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拾捌 眠櫻回頭看了紫鳶一眼,手里的棕竹靈仙紋管紫漆描金斗紫毫提筆蘸了蘸澄泥海天初月硯,上佳的墨落在生宣時光澤如漆。 「你現在明白靳大人為什么要帶走我,為何還要……」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一定要跟你走?!棺哮S以畫龍睛蝶尾錦鯉絲絹團扇掩臉,扇薄露紅鉛,羅輕壓金縷,他咬著下唇道:「他現在能叫你做出那些要砍頭的事,往后……往后我實在不敢想像……我怎么放心讓你一個人跟他離開?」 眠櫻低頭寫著字,幽幽地道:「這里雖是是非之地,但至少知根究底,可是靳大人是rou食者鄙,我們又是無根之木,以后指不定會遭受比死更恐怖的下場,他盯上了我,我也沒辦法,可是你……你何苦呢?」 紫鳶忽地從后緊緊抱著眠櫻,他依靠著眠櫻的柔肩,容顏芙蓉含曉露,清淚瓊珠亂撒,哽咽著道:「龍潭虎xue也好,凌遲處死也好,我也不要離開你,請你為我在靳大人面前美言?!?/br> 雨聲初上檐牙,珠簾風度百花香,水凝綠鴨琉璃錢,沉香火暖茱萸煙,眠櫻凝視著和合窗外飛云無據,化作溟濛雨,東風卷舞海棠紅皺,終究還是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握著紫鳶環抱的雙手,輕聲道:「你真是個小呆子?!?/br> 紫鳶知道眠櫻答應了,他破涕為笑,飛快地親了親眠櫻的臉頰。 眠櫻指著案頭的紫參雪雞湯,柔柔地道:「我知道你會來找我,這湯是我命人備下的,這幾天辛苦你了?!?/br> 正當紫鳶乖乖地坐在紫檀木春凳上喝湯時,眠櫻突然把提筆放在掐絲琺瑯勾蓮紋筆架上,向下人道:「把雌黃拿過來?!?/br> 紫鳶越過眠櫻的肩膀一看,發現他寫的「青」字多了一劃。眠櫻向來文不加點,今天卻竟然寫錯了一個字,要雌黃來蓋著錯字。 一簾煙雨梅黃,臥紅堆碧紛無數,細風微揭碧鱗鱗,雨點珍珠水上鳴,散了珍珠又聚,聚作水銀窩,終瀉成清波。 不久之后,靳大人果然找到陳氏,別駕大人的那封偽冒的信件自是功不可沒。 雖然陳生聲稱是娼妓假冒陳氏,但靳大人親自升堂審理,查出那女子的確是陳氏。原來當時陳氏離家出走,躲到情夫黃某的家里,陳生卻不知道此事,一時衝動竟然誣告王三少爺殺妻。當陳生發現陳氏沒有死時,事情已經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他唯有暗地里通知陳氏躲到附近的縣城,然后編織無數謊言來圓第一個謊言。 事情水落石出之后,陳生自是伏誅,他誣告王三少爺,收買他人偽造證供,企圖欺瞞朝廷命官,將于秋后處斬,但靳大人還沒有離開這里,聽說是因為圣上最寵愛的女兒清平公主的駙馬路經此處,靳大人正在陪伴著他。 現在紫鳶對靳大人有一點了解,不敢再貿然寫信給他,可是他也擔心靳大人會否遵守贖身的承諾。如果靳大人只是利用眠櫻和紫鳶,一天他還留在望霞,那些士紳自是不敢對他的暖床男妓做些什么,但若是靳大人離開了,他們要向眠櫻和紫鳶報復不過是易如反掌。 畢竟,靳大人從未給予紫鳶任何承諾,是紫鳶為了那么一點可能鋌而走險。 然而更奇怪的是,眠櫻那里也沒有傳來任何確實的消息。 棠梨煎雪又落雨,溶溶春水浸春云,蝶翻淡碧低邊影,鶯囀濃香杪處風,落花半化春泥半化煙,觀月樓里翠屏猶半掩,輕綃軟掛玉簾鉤,柿蒂紋長方窗外垂楊輕染煙濃,慢舞綠絲絳。 張畫師為紫鳶和眠櫻畫過玉像后,二人一同在觀月樓里製作玫瑰花胭脂。眠櫻云鬟低綰嚲輕蟬,把玫瑰花瓣放到玉臼里,以漢白玉桿來回地把花瓣舂成漿狀,紫鳶則把蠶絲剪成小塊,以便之后把蠶絲放到胭脂缸里過濾的花汁里。 「前幾天李大人帶我出門,我特地到法隆寺燒了三支香卜吉兇,燒香時左邊的炷香和中間的炷香的長度相似,但它們也比右邊的炷香要低一點,我回來翻了《二十四香譜》,知道那是長生香,是指三天之內有人會邀請,可是今天也是第四天了,靳大人那邊還是沒有消息……」 紫鳶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眠櫻放下漢白玉桿,輕卷珠簾,看著碧紗窗外水挼藍,波瀾不動地道:「量力而行之,相時而動,別對靳大人的事情過于在意?!?/br> 眠櫻回到觀月樓后便卸了脂粉,卻還是柳拂眉間黛色,桃勻臉上胭脂,似乎是成竹在胸。 「可是……」紫鳶正要再說,眠櫻只淺淺一笑道:「前天沉老爺本來是要指名我的,你聽說了嗎?」 紫鳶捏著桃紅色百蝠紋綾帕,春黛雙蛾斂,猶有馀悸地道:「我當然聽說了,幸好不知怎地最后他卻沒有派人來接你?!?/br> 眠櫻低頭看著逐漸失去原形,化作花漿的花瓣,花香濃烈得近乎嗆鼻,說道:「應該是靳大人在背后動了手腳?!?/br> 紫鳶很快便會意,這是靳大人對眠櫻冒認字跡的賞賜,哪怕沉老爺在望霞隻手遮天,使娼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靳大人面前也不過是一隻螻蟻罷了。 敲門聲驚動廊下宿燕,下人拿著一柄象牙荷花卷草紋插梳進來,紫鳶記得之前眠櫻吩咐他把插梳拿給工匠染色修補的。 「稟告兩位小姐,靳大人指名兩位小姐明天前往駙馬大人的飄香館?!?/br> 下人把插梳雙手奉給眠櫻后便退下了,眠櫻一邊把玩著插梳,一邊微笑道:「你這卜卦不是挺準確嗎?」 據說這駙馬大人出身低微,原是宮里的車府令,不知怎地博得清平公主的歡心,最后魚躍龍門,尚了清平公主,當上駙馬。 當然,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駙馬,紫鳶遠在望霞自是不會聽說過他的名字。 本朝常常以茶葉跟周遭的蕞爾小國交易,為國庫帶來大量黃金白銀,所以當今圣上嚴格控制茶葉貿易,早已頒下敕令,民間不許私自販賣茶葉,還特地成立茶馬司以作監視。 偏偏這駙馬大人看準時機,恃著是圣上的東床快婿,這里又是山高皇帝遠,常常大搖大擺地走私倒賣茶葉,有一次他的管家帶著十車茶葉經過望霞時,跟望霞的河橋司起了沖突,這無官無位的管家甚至打了那個河橋司一頓,因此這里的百姓或多或少也有聽說他的大名。 畢竟是當今駙馬大人的別館,飄香館里也是萬條風柳間婆娑,微風皺池光青碧,陌上花開蝴蝶飛,櫻桃初弄色,萱草自成窠。 眠櫻和紫鳶被下人領到偏廳里,只見羅屏繡幕圍香風,烹龍炮鳳玉脂泣,香噴瑞獸金三尺,一個華衣錦服的男人正在自斟自飲,黃花梨雕玉堂富貴紋八仙上蘭餚重錯,椒醑飄散。 「奴家見過駙馬大人,駙馬大人萬福?!?/br> 駙馬大人站起來,露骨地打量著眠櫻和紫鳶,眼神是藏不住的曖昧輕蔑,彷彿他們早已赤身裸體。 眠櫻身穿孔雀羽織金妝花四合如意云紋襦裙,配明月寶鞲金絡臂,畫拂云眉,寶髻巧梳金翡翠,描桃花妝,抹半邊嬌唇脂,紫鳶卻是畫檀暈妝,貼杏靨,梳百花髻,插云頭篦,翠瓊花珥碧搔頭,簪金葉步搖釵,妖嬈六幅過腰裙,二人宛如一朵并蒂嬌花隨風搖曳。 「我來過望霞幾次,卻因為不好翰林風而一直沒有去過海棠館,但青嵐似乎頗為迷戀你們,我才特地叫青嵐召你們前來—今天青嵐不在這里,你們不會失望嗎?」 紫鳶鳳眼半彎藏琥珀,朱唇一顆點櫻桃,耳墜金鐶,笑靨暖融粉沁,說道:「能夠侍候駙馬大人是奴家的榮幸?!?/br> 駙馬大人背負雙手,視線在眠櫻和紫鳶之間逡巡,問道:「哪位美人是叫青嵐多年念念不忘的眠櫻?」 眠櫻紅袖半遮妝臉,輕轉石榴裙帶,膩聲道:「奴家蒙受靳大人鄂君繡被之憐愛,心甚惶恐?!?/br> 駙馬大人坐下來,他向眠櫻和紫鳶招了招手,兩位美人蓮步裊裊,一左一右地坐在他的身邊,駙馬大人左擁右抱,大笑道:「當真是西眉南臉,名不虛傳。別人說作為芳客,第一要身段風流,第二要少年都麗,第三要郭家的金xue,第四要嫪毐的大陰—青嵐大約也是齊全了吧,怪不得你們要為了青嵐而爭風吃醋?!?/br> 眠櫻手執綠釉劃花水波紋酒壺,為駙馬大人斟著酒,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持壺玉筍露纖纖,他柔聲道:「像靳大人這樣的男子,自是使人為之傾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