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晚安
清早的風談不上刺骨,仍能帶來些微的寒冷。一路緊趕慢趕,終在第二天早上到了沉府。 嚴佑牽著她往沉府里面走,一個傻乎乎的不做多想,一個順理成章并不介意,牽著牽著,越發自然。 對于姜落而言,這只是兩只手放在一起而已。 云枝瞄了一眼牽在一起的手,又想起昨日早晨姜落犯困時,嚴佑讓她拿來毯子給姜落蓋上。 兩人的表情相互之間仍是陌生的,沒有分毫黏膩。這她有些看不透他們的互動——總覺得到了很親密的地步,又好像不是。 兩人由仆從領往正廳,一眼便瞧見坐在那里的沉千海和梁蕓夢。 沉千海的視線在兩人相互牽著的手上做了短暫的停留,隨即與嚴佑對視,和藹一笑。 姜落點了點頭,“……爹?!?/br> 這種稱呼她很難適應。 沉千海沖她笑了笑,故作揶揄,“小瑜牽著自己的夫婿,還緊張什么?” 顯然是因為姜落喊的那聲爹有一瞬的猶豫,雖然極其短暫細微,但還是被嚴佑捕捉到了。 情緒有些平淡,不太像一個出嫁的女兒回門時的反應。 沉千海加上這么一句話并沒有任何問題,無非是想安慰一下女兒回門時的怯意。但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嚴佑已經了解到了姜落身上的鈍感,眼下沉千海的行為有了打圓場的嫌疑。 他察言觀色向來敏銳迅速,說是精明老練也不為過,何況他本身對這場婚事還有頗多疑問。 他尤其不明白這場婚事到底是誰同意了,種種之間太過違和。 敬茶后,梁蕓夢以體己話為由將姜落帶回了內院。 姜落一推開房門,便被人結結實實撲了個滿懷,熟悉的梅香讓她愣了愣,再是伸手回抱住。 沉妙瑜那些日子黏她得很,這感覺算不上陌生。 “小瑜!”梁蕓夢低聲呵斥了一句,趕緊將兩人帶進屋里,謹慎地朝外面看了幾眼,隨后關上房門。 梁蕓夢無奈地看了沉妙瑜一眼,警告之意盡在不言中。沉妙瑜沖她吐了吐舌,儼然一副知錯不改的樣子。 “落落姐在嚴府過得如何?他們有沒有欺負你?那個嚴二公子……”話說到一半,沉妙瑜忽然瞥見姜落手上明晃晃的玉鐲,一時思維跳脫,“咦,這個玉鐲真好看,是嚴二公子送的嗎?” “是蔣夫人?!?/br> 沉妙瑜低頭細細打量了幾眼那鐲子,側頭望向梁蕓夢,見到她點頭沉妙瑜才放心下來,不過嘴上依舊嘀咕著,“不過我新看的話本上說啊,有的惡婆婆慣會用那些手段了,身上戴的嘴里吃的都得小心些?!?/br> 沉妙瑜潛意識里帶些偏見,心直口快,不免又惹來梁蕓夢的斥責。 姜落輕輕拍了拍沉妙瑜的手,“一切都好,莫要擔心?!?/br> 她這才松了一口氣,轉而笑了起來,姜落讓她放心她便不多問,開始說起這幾日的新鮮事,滿臉的分享欲,說著一句又可以馬上扯到另一個話題,像是無窮盡。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被她表現得淋漓盡致。 話有些過密,像傾倒一般急切,有了離別的影子。 沉妙瑜的行囊早就收拾好了,只等這次姜落回門敘舊后,便要奔向她心中的天地。旅程并非孤身一人,沉千海為她精心挑選了一男一女兩個侍衛。 她在最后一刻的叮囑上斂起笑意,語氣嚴肅,“落落姐,就算被發現,也不打緊。沉家既然決定幫你,自然是考慮了最壞的后果以及如何承擔。你的事若辦好了,便告訴云枝,為你準備的和離書隨時都能派上用場?!?/br> “一定記得,先保護好你自己?!?/br> 姜落微微揚眉,有些意外,她還以為這樣的話應該會先從沉千?;蛘吡菏|夢的口中聽到。 她點頭答應。 明媚的春光透過窗戶映照在少女的臉上,光影交錯。隨風起舞的樹葉撲向著陽光,花卉花枝招展。 芳菲伊始,后花園里滿是馨香。 嚴佑和沉千海路過假山,邊走邊聊,試圖從對方的只言片語中抓取到有用信息,兩個官場人說起話來誰也不讓誰,相互摸不清。 “賢婿與小女相處得如何?” 嚴佑溫和一笑,“知書達理,落落大方?!鳖D了一下,接道,“可能是剛到嚴府,還有些拘謹。請岳父放心,我一定會對她好的?!?/br> 回答籠統空洞,卻又接過了話頭,同樣是一次什么也試探不出的對話。 沉千海笑了笑,“小瑜若是哪天給家里訴苦,我可饒不了你?!?/br> 他本想順理成章談及和離,又覺得目的太明顯。嚴佑的態度過于公事公辦,想來兩人的相處模式多半是相敬如賓,沉千海稍微松了口氣。 嚴佑躬身作揖,“那是自然?!?/br> * 回來的路程不必太趕,夫妻倆兩天后才回到嚴府。 馬車停在一旁,在等嚴佑,他順路下車置辦些東西。姜落坐在馬車里,一手挑開車簾,朝四周望去,想要多記一記周圍的建筑。她正恍惚著,忽聽云枝出聲提醒:“姑爺回來了?!?/br> 她垂眸收回視線,放下了車簾。 嚴佑將東西交給了下人,坐回了馬車內,“夫人以前來過京師么?” 姜落搖頭。 “后幾日我帶夫人去京郊外踏青,再四處逛一逛,夫人可愿意?”嚴佑的婚假有九天,來來回回算下來,還剩三天。 按理說,婚假是新婚夫婦用來恩愛甜蜜的,只不過兩人都沒有要培養感情的意思。 但他不能忽略這個義務。 從庚帖上的日子算來,他年長“她”近七歲。若是一個二十一,一個二十八,他倒不覺得有什么,但眼下一個十六的少女和一個快二十三的男人,態度上更偏向于年長者的照拂。 他覺得有罪惡感。 尤其回想起新婚那晚,他居然跟她探討要孩子的事。 當真是酒喝多了沖動上頭,頗有自暴自棄的意味。 姜落看了他一眼接著點點頭,她知道嚴佑是看到她剛剛的動作誤會了。 不過能出去看看,也有利于她尋找游席知的線索。 馬車駛回嚴府,在門口停下,嚴佑自然地遞手,扶著姜落走下馬車。 柳嬤嬤領著姜落去了蔣蓉的房間,沒有叫上嚴佑。 姜落原先還擔心蔣蓉會問她一些刁鉆的問題,要是答不上來該怎么辦——事實上聊天氛圍很融洽,只是說了些家常話,留著她一起吃了午飯。 飯桌上,蔣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姜落吃飯的規矩儀態,結果是絲毫都挑不出錯。 她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下,歸結于自己太過敏感。 蔣蓉覺得姜落規矩懂事,言語談吐也非粗俗之輩,越看越滿意,只是面上不顯,她的體貼關愛要講分寸,不可讓人覺著能恃寵而驕。 兩家既然已經結成親家,她便不會再多去探討什么門當戶對,總之,一樁心事已了。 午后時分,蔣蓉又帶著姜落到附近逛了逛,同一些貴婦人坐在一起吃了些茶點,直到同蔣蓉一并用完晚飯后,姜落才得空卸下一身的疲憊,在沐浴之后回到房間里見到了嚴佑。 兩人新婚燕爾,婚假這幾日是不可能分房睡的。嚴佑自然是將床留給了姜落,自己睡在外面的榻上。 姜落漸漸習慣了他細致入微的照顧,算不上心安理得,倒也不像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般戒備。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 師娘以前教她讀的詩文,忽然變得鮮活起來。 “今日很累吧?!?/br> “還好?!苯渥谝巫由虾唵位貞?,有些羨慕地望了一眼外面看起來就硬的床榻,想了想,略帶遲疑地開口,“我們能不能……換一換?” 嚴佑失笑,并不打算和她探討禮節或者謙讓之類的問題。 因為她絕對沒有那些復雜的想法,只是簡單的不想睡床而已。 “為什么?” 他靜靜等待她的下文。 “……我不習慣睡太軟的床?!北绕鹌D苦的環境,她更難適應這種坐上去會塌陷,對她來說毫無安全感的床。姜落在回答前考慮過,這是實話實說,也并不是個值得讓人深究的原因。如果不解決的話,她難以保證自己有較好的精神狀態面對如今的境地。 聽到姜落的回答,嚴佑微微勾起唇角,“夫人不必擔心,已經換掉了?!?/br> 姜落一愣,不知道他為什么了解這個,用好奇的目光望了過去,但沒問出口。 “想知道嗎?” 直接懷疑姜落的身份造假對嚴佑來說還有些離譜,他僅僅只是好奇她經歷過什么。 姜落遲緩地點頭。 “夫人這幾日的精氣神并不是很好?!彼恍?,“我問了云枝,是我考慮得不周到?!?/br> 云枝私下里又問起過她的黑眼圈,她確實跟云枝講過。 而嚴佑大部分時間和她待在一起,對她的精神狀態總能第一時間察覺。 比如馬車上她睡著的那次,看著不像是簡單的犯困。 姜落心中了然,確實是太過明顯了。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那你這幾日睡得舒服嗎?” 她在更加主動地思考。 嚴佑覺得,這很好。 姜落看了一眼床,又看了一眼外面的榻,未等嚴佑回答,接著補充道:“這個床挺大的,我覺得可以睡下兩個人?!?/br> 嚴佑一時沒能接上話,嘴角的弧度收斂了些。 后面補充的話,有些用力過猛——考慮的時候又忽略了自己。 他一揚眉,忽然朝著姜落走了一大步,俯身與之平視,姜落始料未及,不由自主地后仰身體。 嚴佑的左手虛放在她身后,以防她重心不穩。 短暫停了一瞬,嚴佑退回了剛剛的距離,故意道,“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的距離,可比這個更近?!?/br> 姜落呼吸一滯,腦子里開始飛速轉動。 她不喜歡這種距離,像是在被人光明正大的窺視。 姜落拒絕的次數太多,一些合理的請求也被她忽視。嚴佑算是看出來了,只是簡單地勸說和請求,并不能讓她重視。 “抱歉,是我的錯,剛剛絕非有意為之?!彼\懇地進行道歉,并不想表現出一種輕而易舉的掌控感。 上位者的寬容對于弱者來說是一種非常致命的陷阱,尤其在偽裝成自然流露時,鮮少有人可以真正地直視身份地位比自己高的人。 靈魂之間的平等對話,從來都不是輕易的。 由此引導出來的乖覺不是他所期待的,那是一種欺騙性的服從。 即使在靠近時,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跳加速。 “你看,榻上墊著有床被,我沒有讓自己委屈?!?/br> 考慮他人不代表完全忽略自己。 “……我知道了?!?/br> 姜落眼神微微閃動,心里那團很久置之不理的雜亂毛線球,有人示范著為她理順了簡短的一小截,遞給了她。 見姜落還有些發愣,嚴佑又道,“嚇著你了吧?可要出出氣?” “不,不用?!苯渚徚司?,生怕他做出更駭人的舉動來。自打接觸了嚴佑,她便發現自己變得好像越來越有所謂了,心里一邊想著逃避,一邊又覺得這好像是應該的。 眼前這個人似乎能把許多事變得理所當然。 她看向他,懵懂之間忽然抵觸起來,師父明明說了她這腦瓜子最是不好使,她更應該提高警惕才對。 她定是受了騙。 嚴家果然沒好人……等等,不能這樣說,蔣夫人先暫時例外好了。 “明日要去踏青,早些休息吧?!眹烙硬煊X到她一下警覺起來,只是微微一笑,退了一步,帶了些許安慰的含義,“夫人晚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