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窗話
江蘺撓撓頭,“夫君,你說什么胡話,你又不曾把我抓去牢里上刑,我報復什么?” 話音剛落,楚少棠從外間走進來,“三郎,你感覺如何?要不要請大夫?” 江蘺連忙退到一邊站著。 楚少棠來到床邊,看到兒子氣息奄奄地躺著,想摸他的額頭,又怕他難受,一跺腳,朝下人吼:“哪個糊涂東西,給你們少爺送酒吃?站出來!” 江蘺看到瑞香在春燕身后瑟瑟發抖,抹著眼淚。 她抿了抿唇,往前走出一步,裙子被拉住。 楚青崖仍閉著眼,蹙眉忍著癢,聲音有氣無力,“我見瑞香那丫頭送餅給書房的守衛,正好餓了,問他們討了兩個,也是沒酒味的,不然就給吐了。不打緊,請來大夫也還要捱兩天?!?/br> “你這孩子,多大了還嘴饞!”楚少棠搖搖頭,“長個教訓,看書就好好看,不要手里老摸個什么糖啊餅的。每次叫你晚飯多吃點,你說吃不下,你娘打著燈籠去你房里一看,你又在吃街上買來的。你現在不是普通百姓,有人想害你,在餅里加砒霜,你吃下去還夸味道好……” 耳朵里嗡嗡的,又是那些陳詞濫調,楚青崖煩不勝煩,“爹,我難受,不想見人?!?/br> 于是楚少棠憂心忡忡地來,怒氣沖沖地走。 江蘺的心落進肚子里,喚春燕端來溫水,放床頭涼著,叫他們下去休息。 “夫君,對不住啊?!?/br> 她脫了外衣上床,撐著下巴,趴在枕邊看他,可憐巴巴地道:“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你原諒我吧?!?/br> 良久,楚青崖道:“你再說十遍?!?/br> 江蘺又說了十遍“對不住”,他“嘶”了一聲,額上滲出汗,濃密的眼睫顫了顫,看向藥瓶。 “我先給你擦身,再上藥?!?/br> 她用帕子沾了涼水,轉頭一看,他已經把衣服脫了,面朝墻壁側躺著,背上也冒起大片疹子。 楚青崖本以為她會安慰兩句,卻聽她問:“你不是能動嗎?作甚要人抬進來,嚇得我以為你昏厥了?!?/br> 他的聲音惱火中透著無奈:“我還沒說話,那幾個蠢貨抬了榻就走,他們在宮中當差慣了,都是這么抬主子的?!?/br> 江蘺捂著嘴笑,浸濕帕子敷上他的背,剛碰到肌膚,身子就抖了一下。 “你笑什么?”他好像后腦勺長了眼睛。 江蘺說:“看你在外頭辦差,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在家卻像個小孩兒,那些官要知道你這樣,看你還有什么臉面上朝?!?/br> “……誰在家還端著?!?/br> 她擦完了背,拔了瓶塞,將清涼的淡綠色膏藥抹在掌心,厚厚地在疹子上涂了一層,嘆了口氣,“挺好的,你爹娘jiejie都疼你,所以才在家隨心所欲,連請安都不用?!?/br> 反觀她,從小就沒爹管過,過年去江府,為了幾兩銀子挨正房兄弟姐妹的打,回家也不能哭哭啼啼地跟母親抱怨。她七歲就開始賺錢養家了,是沒有權利說“難受,不想見人”的。 “江家欺負你們母女?”他翻了個身正對她,臉龐因為不適輕微地發熱,頰上染了紅暈,越發襯得瞳仁黑亮。 江蘺敷衍地“嗯”了一下,濕帕子觸到他胸前的紅疹子,“呀,又發了好多。不就吃了兩個餅,你這反應也太重了?!?/br> 她細致地涂著藥,房里靜下來,只有兩人平穩的呼吸。 江蘺把瓶子放在枕邊,“你半夜要是癢就叫我?!?/br> 然后給他喂了點水,披上里衣,拉下帳子,躺在他枕邊。沒一刻又爬起來,從箱子里翻出一根玉如意,表面抹了一層藥膏,小心地塞到他后領里,找個角度撐起衣服。 “你別動啊,這樣衣裳就碰不到背了,前面你就敞著睡?!?/br> 她把被子蓋上,打了個哈欠,“快霜降了,夜里有些涼,你可不能著涼?!?/br> 新月上窗,草蟲嘶鳴,兩個人面對面躺著。楚青崖身上舒服了些,問她:“你真不是故意的?” 江蘺沒好氣地道:“你為何總覺得我要害你,我才嫁進來不到十天,就洞房時聽你說過一遍不能喝酒,今日是真沒想起來。我要是惹你生厭,你把我休了,對我們家有什么好處?我身份低微,好容易靠娃娃親嫁了個大官,討好你還來不及?!?/br> 楚青崖卻道:“你沒把我放心上。你聰明得很,記住的事就不會忘?!?/br> 江蘺偏過視線,躺平了望著帳頂發著銀白柔光的夜明珠,半晌才道:“那你就把我放心上了?” “嗯?!?/br> 她一窒,抿了抿唇,心頭不知生出什么滋味,總之有些難受,“喔?!?/br> “我娶了你,就當你是家人?!彼f,“你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縱然有些心計,也不會壞到哪去,不過是為了給自己謀個好前程,才讓你娘來我家提親?!?/br> 江蘺沒說話,他這么解釋也大差不差。 “若是江家欺負你們,你同我說一聲,我替你出氣便是?!?/br> “誰要你替我出氣了?”江蘺硬著聲線,“我十歲那年一腳把大房的兒子踹到茅坑里,從此就沒有人敢欺負我,我爹死后我們也不來往了?!?/br> “你踹他作甚?” “他說我meimei不是我爹的種?!苯y笑了笑,“我倒希望是這樣,做江家的女兒有什么好???我祖父是個翰林,說起來好聽,是天子身邊的人,可官位不高,告老還鄉后靠祖產養活四個兒子。我那些叔伯,一個比一個畜生,生下來的女兒呢,正房的拿去攀門第,偏房的拿去賣給財主做妾,我娘幸虧只是個外宅,他們連看都不屑看,不知道她去提親,否則把我捆了扔湖里,送個正房嫡女給你當老婆?!?/br> 她又轉過頭,笑瞇瞇地對著他:“我有五個jiejie,長得一個賽一個漂亮,針線活兒也做得極好,性子就和泥捏的菩薩似的,你說一,她們不敢說二。要是你把我休了,可以考慮娶一個,娶幾個也行,很旺家宅的!我嘛,就跟你拿點回扣,我最喜歡銀子?!?/br> 楚青崖緊緊鎖起眉,“這種玩笑也是開得的?” “我沒開玩笑,你派緇衣衛去江家看看,便知我說的都是實話?!彼又卣Z氣,“你要是懷疑我是假的,冒名頂替嫁給你,正好可以一探究竟?!?/br> 敢情她跟他說這些,是為了打消他的疑慮。楚青崖哼了聲,“我又不瞎,你和燕夫人長得像,就是她親生的女兒?!?/br> “那你為何這兩日疏遠我?” 楚青崖道:“這婚事我先前不知道,所以公務都照常安排了。再說你不是惱我天天同你……” “好了好了!”江蘺一個頭兩個大,“你快睡覺?!?/br> 他的眼睛依舊頑固地盯著她,像要看穿她的腦子。江蘺垂下眼皮,抬手在他肩膀上推搡一下,小聲道:“你知道做得過分,就收斂點?!?/br> “你不是挺快活?我要出來,你還讓摟著腰再弄幾下,要親要抱的?!?/br> 她“啊”了一聲,雙手捂著耳朵,在枕頭上滾來滾去,“我明天就往外說你白日宣yin目無尊長忤逆不孝!明天就往外說!我不要臉了,你也別想要臉!” 說罷把被子拉到頭頂,任他怎么喚也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楚青崖道:“你不悶么?” 她沒應。 他想了想,又道:“我睡不著,你再跟我說會兒話罷?!?/br> 還是沒回答。 楚青崖忍著渾身往外冒的疹子,揭開錦衾,把她的頭露出來,卻見她已經睡著了,嘴角還耷拉著。 丫鬟說她逛了一下午,累著了。 他凝視了很久她恬靜的睡顏,胸口忽然有種隱約的空茫。 半宿都沒睡著,到了四更,輕手輕腳下床她也不知道。 楚青崖走出屋子,叫來兩個侍衛,正是跟著江蘺去采買糕點的。 “進門放的那雙翹頭履,是夫人今日穿的?” “是,夫人叫瑞香早上拿去洗?!?/br> 楚青崖幾個時辰前被抬進來,一眼就看到了這雙鞋,在門口蹲下身,背上的疹子又發作起來。他忍著癢拿起鞋細看,鞋底沾著潮濕的褐色砂礫,鞋面半濕,沙子已經結塊了。 昨日太陽很大,地上都是干的。 侍衛道:“夫人在酒樓吃壞了肚子,去茅廁待了半柱香,許是那里沾上的?!?/br> “你們沒跟著她?” 兩個侍衛面面相覷,“一直跟著,就去茅廁的時候沒跟。后來我們去茅廁,她正從里面出來?!?/br> “瑞香呢?也不跟著?” “夫人叫她坐著吃面?!?/br> 楚青崖捏了捏眉心,“不要再讓本官聽到這種話。下午的事,如實報來?!?/br> 侍衛便將經過一五一十地講了,他聽了沉吟不語。 “屬下愿受責罰,下次夫人出門,大人命玄英統領跟著罷?!?/br> 楚青崖瞥了眼地上跪著的人,“本官又沒說要責罰,下次出門,還是你們兩個。不是有力氣幫她抬籮筐嗎?抬得好,抬回來的東西叫本官難受三天,退下罷?!?/br> 侍衛惶然不語,消失在夜色中。 楚青崖在刑部六年,事實教導他要以最壞的心思來揣測人,因為人心就是那么壞。 如果她避開所有人去了某個隱秘的地方呢? 手段高明的罪犯往往會找最自然的理由,甚至想辦法讓別人主動開口,驅使事件往目標方向發展。 試想有這么一個罪犯,先給他送了餅,他說不好吃,便順理成章帶人上街采買,還告知了他一聲,故意讓他派人跟著。此人先虛晃一招,在糕點鋪中叫丫鬟憂心,等丫鬟發現主子平安無事,心中便松懈下來;而后又買了許多東西,事先支開車夫,迫使暗衛不得不現身幫忙,等幾人搬著筐走累了,自然而然找了個酒樓歇腳,那酒樓又恰好只剩一個座位,于是侍衛只在不遠處盯著,丫鬟和此人在樓中點菜吃飯。 點的菜偏偏是容易鬧肚子的,但大熱的天,喝一碗冰水也在情理之中。中午吃得少,丫鬟當然就讓主子多吃,鬧得腸胃不適去了茅廁。這半柱香的時間沒有人跟著,此人可以自由行動,再回到茅廁中,故意讓三個跟班發現。 這一發現,三人必定都自嘲疑神疑鬼,下一次結伴出門,便會放松警惕。 這是諳熟人心的老手。 楚青崖捋了一遍,臉色越來越難看,回到暖閣中,他的小夫人正安穩地睡著。 她睡相不怎么好,把被子踢了,一頭青絲蹭得亂七八糟,枕頭也歪歪扭扭。 他的目光移到枕邊,除了藥瓶,軟枕下還露出一角鮮艷的青綠色。他把這玩意慢慢抽出來,等放到手心里,對著夜明珠一瞧,方才腦子里琢磨的線索頓時都飛到九霄云外。 原來是一只綠荷包,內面繡著“明淵”兩個字,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花紋,做工很粗糙。 他勾起嘴角,重新放回枕下,直到涂了藥膏上床,給她拉上被子,那笑意還沒散去。 ……許是踩到哪個水坑里,才沾了一靴沙。 大約一盞茶后。 江蘺睜開眼,手指摸到枕頭下壓的荷包,無聲地舒了口氣。 ———————— 傻狗,這么好哄,怎么當酷吏啊 工作的時候千萬不要戀愛腦,這不就被小狐貍預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