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拾捌
參拾捌 紫鳶打起精神,雙波凝盼,抬頭笑道:「你今天這衣服真美,所謂夜雨染成天水碧,這天水碧聽說是宮嬪為衣裙染上綠色時,不意把衣裙晾在宮里,適逢宮里下雨,雨水沾染了衣裙,才染出如此色澤?!?/br> 「夜雨染成天水碧,還要有朝陽借出胭脂色?!姑邫汛湫溟e籠,玉腕慵遮,微笑道:「這衣料是靳大人賞賜給我的,裁了這身衣裙還有剩下的料子,我待會叫下人送到你的房間吧?!?/br> 「我是個俗人,只有你才配得上這么好看的顏色?!?/br> 眠櫻眉掃春山淡淡,眼裁秋水盈盈,輕笑道:「我不也是俗人嗎?」 紫鳶深深地看著眠櫻,他知道眠櫻是跟自己不同的,眠櫻跟海棠館里的所有娼妓也不是一路人,就像夏天的鳶尾花永遠無法了解春天的櫻花所看到的萬物復蘇。這念頭總是被紫鳶強行壓抑下去,此刻卻再度浮上心頭。 花見月既望,紫鳶總算抵達京都。彼時京都的春意尚未凋零,正值盛開得最燦爛的時刻。 昨夜載著行囊的馬車已經先行出發,所以現在只有載著靳青嵐丶紫鳶和眠櫻的雕輪繡轂穿過高大宏偉的城門。 大約是因為在輦轂下,靳青嵐沒有命人沿途凈街。鈿車纖手卷簾望,紫鳶看見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滿街垂柳綠蔭長,薔薇繁艷滿城蔭,錦街天陌皆是車馬如龍,既有褒衣博帶的書生,又有販夫走卒,比望霞還要繁華得多。 鈿車繞過遍植杏樹的御水溝,遠遠看見宮門前兩闕深嚴煙翠濃,雙闕連甍垂鳳翼,沿路聚香鼎處處,鮮花載路錦成堆,蘭橈畫舸轉花塘,水映風搖路漸香,又經過瓦舍,數十勾欄星羅棋布,駢肩累跡。 紫鳶偷看得起勁,背后突然伸來一手拉下綢簾,紫鳶回頭見靳青嵐正在看著自己,他立即撲入靳青嵐的懷中,半額畫長蛾,曼臉若桃紅,淺色縠衫輕盈似霧,愈發襯出冉弱楚宮腰,他可憐兮兮地道:「奴家知錯了?!?/br> 鈿車里金盤撒果,銀燭燒花,簾卷花稍香霧,軟榻上鋪著單薄于云的紡花紗褥。紫鳶隨手拿起雪香扇給靳青嵐扇涼,這雪香扇里涂抹摻著龍腦末的水,其香風撲鼻,他賣乖地問道:「這件衣服大人還穿得舒服嗎?」 現在靳青嵐穿的正是眠櫻和紫鳶縫補的狩衣,他正要回答,馬車卻忽地停下來,下人在外面道:「稟告大人,有人邀車駕?!?/br> 眠櫻從《萬葉集》里抬起頭來,紫鳶也是一怔,他當然聽說過叩閽丶邀車駕,或是敲響登聞鼓,但沒想到一來到京都就遇上了。 靳青嵐吩咐道:「讓他過來?!?/br> 「草民拜見大人?!雇饷鎮鱽硪话焉n老的女人聲音。 靳青嵐不多說廢話,單刀直入地道:「你若有冤情,那就如實稟告,不得有絲毫欺瞞?!?/br> 那老婆子說話顛三倒四,大半天也沒有到重點,紫鳶本以為依照靳青嵐的脾氣,一定會隨意打發,或者是丟給手下盤問,沒想到他一直耐心地聽著老婆子說話,不時開口詢問細節,引導老婆子回到正題,絲毫沒有怠慢,怪不得那些老百姓一等到靳青嵐回京就忙著邀車駕了。 根據紫鳶的理解,那老婆子的姪女在二十年前曾經被先帝的三皇子,也是當今圣上的三叔寵幸,眾所周知三皇子是個腦子不靈光的,年紀輕輕就被先帝關在米柜里活生生地餓死了,自是來不及收下這姪女為姬妾。 之后,那姪女一直等候著三皇子,等了足足二十年,等得頭發發白,腦袋也變得迷糊癡傻,快要連老婆子也認不得了,終于那老婆子在鄰居的指點下,大著膽子鼓起勇氣邀車駕。 「把這位老夫人和她的姪女送到廷尉司里,待會我再親自審問此事?!菇鄭骨鹬腹澼p敲軟榻的邊緣,續道:「馬車先駛到流鶯館,再駛到廷尉司里?!?/br> 鈾車緩緩起行,經過花市東風卷笑聲,轉入流泉巷陌,垂柳池塘,最后到達流鶯館前。 下人打起繡纏枝蓮花卉綢簾,只見流鶯館的朱漆金釘大門鳳鐶鳴獸,雙鋪深掩,門前繁花錦爛,弱柳青槐拂地垂,兩邊春蔭淡淡,春波渺渺,絲毫不比海棠館遜色。 靳青嵐沒有下車,他的臉龐藏在陰影里,看不清神情,只聽到他向眠櫻和紫鳶道:「以后你們住在這里,我有空會來找你們?!?/br> 二人福身道謝,紫鳶知道靳青嵐還要趕回廷尉司辦正事,所以也沒有挽留他。他們下了鈿車,鈿車很快便呼嘯遠去,流鶯館前恭候的下人連忙上前迎接兩位新主人。 眠櫻金翹斜嚲淡梳妝,銜花雙魚銀步搖閃爍著春日微光,他跨過紫檀木雕花門檻,玉云凝重步塵細,六幅雙裙染郁金,踏進流鶯館里。 紫鳶緊跟著眠櫻進去,不禁為眼前所見而驚嘆,繡闥雕甍列錦閨,桂戶杏梁連綺翼,九重樓閣簇丹青,層臺金碧惹紅霞,玉柱香映丹楹,枝頭海棠紅未破,勻糝胭脂顆,重疊通日影,當真是人間仙境,不知道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建成,顯然并非臨時起意,也不知道靳青嵐原來屬意于哪位佳人。 面對如斯良辰美景,眠櫻卻是獨立花蔭寶砌,神色惆悵,愁望晴天際。 流鶯館地處京都的邊緣,若是從京都東邊的廣寧門城樓看去,只看見數重花外紅樓起,麗宇芳林對高閣,里面則是三進兩院,琉璃押魚脊獸鋪砌,三重三檐十字歇山頂,既有水綠南薰閣,又有花紅北闕樓,平日榭閣春風靜,自是金屋藏嬌的好地方。 靳青嵐大約每隔一旬來訪一遍,每次也只盡情地跟兩位美人顛鶯倒鳳,香閨里千乘寶蓮珠箔倦,萬條銀燭碧紗籠,皆是徹夜不滅。 然而,靳青嵐不曾把他們送到什么權貴的家里,也不曾把他們帶到外面,而他們身為養在金屋里的低賤男寵,自是沒有資格到靳家拜見靳夫人。 哪怕京都的風光再好,眠櫻和紫鳶也只能呆坐在金絲雀籠里,如同后宮里等待羊車召幸的嬪御,但至少不用像從前那般面對爾虞我詐的同伴,或是暴虐殘酷的芳客,日子也算是過得相當平靜。 穠艷嬌春春婉娩,百紫千紅爛漫,池上海棠梨,雨晴紅滿枝,垂楊低拂曲塵波動,雙燕雙飛繞畫樑,黃鸝嬌囀聲初歇。 鳳樓十二重,四戶八綺窗,珠簾半卷開花雨,薄紗如霧亦如煙,眠櫻坐在窗紗畔,碧玉冠輕裊燕釵,鴉領蟬翼膩光寒,嬌艷輕盈香雪膩,正安靜地以牛骨梳梳理著狼毫。 那些狼毫是眠櫻吩咐下人買回來的,他把那一大堆亂糟糟的狼毫漚在生石灰里好幾天,然后把其中一束狼毫拿出來,以牛骨梳仔細梳理,再把狼毫泡在水里,去除狼毫里的雜毛和油脂,如此反覆十幾遍,足足花上一個早上才弄好一束狼毫,哪怕留著長指甲,眠櫻的動作依然極為靈巧。 紫鳶負責把梳理妥當的狼毫放在板子上,修剪狼毫里參差不齊的部份。他一身鶯黃衫子退紅裙,貼鬢香云雙綰綠,說道:「你以前也不會親自製筆的,現在倒是有間情逸致了?!?/br> 「以前沒多少空間,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沒有一支好筆是寫不出好字的?!姑邫鸭t袖往還縈,素腕參差舉,把狼毫梳理之后又泡在水里。他微笑道:「只有我最了解自己需要什么,才能做出最合適的毛筆?!?/br> 薄日移影午春空,下人把午膳搬到暖閣里。最近圣上賞賜了靳青嵐胭脂稻,這胭脂稻乃是御田貢米,以泉水淹灌,味道尤佳,往日眠櫻和紫鳶食用的本已是非一品官員吃不起的碧粳米,靳青嵐卻還是特地吩咐下人把胭脂稻送到流鶯館里,所以他們最近喝的粥也是胭脂稻煮成的。 眠櫻和紫鳶用過午膳后便各自浣手,雕花金盆里明珠濺雨,凝脂洗出一番鉛素,他們正想到院子里散步時,下人卻前來通傳道:「靳大人來了,請兩位小姐出門迎接?!?/br> 二人相視一眼,紫鳶不禁有點詫異,靳青嵐向來只在晚上來到流鶯館,他在京都的舉動遠比在外面時慎重,至少不會光天化日就沉醉在男寵的溫柔鄉里。 幸好他們早已梳妝妥當,便攜手穿過玉樓雕欄,迤邐紅橋春巖下,在垂花門前迎接靳青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