地叫了一聲:“汪!” “這狗神了,還真能聽懂啊。來再叫你兩聲,你敢答應嗎?” “汪汪!”這人真二。 唐滿:“哈哈哈哈哈哈,程立你養的這狗真逗?!?/br> 八點零幾的時候,檢疫科醫生終于來 上班了,阮昊和程立默默地坐在邊上,聽一人一狗跨越種族斷斷續續對話了十來分鐘。 兜兜也跟唐滿混熟,不再翻他白眼,把他當兄弟了。 去醫生那兒交代被狗咬的經過簽單子拿藥,程立堅持要負全部的醫藥費,因為傷口有點深,被建議打破傷風針。 清洗傷口時,程立牽著兜兜去外面窗口拿藥,屋里醫生正在給唐滿清洗傷口。 阮昊站旁邊看著,突然問:“剛剛這狗咬你的時候,你聽見程立叫它名字了嗎?” 當時有點雞飛狗跳的混亂,狗吠聲和唐滿的叫聲動靜實在太大。他聽見程立喚了一聲這只金毛,那時沒太注意,一路上想起來,隱約間居然有種詭異的熟悉感。 唐滿被狗嗷嗚一口時膽都快被嚇破了,哪能注意到這些細節問題,他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