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山雨欲來
早攤鋪霧氣裊裊,最喜歡撲到人跟前親熱地貼上一吻,嗆不著人,只是擋住了視線,看不分明,便要揮手扇開,有些礙事。 趙馳本想自己找機會去看看姜落為何會出現在嚴府,但總能感覺到何雨晴向他投來懷疑的目光,讓他即使并排行走也有被跟蹤的感覺,只好暫時收起了這份心思。 何玉晴被彭力的話攪得心神不寧,也忍不住偷偷朝嚴府門口望去,眼神鬼鬼祟祟的,像是要偷東西吃的陰溝老鼠。 母子倆的目標都是同一個,卻又都背對著對方,略顯滑稽。 很快,一抹淺綠色身影從嚴府門口緩步出來了。 與上次不同,這回云枝不在身邊。原因是沉妙瑜也來了京師,忙著找云枝敘舊,但并不太方便和姜落見面,姜落便準備一個人去成衣店取錢了。 何玉晴的視線先是在那名貴的衣服首飾上到處竄,一陣繁忙地打量后目光終于落腳在了那張臉上??粗菑埣仁煜び帜吧哪?,她一時震驚到失語,甚至首先懷疑的是自己認錯了人。 明明以前是個丑八怪,如今看起來倒是珠光寶氣的,連走路的姿勢都將她隔絕在外——哦,差點忘了,那丫頭一天天的跟著隔壁的那個瘋子學了什么來著……跳舞?勾欄地方的玩意兒也值得學? 想到這兒,何玉晴不屑地冷哼一聲,目光卻仍貪婪地估量著那雙鞋的價值——棉麻?絲綢?哎喲那些個花紋……她都沒見過的。 她很憤怒,她的見識怎么能超越她呢。 何玉晴看向嚴府那塊匾額,只覺得眼睛一陣刺痛,嫉妒的火在心中不斷燃燒,幻視著燒掉面前的人——不過是從她肚子里滾下來的rou而已,她自己都還沒享福呢,這個下賤的玩意兒憑什么能高人一等? 趙馳心里暗叫一個不好,站起身就想要擋住何玉晴,可惜為時已晚。就在他以為何玉晴要對姜落發難的時候,卻只是聽到了她的冷笑聲。 “我的乖兒子,這就是你攔著我的理由?”何玉晴心寒地看向趙馳,“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辛苦拉扯大,你卻只想著外人?!?/br> “jiejie她不是……” “她怎么就不是了!你連她姓什么都忘了吧?哼,一口一個jiejie倒是叫得歡,我養的狗都比你會認主?!本退懔R的人是趙馳,何玉晴也是分毫不讓。 趙馳啞口無言,何玉晴對他好是真,對他jiejie差也是真,長大了不比得小時候,不該頂撞回去的。 見他不說話,何玉晴十分厭棄,當然,只是表面上——她還指望著她這寶貝兒子帶她坐享榮華呢,這樣愧疚的表情很得她心。 她轉眼又想到姜落那會兒離家時,她找了個人販子把她拐走,心頭又有些發虛,也就收斂住了沒有繼續罵下去。不過如今看來,她人好好地待在這嚴府,享不盡的富貴,說起來還得感謝她不是? 何玉晴很快起身朝姜落的方向走去,瘋狂尋找著與她對視的機會。姜落被那樣黏膩的目光盯得難受,似有所感地停下了腳步,她側過頭,便與之對視。 何玉晴死死地盯著那張臉,妄圖盯出那種驚慌失措的表情,這樣自己就能先一步體會到報復的快感。 靜水一般的眼眸只是淡淡地看著她,最多揚了下眉頭。表情頂多只有一絲訝異,而后又恢復了波瀾不驚,就像是在看一個路人。 一個從未正眼看過她的母親,本也不值得她正眼看回去。 這樣的表情總能給何玉晴帶來無窮無盡的挑釁幻想,面無表情無疑惹火了她,“怎么?變得光鮮亮麗就想擺脫我了?你可別忘了我是誰——讓我猜猜,你這身份……是偷來的吧?” 聲音不大,也就兩人互相聽見,威脅的意思很明顯。 姜落有些想笑——不是拋棄了她了么,這會兒怎么又趕著上來認識她了。 理由么,她早就一清二楚了,她變得“有用”了。她曾心心念念地得到一個擁抱的“家人”,對她只有無窮無盡的惡意。她以前還想要明白那是為什么,現在就不想了,她不在乎了。 姜落問,“你要什么?” “成親這么大的事,我這個做娘的居然不知道。要是嚴家的人知道你是個冒牌貨,會不會把你趕出來呢?”何玉晴擠眉弄眼一番,故意舞文弄墨的口氣像是融了窮酸秀才的筆墨,試圖目的不良地擠入人群,招厭得很。 總有一類人,覺得所有人都是自私的,貪婪的。 姜落并不會對她的談吐措辭有任何反應,只等她的下文。盡管沒有催促,但這樣類似于無視的態度讓何玉晴更加窩火。她咳嗽兩聲,自顧自地忽略剛剛的尷尬,“當了嚴家二少奶奶,很有錢吧?!?/br> 街道不遠處有一條盯上了肥rou的狗,哈喇子流了一地。 這個答案并不讓人意外。余光瞥見墻角跟的磚頭,粗糙的紋理看得人心安,若是打在人身上,手感應該不錯,這顏色質地也…… “我跟你說話呢!聽見沒有!”再一次被忽視的惱怒讓何玉晴氣得直跺腳。 “嗯?!苯浠剡^神來,眨了下眼,以此表示自己確實在聽她講話,“明天給你?!?/br> 今晚嚴佑就會回來,她會把那份和離書給他,然后約定下一次見面。 一切回到正軌,一切都將是一個新的開始。 何玉晴愣了一下,后知后覺地笑起來,忽然又意識到什么,強行合攏自己咧開的嘴角,但要把一條深淵的縫隙推起來合攏,實在有些費力?!澳愣疾粏枂枖的俊?,我知道了,你現在有錢了,多少都不在話下對吧——”她舔了舔嘴唇,有些得意忘形,雙手伸開在她面前比了比,“十、十兩銀子——” 她想,這應該夠多了吧……? 對于普通百姓來說,確實已經算多了。若是以前聽到這個數字,姜落可能已經抄起板磚過去了,但在嚴府跟著算了那么久的賬,也就不會太驚訝。 何玉晴打量起她的表情,暗自懷疑自己是不是說少了,轉念一想,別把人逼得又不是只拿這一次,畢竟關于財富的最好搭配就是無底洞。 “知道了。明天巳時衙門見吧?!辈粏柧唧w數目的理由很簡單,她根本不打算給,也不打算去理會。關于她的身份,嚴佑知道就好了,沒必要都清楚其中的原委。此后,嚴家、甚至京師,都不會再有“姜落”存在過的痕跡。到時候何玉晴滿嘴嚷嚷著要錢,而嚴家根本就不知道“姜落”,嚴家的人也不會理她。 何玉晴如此順利地要到了十兩銀子,也就識趣地不去糾纏,沒有過多喧鬧,回到了趙馳身邊,也是直到這時,姜落才注意到了趙馳。 趙馳抱歉地看著她,想說些什么又不知道開口作何——從她住在游席知家里后,又因何玉晴和趙德明的尷尬,他們的交集少之又少。 幼年時的情感隨著變成回憶之時慢慢淡去,但總有模糊的念頭告訴她是非好壞。 姜落與之對視,是一個十分溫和的表情。 布滿裂痕卻夾著糖的記憶與現實重迭,以前的那個女孩同樣笑著對他揮手——她對他的態度從未變過。 趙馳滿心愧疚,很快被何玉晴呵斥的聲音拉回目光,“知道了娘……”他強忍著語氣的不耐,低著頭聽她的訓斥,等到抓住機會再看時,姜落已經不見了。他對何玉晴旁敲側擊,想問出剛剛她和姜落講了什么。但自從何玉晴發現趙馳上次騙她后,心里防備高了不少,講到關鍵處就自覺閉嘴。 不過,看那個樣子他也能猜得出,是去要錢了。趙馳嘆了口氣,只想著快點找到那個介紹差事的人,隨后帶著何玉晴趕緊離開京師,免得又給別人徒增是非。 剛剛那條盯著肥rou的狗沒能如愿,口水流了一路,不斷在尋找著新的目標。它從一輛馬車前經過,搖著尾巴跳上轎凳,被一旁茶鋪里的人一杯茶水給潑開了。 “這就驚訝了?”賀蘭梓坐在車廂一旁,淡淡地品了一口嚴佑準備的茶。 一個晚上的時間,周景灼就告知了嚴佑相關事宜,讓他把游席知帶走。按理來說,明日的休沐日本該今晚才到家,他不作耽誤,連夜請假趕回來,但并沒有帶上游席知。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尤其在分別這方面。 嚴佑放下車簾,眉頭皺起??梢钥吹贸?,那個婦人對姜落的非常的無禮。 “這就是……她的生母?”他曾想過會是怎樣的卑劣,卻還是無法猜到那種人的底線。 “嗯。落落受過的苦可比你知道的多太多?!?/br> 這是賀蘭梓第一次見嚴佑,也是嚴佑第一次見賀蘭梓——確實如同姜落所說,她的jiejie很美,能看得到當年賀蘭貴妃的影子。 本不該有交集的,但自從在街上看到過何玉晴后,賀蘭梓心情就不太美妙了。明明已經滾進了一個屎盆子,還有人在上方沖著里面撒尿。 恰巧周景灼說他回來了,便約著見一面,省得后來麻煩。 “再過一會兒,他們就會知道密詔本身就是假的?!彼麄冎傅氖钦l,不言而喻?!暗綍r,我可不想落落跟著你一起受難?!睙o論嚴家選擇哪一方,又或者哪一方都不站,她都不關心,反正都會被波及。 “你的考慮確實有道理,但請給我個機會,我一定能好好保護她的?!?/br> “呵?!辟R蘭梓嗤笑道,“你真的覺得這個是主要原因嗎?我且問你,她待在嚴家真的快樂嗎?還是說只有見到你的時候?你難道真不知道她有離開的念頭?” “……有?!彼痪褪强吹搅四莻€眼神,才在祠堂里抓住了她么。 “蔣夫人待她如何?” “母親雖然嚴厲,但絕不會平白無故……”嚴佑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想到了姜落被罰跪,練字,算賬……等等,蔣蓉或許沒有直接逼迫,卻也是半推半就地讓人服從。 那他呢,就在這種半推半中尋找最不委屈人的法子?甚至他看不見的地方,還會有更多上對下的天然獨裁。 “你說出沒關系的時候,真的有考慮過她的處境?也就是落落遲鈍了點,笨了點,才會被你騙了去?!辟R蘭梓相信嚴佑一點就通,這不是什么一言以蔽之的婆媳問題,誰都不能當透明人。 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他不處在那個壓力之下,即使換位思考也不會有太多痛苦,說出沒關系對他來講輕而易舉。 情況或許當時看著沒那么嚴重,但就是察覺不到的才會如同毒素一般滲透,等到最終徹底破碎,只會摔個體無完膚。 他有時都忘了,自己同樣身在那片苦海中,以自己的退讓全出一種和平的假象,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或許他潛意識里也只能一個勁兒地對自己說沒關系。 “我會改正的??梢詥??” “你這樣說得我像是個棒打鴛鴦的惡人。當然,我也不介意。我猜你們之間的相處也就是你的休沐日吧?有空的時候便珍惜每一刻,膩歪在一起,只對感情夸夸其談了么?”賀蘭梓晃了晃手中的茶杯,“你看這杯茶,一般人得攢多久的錢才能喝上一口?你知道嗎?你不知道。所有的沒關系在撤掉物質條件后,你還能毫無保留地說愛嗎?” “也許你不自私,你的為人也能夠支撐你做到。但不好意思,我不關心。那樣的承諾太過虛假,我也不會相信你,我不會容忍落落跟著你去到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比绻f嚴佑只是個陌生人,賀蘭梓興許還能禮貌地對他笑笑,保持一點體面。 “暫且拋開這些不談。你敢說,你對她沒有過誘哄?”賀蘭梓完全不能容忍騙局,無論它的原因是多么讓人心生憐愛。 “嚴二公子,你配不上她?!?/br> “可你這樣做……和我的母親有什么區別?” 專制獨裁。一刀切。 “我只不過說了些現實的問題,讓你沒那么強烈的負罪感?!辟R蘭梓并無所謂,生在皇宮長在皇宮,見過的爛事多了去了,她也從未標榜自己是什么好人。她甚至又多嘲諷他一句,“既然你非要如此,那就回去問問她吧。希望她是真的喜歡你?!?/br> 茶已涼去,賀蘭梓重新戴上面紗下了馬車。 茶鋪里的人很快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去攙扶她,很快牽住,動作要比以前大膽,倒是不像以前那般刻意得體了。 “黑眼圈挺重啊?!辟R蘭梓看他。 “嗯?!币煌砩蠜]睡著的遲央淮強忍住打哈欠的沖動,“阿姊累不累?” 賀蘭梓沒答,只是目光看向那邊吃早飯的何玉晴和趙馳,“找個間隙把那小子抓來問問,一是他們來京師做什么,二是落落一出門怎么就被拐賣了?!?/br> 沉妙瑜說過,她是在人販子的車上和姜落認識的。 “我馬上去辦?!?/br> “嗯。別累著?!?/br> 遲央淮受寵若驚地轉過頭來,笑得極為開心,賀蘭梓甚至感覺有一條尾巴在他身后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