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規訓
姜落回到嚴府時,已經有些晚了。等她到院子的時候,蔣蓉已經在那里了。 “還知道回來啊?!笔Y蓉冷哼一聲,表情算不上好看,本來還在催眠自己是別人帶壞的姜落,這一跑,她就沒理由了——至少不會像對待嚴佑一樣那么容忍。 姜落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周圍,跪在她面前——云枝不在,那就好。她想,這也是必然的,云枝那么聰明,自然會想到辦法離開這里的。 蔣蓉討厭被忤逆,現下不順從她,也許就沒機會去衙門了。 “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救那個小偷?!笔Y蓉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明顯愣了一下,傷心往事不合時宜地跳出來提醒她。沉默一瞬,蔣蓉沒頭沒尾地說道,“你是什么身份,他們又是什么身份——你會害了他們的?!?/br> 姜落茫然地看著她,似有不解,她明明是在幫忙啊。 “算了?!笔Y蓉站起身,并不想在這里多留,“總是要吃點教訓才是?!?/br> 直到聽到呂詠的作證時,姜落才隱約發現蔣蓉的話別有深意,自己以為的順利只是想象出來的。 “你在騙我?!睕]有任何拐彎抹角地指責。 “我說了嘛,是“最近”沒有。我那店里發生盜竊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位夫人又不說清楚,我就只能實話告訴她“最近”沒有被偷咯?!彼麑ⅰ白罱眱蓚€字咬得很重,語氣無辜。 “兩年前,那個叫茉莉的女孩就在偷東西的時候被我抓個正著。那一次是偷別人的,后來又偷了我的兩副藥,不便宜呢。當時見她可憐,不想鬧大的,私下了結了。結果她的同伙,那個叫柳成卓的,惡人先告狀,還先跑來店里打我——街坊鄰居都知道的?!?/br> 彭力翻閱著手上的訊簿,感嘆著世風日下,“嗯……之前是記錄過。沒想到現在竟然又開始做這種事了?依本官看,沒必要再浪費時間了。夫人,你說對不對?” “浪費時間?”姜落皺起眉頭,“證明一個人的清白是浪費時間?兩年前的案子也不一定真就那么回事兒?!?/br> 呂詠笑了,但沒有笑出聲,只是嘴角扯出了一個輕蔑的笑容,弧度小到看不清,“二少奶奶,是你自己不相信吧?當然了,我也不是胡亂編造的。只要稍作打聽就知道,畢竟當時鬧得挺兇的呢?!?/br> “柳成卓既瞎且瘸,怎么可能去打你?” “二少奶奶剛嫁到京師不過兩月,難道柳成卓是一出生就瞎了,瘸了?打我那時他可沒瞎呢,指著我打的,我都還記得傷在何處呢?!?/br> 他放在右腿邊上的手微微抬了抬,姜落看見了——按理說,兩年前的傷現在都還有痕跡,不會是輕傷?!澳銢]有追究?” 呂詠微微一笑,說出的話“符合”他所謂的“心善”,“不過是挨了幾棍子,不礙事兒?!?/br> “那你右腿的傷是怎么來的?” “兩年前在水溝里摔了一跤,街坊鄰居們也都知道?!?/br> 巧得很。 姜落問不出其他來,只能是把他打量得更加仔細,結果也只是在眼角處看到了一塊淺淡的疤痕,“我要把柳成卓帶來,辨你這話是真是假?!?/br> “雖話有些難聽,但畢竟忠言逆耳嘛。那個叫茉莉的都是小偷了,柳成卓也好不到那里去吧?唉,本來人瞎了又瘸了,萬一他來這里騙取同情心,說什么是我弄得,反咬我一口怎么辦?” “既然你沒做過,那你怕什么?” “人言可畏。畢竟我還要做生意嘛?!?/br> “訊簿上寫得清楚,和呂詠描述得基本一致?!弊蛱爝€推拒的彭力現在好像不嫌麻煩了,要她心服口服一般。他招來衙役吩咐道,“既然夫人不肯相信,我便叫人帶幾個街坊鄰居過來,順便把柳成卓也一塊帶來當面對質,也好證明誰是誰非,“清白”在何處啊?!?/br> 又是漫長的等待,能讓人生出拖延時間的懷疑。 流程如何,她左右不了。 呂詠這個證人是她自己帶來的,出爾反爾的倒成她了。是她自己病急亂投醫了嗎?還是說—— 就是想戲耍她一番罷了。 柳成卓來了,還有幾個不認識的街坊鄰居。 街坊鄰居只能證實叁件事:柳成卓打了呂詠,茉莉拿過呂詠的兩副藥,呂詠確實摔進過水溝里。 前后因果是什么各執一詞。呂詠說是茉莉偷了她的東西,柳成卓還過來把他打了一頓;柳成卓說是呂詠傷害了茉莉,所以他才要打呂詠,自己的傷是呂詠的報復行為。 沒有其他更為關鍵的證據,又或者說,兩年前的東西找起來費時費力,難保已經毀尸滅跡。 “你說是我報復的你,那為什么當時你不報官?” “報官如果有用,早在兩年前你就該被拖出去斬首示眾——!” 訊簿記載的結果就不會和呂詠描述的一致了。 “肅靜肅靜——”彭力坐在上面,驚堂木一拍,表情逐漸有些厭煩,但也很快將表情切了回來,柳成卓的話無疑是在挑釁他。 “依本官看,不過是案件重新梳理一遍罷了。夫人可有更確鑿的證據?” 沉默許久,姜落搖頭,“那茉莉——” “先關著吧。放心,我們當然不會濫用私刑。畢竟看起來還需要繼續查下去不是嗎?等我們查到了新的線索,自然會再找你們的?!?/br> 柳成卓沒有說話,從始至終只是坐在輪椅上,他知道旁邊站著的是姜落,彭力話音剛落,他就緊緊拉住了姜落的衣袖,小幅度擺動了一下。 這是場沒有結果的對質。 姜落推著他回院子,一個姑娘忽然拉住她,沖著她直搖頭,然后就跑了。 大概是感覺到了什么,柳成卓忽然開口,“他們嘴里都是謊言,都沒結果的。他們只會拖著你,不給你答案,看你像看猴?!?/br> 這種事被騙過一次,就會失去信任——尤其是在最脆弱的時候,那時的傷口最疼。 “總之,謝謝你的付出?!绷勺康穆曇魡×讼氯?,有些無力,“我會拿出我的所有積蓄,托人……把茉莉救出來?!?/br> 茉莉偷東西的事他當然知道,她偷來的錢都會花在實用處,只要知道家里多了什么東西,他就能算得出茉莉偷了多少錢。 柳成卓會偷偷將錢存回來,本想著等積攢夠了,就募捐給寺廟或者其他需要幫助的地方,哪曾想會用到這種地方。 姜落輕輕拍了拍他,看著人還在,其實已經神游了,她繼續推著柳成卓回到了院子里。 “我會帶她回來。今晚你就能看到她?!苯浜鋈婚_口。 “……你別做傻事?!绷勺坎⒉槐M?,如果她真的有權力,身份高貴別人不敢輕易得罪,那彭力對她就不會是剛剛那樣的態度。他看不見姜落的表情,她那平靜的語氣也聽不出信心和把握,姜落沒有再回答她,柳成卓也只能點頭說好。 兩人心里都在做自己的打算。 將柳成卓送到院子后,姜落就快步往嚴府走,正走在大街上,就遇到了韋皓。 姜落繞過他,不想多生事端,卻被韋皓故意攔住了。 “怎么愁眉苦臉的?看來事情發展得不太順利啊?!?/br> 其實姜落的表情算不上愁眉苦臉,仍然是淡淡的,甚至在韋皓看來,里面肯定帶著蔑視。 “借過?!苯湓俅闻膊?。 “呵?!表f皓冷笑一聲,收起扇子輕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又移開,“說起來,這件事還得怪你。如果不是因為你,他們也許就私下能解決了。但因為你的介入,就會不斷地有人使絆子給你。不用我提醒,你應該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吧?” 在茶莊的時候,崔玖曄就給了他信號——這是個可以供他玩弄的女人,也就是說他和嚴家已經是撕破臉皮了。 也對,老皇帝馬上就要死了,結果很快就見分曉。顧忌么,沒有那么多了。 本來立夏那天就可以嘗嘗她的滋味如何,偏生讓她給逃脫了,這次既然送上門來,那他就不客氣了。 他從姜落身邊擦身而過,彎腰低語,“能在茶莊逃走,證明你是個聰明人——既然是聰明人,那就該曉得怎么做吧?!?/br> 韋皓跨步離去,背后用扇子扇的風吹到姜落的后頸上,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她做的一切依舊是徒勞,即使……即使她擁有了“嚴家二少奶奶”的身份。 ——為什么?為什么她依舊沒能救她?為什么??? 茉莉說得對,她不該去找她,不該去打擾別人的新生活,她又自負起來了,對吧。 但再次遇到茉莉,她不可能不做任何事情。 她明明是想贖罪的。 而現在,她也不過是想要一個公理,卻似乎沒人能給得起,甚至還需要她付出不該有的代價。 這場騙局不會給她任何回應,只會嘲笑她不自量力。 姜落忽然笑了一聲,笑聲慘淡凄涼,她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下來了。她忽然想通了——自己早就該下地獄了。 只是半個身體掉在懸崖外面的時候,很幸運地被人拉了一把,結局依舊。 后半截回去的路她不知道是怎么走的,步伐虛浮,只覺得意識飄向了很遠的地方,整個人渾渾噩噩。 她找到了蔣蓉,在她面前跪下。 “我錯了?!?/br> “對不起?!?/br> “真的錯了?!?/br> 聲音虛弱得像是自言自語,不是因為道歉虛偽,而是包含了太多悲苦而顯得無力。蔣蓉還是聽清了,她等著姜落的下文。 隔了一會兒,她又抬起頭,“求您,救她出來?!?/br> 一般說這種話的表情起碼是哀求脆弱的,但姜落不是,那整理好的平淡模樣像是在跟她說自己晚飯吃了什么一樣。 不過是心死罷了。 她繼續跪著,朝蔣蓉磕頭。 “求您了,求您救她出來,我會答應你的所有要求?!?/br> 看到她這個樣子,蔣蓉又心軟了,她當年求人的姿勢,也是如此——她犯了什么天大的錯誤嗎?只不過是想幫助自己的朋友罷了。 識人不清和情誼可貴之間,沒有誰能真的劃清界限。 蔣蓉沉默著看她,姜落就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座塵封多年的雕像。 她有些動搖,姜落真的做錯了嗎? 良久,蔣蓉答應了。她看向姜落的眼神不是高高在上的審判,而是一種不忍。 呼嘯的疾風,耳邊的哀求,利落的鼓聲——一切變得越來越淡。 茉莉還是被放出來了,只是韋皓依舊是嘲諷地看著她,對她的“成功”不以為意。 “你該慶幸,我至少給了你開口的機會?!蹦潜砬橄裨诖叽偎卸鞔鞯?。 心里有什么東西,平靜又撕裂般地碎掉了。精神更加恍惚,所有聲音慢慢聽不見了,像是活在一副軀殼里—— 她與死亡的距離,只差被人發現。 姜落的表情很平靜,與平時無異,甚至連藏著的空洞都異化成了平靜。她抬起頭望了一眼天空,又邁著步子向前了,這個動作的含義僅僅是簡單地看了一眼天色。 帶了點臨終的意思,但沒有任何喟嘆傷感。 清風拂面,她感受不到任何的涼意——不僅是涼意,其他的知覺漸漸不再敏感。 有風。挺好。 漫天柳絮。也挺好。 ——都能助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