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下飛機后我給實習生打電話交接工作,一面匆匆穿過熙熙攘攘的大廳??邕^機場的大門,被南方的濕冷潮氣籠罩著的那一刻,我頓時感到,真的又回到家了。 早上剛到公司就接到電話,很多年沒見過來電顯示的哥哥二字了,我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接起來后,我遲疑地叫了聲“哥”,對方沉默了一陣,片刻后問我最近忙不忙,我說還好。 mama可能快不行了,你要不回家一趟吧。 原話是這樣的,掛斷電話后到現在,這句話的每個字像一顆顆小小的碎石在我的心上碾來碾去,麻木的鈍痛向全身蔓延開來。 掛了工作電話,看來哥哥發來的信息:媽身邊離不了人,你下飛機打車回家吧,我就不來接你了。路上注意安全。 坐上出租車后,回了個好。我一時心緒如麻,只能催促司機開快點。 走出電梯,家里的門半掩著,我在門外深吸一口氣,拉開門走進去。 “來了,”哥哥聽到聲音后,從mama的臥室出來,接過我手里的行李箱,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剛睡著,你的房間我收拾了,床單被套也都換……” 我心急如焚,小聲打斷他:“到底怎么回事?前段時間打視頻的時候還好好的呀?!?/br> “今年以來一直身體不太好,上個月晚上起夜不小心摔了一跤,送到醫院住了一段時間,昨天醫生說還是出院吧,說得很坦白,最多還有三五天的時間了……”最后一句他有點哽咽,抬手按了按眉心。 我瞬間感覺全身的血液一下涌到頭頂,眼前登時一片漆黑,哥哥穩穩地扶住我,把我帶到沙發上,我雙手掩面,緩了一會,起身走到mama的臥室。 mama的樣子比我上次過年回家時瘦了許多,兩頰深陷,眼眶也深深地凹下去,簡直觸目驚心,我不忍心看下去,移開眼睛,房間的另一側擺著一張行軍床。 “我晚上守著吧,你這段時間肯定也沒休息好?!蔽易诖策?,抬頭看了看站在身側的人,現在才發現他面容憔悴,眼下烏青。 “好?!彼p聲道。 “公司沒事嗎?” “遠程也行?!?/br> 去年就聽mama說他已經做到了管理層,大概不礙事的,我便也沒多問。 沉默了一會,他像想起什么走了出去,再進來時拿了一瓶橙汁,擰開后把蓋子和瓶子分別遞給我,我伸手接過來,神情自然,像沒看見他手上的那枚戒指一樣。他饒過床,坐在角落的沙發上。 我抿了一小口橙汁,聽到身后傳來他的聲音:“瘦了?!?/br> “工作挺忙的,有時候顧不上吃飯?!蔽业拖骂^慢慢合上蓋子。 他沒再開口,又是一陣沉寂,我心里悶悶的,突然感覺手里牽著的手動了一下,轉頭發現mama醒了,鼻子一酸,一個“媽”字已經帶上了哭腔。 “你哥怎么把你也喊來了,看來我真的快死了?!彼χf,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你說什么呢,好久沒回家了,正好休年假來看看我媽不行啊,那我現在就走?!蔽已鹧b起身要走,她吃力地抬起小臂拉住我的袖子。 “好好,不說了,你回來mama當然高興,”她張開手指圈住我的手腕,“比上次回家又瘦了,自己一個人在外面就是不好好吃飯?!?/br> “那我現在回家了你監督我吃飯,好不好?” “斯宥,你去對面的私房菜館,打包幾個杳杳愛吃的菜?!?/br> 小區對面的私房菜館在我初中的時候就關門了,我疑惑地看向哥哥,他使了個眼色,迭聲答應。 她笑著點點頭,沒過多久又睡著了。 “這兩天意識不清醒,昨天還把我當成爸爸了?!彼÷晫ξ艺f。 一個又一個兇險的跡象告訴我,mama這次真的要離開我了。 我垂著頭沒說話,哥哥捏了捏我的肩頭,問我晚上吃什么。 “隨便吧,沒什么胃口?!蔽疑斐鲭p手揉了揉眼睛,疲憊道。 “那你先看著,我去樓下超市買點菜?!?/br> “別這么麻煩,點個外賣得了?!?/br> “你不吃媽也要吃,我很快回來?!彼f著,一面拿起外套往外走。 確實挺快,二十分鐘不到門鈴就響了,我去開門,“指紋鎖壞了?” 他動作一滯,隨后輕飄飄回了一句:“忘了?!?/br> 天黑下來,房間里也暗了,我把床頭的臺燈打開,拿出電腦回了幾封郵件,讀完今天的所有郵件后,我合上電腦,伸了個懶腰,一轉頭發現他靠在門框上看著我。 兩個人沉默著對視了一會兒,他開口:“飯好了?!?/br> 我徒然回過神:“好?!?/br> “媽,吃飯了?!蔽逸p輕摩挲著mama的臉叫醒她。 哥哥端著飯菜過來,說:“你去吃飯,我來喂?!?/br> “我來吧?!蔽覐乃掷锝舆^碗。 “這不是那家私房菜的味道,你們騙我?!眒ama嘗了一口就嗔怪道。 “老板家里這兩天有事,我去的時候飯店沒開門?!备绺缒托牡匕参康?。 “媽,你嘗嘗,”我夾起一個西蘭花放入嘴中,“這可是哥親手做的,可好吃了?!?/br> “好吧?!?/br> 她吃了很久,卻吃得很少,哥哥說比前兩天吃得多,可能是因為我回來了。 mama睡著以后,我小心地掖好被角,與他一道走出房間。 “我再熱一下菜?!?/br> “不用了哥,”本來想說隨便吃點算了,話到嘴邊換了種說辭,“我餓了?!?/br> “好吧?!?/br> 我和他面對面坐著吃飯,恍若隔世。 剛上大學那幾年我一次也沒有回來過,每次放假時都要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搪塞他,時間久了他也就不問了。 mama身體好的時候會坐高鐵來x市看我,話里話外問我為什么沒談戀愛??忌涎芯可哪且荒晔罴傥規Я四信笥鸦丶?,哥哥說公司團建去外地旅游,直到我走的那天才回來,開車載我們去了機場。 他剝了一只蝦放在我碗里,我回過了神,注意到他手上的戒指已經摘下來了。我心里長舒了一口氣,說不清是什么感覺。 “上午我已經聯系殯儀館了,墓地在爸爸旁邊,當時……就已經買好了?!彼麎旱吐曇魧ξ艺f。 我感到莫名的煩躁,語氣中帶了些許怪罪的意味:“太快了吧,萬一好起來了呢?” 他拿著筷子的手一頓,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語氣平和道:“我知道你心里很難接受。但是媽這樣躺在床上很受罪,早點走的話對她來說也好?!?/br> “我知道,可是……”沒說完就凝噎起來。 大概在面對死亡這件事上,我永遠只能做一個只擅長回避的小孩。 他站起身走到我旁邊,讓我倚著他,一只手輕輕拍著我的背,輕聲道:“你就好好陪mama這最后幾天,其他的都不用cao心,別害怕,有哥哥在呢?!?/br> 吃完飯,他去洗碗,我回到臥室。 我握著mama干枯的手,想要抓住她正在流逝的生命。 過了會,哥哥走進來對我說:“你先出去吧,我收拾一下?!?/br> “怎么了,我就在這待著?!?/br> “我給媽……換尿不濕?!彼杂种沟?。 這一刻我才突然驚醒,不知道是因為沒伺候過病人還是太天真,直到剛才我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來吧,尿不濕在哪呢?你又不方便?!蔽覜]來的時候不都是他在做這些事嗎?什么不方便啊,話一出口我就想咬舌。 他轉身打開衣柜,背對著我說:“這種時候哪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又沒經驗,你先出去吧?!?/br> “做一次不就有經驗了嗎?” “那你去打盆水吧,順便給媽擦擦身子?!?/br> 等我端了一盆水回到房間的時候,他已經換好了,提著垃圾出了門。 我把空調調高,擰了個毛巾,小心地擦拭mama的身體,生怕弄疼她。 她身上很干凈,也沒有褥瘡。私處也很干凈,連異味都沒有。 哥哥照顧得很好,而我還像個小孩子一樣怪他把一切想得太周到。 過了一會他回來,坐在沙發上抱著電腦工作,我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開口:“哥,對不起?!?/br> “嗯?”他的眼神從電腦屏幕移向我。 “剛才……吃飯的時候?!蔽颐嗣亲?。 他笑了笑沒說話,繼續低下頭。 臺燈很暗,我借著電腦的光偷偷看他。 他的眉眼越發深邃了,已然脫了年少時的那份稚氣,取而代之的是我不曾參與過的成熟感。只有下半張臉還同記憶中一樣,高鼻薄唇,尖尖的下巴。他不笑的時候眉眼間總露著一股子冷意,眉峰微蹙,微微瞇著的眼睛黯黯明黑。 他好像察覺到我的眼神,抬頭看向我,我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對他說:“挺晚了,你去睡吧?!?/br> “好,”他看了看表,起身合上電腦,“困了的話就叫我?!?/br> 我躺在mama身邊,不敢睡著,時不時要探探她的鼻息,觀察胸膛起伏。后半夜,她輾轉醒來,叫喚身上疼,我倒了杯水喂了一顆布洛芬,坐在床邊為她按摩身體。 我以為她睡著了,過了一會,mama突然幽幽問道:“杳杳,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 “沒有呀,我怪你什么呢?”我見她精神尚佳,聲音也不像之前那么孱弱,便循著話頭問她。 “怪我讓你去x大?!?/br> “沒有?!?/br> “那你哥哥肯定怪我了,”她嘆了口氣,“這么多年,他一個女朋友也沒交過。前年一個親戚介紹了個相親對象,他愣是把人家女方一個人晾在餐廳一下午。我問他為什么放人鴿子,他說這樣以后就沒人敢讓他去相親了。你們兄妹倆怎么都這么軸???” 說完,她睜開眼看我,“你過來?!?/br> 我彎腰湊到她眼前,頸項上掛著的吊墜從領口滑出,垂在半空中,她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摩挲著那枚戒指。 “你哥哥手上也戴著這樣一個戒指?!彼粗?,雙眼渾濁,目光卻很鋒利,像十八歲那年,一眼就能把我看穿,從身到心。 我拾起身,避開她的眼神,一語不發。 “算了,我都是快死的人了,管不到哪了。我就是心疼這么多年你一個人在外面,孤零零的。以后有你哥哥照顧你,我和你爸爸在那一世也就沒有牽掛了?!?/br> 我詫異地抬起頭,望向她,語無倫次道:“媽…我…” “別說了,我乏了。你也睡吧,別擔心,我暫時還死不了?!?/br> 沒過一會兒,哥哥就過來換我了。 “不用?!蔽夜虉痰?,眼皮卻已經抬不起來,我使勁眨了眨眼。 見我的模樣,他笑了笑,悄聲說:“行了,快去睡吧。你去我的房間,空調還開著?!?/br> “好吧?!?/br> 我迷迷糊糊地走進他的臥室,被窩里還有殘留的余溫,很溫暖,是我孤身在外八九年沒有感受到過的溫暖。 我像是找到巢xue的孤雛,被安全感緊緊包裹著,很快就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