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阿姊
早些時候,賀蘭梓和遲央淮剛在客棧里登記住下。 客棧算不上奢華,好在僻靜,偶爾還能聽見客人吃東西的聲音。 店小二看了一眼遲央淮和賀蘭梓,低頭登記的時候略有些遲疑,筆下還沒寫完,又忍不住抬頭多看一眼賀蘭梓。 面紗總是會給人一種神秘感,但店小二的眼神似乎不是那種類型。 遲央淮微微不爽地看了店小二一眼,往前擋了擋,手指輕輕敲了兩下桌子,催促他快些。店小二點頭應到,那黏膩的目光卻是沒有真正收起,還在用余光虛瞥。 賀蘭梓微微皺起眉,“我先上去了?!?/br> “嗯?!?/br> 店小二的目光還跟著賀蘭梓的背影,緊追不舍。遲央淮打量起他的目光,慢慢皺起眉頭,那眼神里不像是吸引,癡迷,更多的是探究,疑惑。 “怎么了?”他率先開口詢問。 店小二慌忙收回視線,隨后也被遲央淮徹底擋住,“沒什么……就覺得眼熟,像、像我失散多年的meimei,就多看了幾眼,真是不好意思?!?/br> “那像嗎?” “呃……”店小二被這一反問弄得猝不及防,說話更加磕巴,“不,不像,一點都不像……”他干笑了兩聲,“二位客官,登記好了。還要不要其他……” “嗯。兩碗素面?!边t央淮微微頷首,轉身上了樓。 他推開房門,然后上鎖,將桌子椅子抵在門口,言簡意賅,“找來了?!?/br> 賀蘭梓的表情并不意外,她走到窗臺邊撐開窗戶,朝外面瞥了一眼,“運氣不錯?!?/br> 正是傍晚時分,晚霞只剩下尾巴懸落在天邊,人煙逐漸稀少,天色變暗意味著搜查難度增加。 遲央淮連背囊都沒有放下,跟著往窗臺的方向走過去,“嗯,走吧?!?/br> 隔了一陣,一串細碎的腳步聲響起,在這間房門前停止,房門再度被敲響。門外的腳步聲還有些遲疑,在確認或者等待什么。 “二位客官,兩碗素面好了?!钡晷《穆曇艟o隨其后,聲線略微顫抖。 畫面再拉遠些,便可看到房門兩邊還有側立著的人。 沒有等來回答,店小二疑惑地輕輕一推,發現門從里面鎖上了,他正說要去拿鑰匙,旁邊的人一下撞開了他往房門上踹,單單踹那一下還踹不開。 桌子椅子被掀翻在地,房間里空無一人,微風輕拂,吹開窗簾的一角,微微敞開的窗戶暴露于眼前,昭示著他們的逃跑路線。 “追——” 疾風掃過,窗戶砰的一聲被削開,破碎的木塊落在房間四處,留下一段茍延殘喘的吱呀聲,只剩店小二呆呆地看著這滿地狼藉。 天色已晚,倒映在河水邊的燈籠偶爾晃動,串起一片暗橙色的波紋,天上星光點點,像些小的糖粒灑在水中,若隱若現。長靴匆匆路過河岸,只帶動了各自的影子。 城外的樹林,有兩個人影輕輕擦過樹枝,徒余枝條輕輕晃動。幸好這幾天沒有下雨,除了天色稍暗之外,這里的小路還算好走。 遲央淮牽著賀蘭梓往前走去,一邊撥開樹葉的蔽體,一邊仔細著周圍的動靜。他忽然感受賀蘭梓的手輕輕動了動,動作很細微,她也沒有出聲,遲央淮稍稍遲疑了一下,沒有在意。 掃開下一堆草叢的同時,一個小洞口顯形。 遲央淮輕車熟路地架起柴火,火勢微弱,僅照亮了小范圍?;鸲牙锱紶柊l出噼啪聲,像一句未來得及從喉嚨里溢出的嗚咽。他鋪好一些干草,又在上面覆蓋上自己的衣服,讓賀蘭梓坐上去。 潮濕的山洞在燈火的照耀下微微反光,偶爾傳來幾道滴答聲,為這空蕩的空間里增加濕意。 遲央淮繼續從背囊里拿出了一件外套披在賀蘭梓身上,動作小心輕柔,帶著一種不可褻瀆的神圣感。 賀蘭梓也不看他,拾起一根木棍在火堆里輕輕戳點,偶爾刨開燒黑的灰燼,看著通紅的火焰皺起眉頭。 她想到了姜落后背上還沒痊愈的燒傷。 野外比不上溫暖的客棧,冷風能夠靈巧地吹開樹葉,席卷而來?;鹈绨硇?,慢慢變成紅色,以示避讓。 “……不是太子的人?!辟R蘭梓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微微沉思,“那就是另一個廢物弟弟了?!?/br> 朝中主要分為兩派,一是二皇子周景灼,二是三皇子周珉彥。 其余的皇子死的死,廢的廢,早已淪為了犧牲品。 遲央淮對朝堂上的事也就只知道這么多,“周珉彥?” “嗯?!辟R蘭梓點點頭,正要說下去,被遲央淮抬手制止。 原是風吹開了她的紗裙,露出一小截腳踝,白凈的腳踝上添上了幾道紅色的細條,是荊條劃出的血口。 遲央淮微微皺眉,立刻跪在她身旁為賀蘭梓處理傷口,迅速回想起那時不同尋常的握感。他憋住所有翻涌的情緒,等到小心翼翼處理完所有傷口后才敢抬頭看向賀蘭梓,眼神濕漉漉的,像是被拋棄的小狗。 “為什么不告訴我?” 賀蘭梓一怔,頭一次在面對遲央淮時心里發虛,她的視線落在火苗上,仿佛眼眸在隱隱燃燒,完成一個完美的回避,“……忘了?!?/br> 遲央淮稍稍垂頭,說話雖是和平常是一個語調,但總有些呼之欲出的失落,“是我的錯,還疼不疼?” 賀蘭梓瞥了一眼已經處理好的傷口,忽覺好笑,“多金貴吶。在你眼里我就這么脆弱?” 語氣很不客氣,像針扎一樣。 “阿姊永遠值得最好的?!边t央淮并不介意賀蘭梓的任何尖銳的言語,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仿佛在做出一個自己不配給出的承諾。 火苗顫抖的弧度減小,仍然散發著溫熱,燃燒的上方像是有斷掉的紅線不斷往外撲,山洞里的水滴停止了滴落,整個氛圍忽然安靜下來,慢慢將這句輕柔話語的分量變重。 再滴答一聲,賀蘭梓從恍惚中回過神。她眨了下眼,迅速蓋過眼中燃燒的烈火,輕嗤一聲,“你在某些方面倒是膽小得很?!?/br> 遲央淮沒有說話,安靜地等待賀蘭梓給他下達命令。 賀蘭梓繼續用木棍對著火堆戳戳點點,動作幅度隱含著發泄,她也不看他,只是勾起腳尖晃了晃,“是不是在想,鞋子又臟了,什么時候換下來洗干凈……裙子也不能穿了,幸好走得時候帶了很多,要不然找個時間再買一件……” 遲央淮手一頓——說得全中。 賀蘭梓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擺弄翻看著污泥遍布的裙擺,這次的臟污避之不及,她略有些不滿地皺起眉頭,“確實又臟了……” 賀蘭梓并不介意紗裙被弄臟,這只會偶爾破壞她的心情,但她會下意識避開這種麻煩事兒。只要一弄臟,遲央淮就會在第一時間為她收拾干凈,像只聞著味兒就來的狗,攔都攔不住。 賀蘭梓已然習慣了遲央淮的沉默,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能夠懂得他的一些小心思,卻還是被他的從不言說所擊垮,不過也算在賀蘭梓的意料之中。 她攏了攏身上的披風,看向遲央淮,“坐過來些?!?/br> 遲央淮挪了挪。 賀蘭梓木棍戳點的動作停下。 遲央淮又動了動,這回挪過去,挨得近了。 “這么生分?”賀蘭梓冷哼一聲,語氣頗為不滿。 “不是?!边t央淮否認得很快,“阿姊是我最想要親近的人?!?/br> 他的名字是賀蘭梓取的,他的人生是賀蘭梓拯救的。 賀蘭梓丟開了木棍,側身一靠,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鸸庥吃谫R蘭梓的臉上,她原本以為是個輕易的動作,現在倒覺得燒臉。 賀蘭梓隨即閉上眼,將煩悶的心思拋開——她會將他牢牢綁在自己身邊,但若要讓她表現出挽留的意思,那她是不肯的。 微弱的呼吸聲因距離的靠近而放大,凌亂的散發輕輕掃過他的脖頸,帶來一陣酥酥麻麻的癢意,遲央淮整個人都僵了一下,不敢調整姿勢。他一只手搭在膝蓋上,看似悠閑,另一只緊握成拳的手卻暴露了他的緊張。 他肌rou緊繃,深深克制住自己將要紊亂的呼吸聲,生怕驚擾到賀蘭梓的美夢。 火堆漸漸熄滅,最后一顆星火歸于黑暗,整個山洞里只剩下突然讓人心驚rou跳的水滴聲。 遲央淮睡不著,發絲的清香不斷在他的神經上跳舞,讓他難以自持。他心里暗罵自己沒出息,又可恥地覺得這是人之常情。 賀蘭梓的呼吸聲已經漸漸平穩,顯然已經睡著了。他抬手虛虛地摸了摸她的發絲,一下又一下,融入了強烈的癡迷和留戀。 “阿姊……” 他忍不住輕輕呼喚一聲,仿佛所有的欲望都能從此處得到宣泄。 但他知道這是遠遠不夠的,從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夢遺對象是賀蘭梓開始。 遲央淮收回了手,用力按摩著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陽xue,他不敢繼續了,多那么一點觸碰恐怕都會直接燒斷他的理智。 每一刻對他來說都是不舍得放手的煎熬。 天色漸亮,外面出現了日出時分的魚肚白,賀蘭梓醒得早,側頭只見遲央淮左邊手肘抵在膝蓋上,手掌拖著下巴,似乎還在睡著。 賀蘭梓細細觀察了一眼,黑眼圈倒是比平時要重,看來休息得不好。她正要起身,遲央淮便醒了。 “阿姊?!甭曇暨€有些慵懶低沉,睜眼后的第一聲更像是無意識的呢喃。 他活動了一下酸軟的肩膀,“阿姊,昨晚休息得如何?” “還行?!辟R蘭梓點點頭,“走吧?!?/br> 遠處的晨光慢慢瀉下,在山林里照出一片生機。太陽永遠不吝嗇自己的光芒,即使是窗戶,也要透過去才行。 姜落這一晚睡得不算踏實,多了一個人在旁邊,總歸有些戒備。不過昨日耗費了過多精力,一下有些脫力,最后還是睡著了。 兩人醒來后洗漱好,一起用了早飯,向蔣蓉請安后剛回到院子里坐下,嚴安鶴就過來了。 嚴佑今日休沐,嚴安鶴先去了他的房間,卻被告知嚴佑留宿在姜落的院子里,他便過來一并請安了。 “父親?!彼认驀烙诱埌?,隨后看向姜落,“沉夫人?!?/br> 姜落點點頭,面上平靜,眼神卻是有些回避的。 嚴安鶴不敢多看姜落,注意力便放在嚴佑身上,他總覺得嚴佑有哪里不同,觀察一陣后,有些不確定地問道,“父親,你昨晚休息得好嗎?” 小孩子只是出于關心,卻把嚴佑問得一嗆,“當然,我昨晚休息得很好?!?/br> 姜落跟著看過去,好像是有些面色疲憊,只不過嚴佑都說了他沒事,那她就更不會放在心上。 “課業上遇到問題了?”嚴佑立刻轉移話題,“我看看?!?/br> “嗯……有幾個字我總是寫得不好?!眹腊产Q有備而來,從懷里拿出了一張宣紙,攤開放在了桌前,拿之前猶豫了一下,似乎是看到姜落還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 姜落低頭看了一眼,率先給出評價,“好看?!?/br> 宣紙上的字筆法稚嫩,字也很簡單,但完全看得出一筆一畫都寫得極其認真,且私下里有多加練習,比起同齡孩子的書法秀氣不少,筆鋒也隱約顯形。姜落想到自己的字,真不如他。 游席知曾說,她的天賦全用在跳舞上面了,狗抓著筆桿子都比她寫得好。再者,筆墨紙硯也很貴,姜落有自知之明,也就不做浪費。 “真的嗎?”嚴安鶴聽到評價,下意識接嘴,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嚴佑算是反應過來,他哪里是請教課業,更多的還是想要夸獎罷了。只不過怕嚴佑說他自負,小小的打了個幌子。 嚴安鶴看到嚴佑了然的笑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接話接得太快了,還沒有得到嚴佑的評價,便追問道,“父親,您覺得呢?” “挺好的,繼續加油?!眹烙硬]有做過多的指導,只是摸了摸他的頭表示夸贊,他來了興趣,轉頭問向姜落,想要多了解一些關于她的事,“夫人的毛筆字寫得如何?” “難看?!苯溥B斟酌用詞的時間都沒有,直接脫口而出,似乎是覺得不太準確,又補充上后面兩字,“至極?!?/br> 嚴佑一愣,姜落的話基本不會夸大虛詞,但這個評價未免有些過于狠了。 “不會吧?!眹腊产Q聽不出來,只覺得姜落是在謙虛,仍然有些期待地望著她,想要看她寫字,畢竟剛剛被姜落夸過,他也來了興趣。 在一大一小熱切無比的期盼中,姜落終究還是下筆了。她下意識寫了一個“落”字,等到反應過來時,筆畫已經改不了了,只能硬著頭皮寫下去。 嚴佑看到字的那一刻直接愣住了,他反復確認了幾遍那是個“落”字,甚至還懷疑姜落不是用毛筆寫的,而是……雞爪。 這個字對于嚴安鶴來說還有些復雜,但橫和豎他好歹認得,他覺得,這字應該會氣得夫子吐血。 很災難的一手字。 “……還、行……”這兩個字幾乎是從嚴佑的嘴里擠出來的。 姜落也不介意,更是繼續夸起了嚴安鶴,欣賞溢于言表,“你寫得好看?!?/br> 嚴佑聽到了,抬筆在旁邊落下一字,眼神頗有些急切,“那我的呢?” 嚴安鶴懵懂地眨眨眼——父親這個樣子,怎么好像和他差不多…… 姜落考慮著自己的用詞,小孩子眼里就是好和壞,對程度分辨得不明顯,頂多加上好,更好,和最好。而對嚴佑來說,這種詞就顯得有些敷衍了,她不想這樣做。 嚴佑看著姜落還在猶豫用詞,心里嘆了口氣,放棄了這個想法,他正要開口略過這個話題,院子里來了一男一女。 “秦叔叔,玉姨——”嚴安鶴最先注意到他們,規規矩矩做了個揖禮,然后跑了過去。 秦開舟一把抱起嚴安鶴轉了幾圈,隨后放在肩頭,抬手捏了捏他的臉,“真乖?!彼哌^去十分親昵地拍了拍嚴佑的肩,“我倆特意來看你們呢,怎樣?感動吧?” 秦開舟顯然是托了厲寒玉的福,才能從嚴府的正門進來。 沒等嚴佑接話,秦開舟便已轉頭看向姜落,率先笑著打起招呼,“嫂子好。我是秦開舟?!?/br> 站在秦開舟身側的女子隨之朝姜落微微頷首,低頭時掃了一眼她手上的鐲子,對比秦開舟的語氣淡了許多,“厲寒玉?!?/br> 姜落禮貌回應,打起十二分精神。 秦開舟咧嘴笑著,是rou眼可見的傻樂,看向姜落的眼神滿是好奇,厲寒玉倒是沒什么明顯的好壞態度,神色平靜,眼底里多了幾分探究。 本該早就和這兩人見面了,奈何厲寒玉經商太忙,一直不得空。蔣蓉又見不得秦開舟,他自然不會單獨前來。最近姜落被人“偷”了東西,蔣蓉放心不下姜落出門,厲寒玉今日又剛好得空,蔣蓉便請她帶著姜落出去走動走動。 蔣蓉對厲寒玉有恩,她當然不會拒絕。 “那沉夫人我就帶走了?!眳柡駥烙拥?。 嚴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對著姜落輕輕點頭。 一旁的秦開舟忽然哼了一聲,“那眼珠子都快黏人家身上咯?!眹腊产Q也表示同意,他在秦開舟耳邊說悄悄話,“父親剛剛還求表揚呢……” “嚴安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