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書迷正在閱讀:春五更、左思佑想(1v1高H)、《推拿》同人之掌心、銀雨與下流之愛(母女)、五一節日在高速、我居然不是游戲的主角???、野沼(NPH 含骨科 1v7)、覬覦他,暗戀她、白鴿(強制)、墨橋
那天以后,孔安便很少再回家來。澧蘭知道,那是因為純熙的病情又惡化了。她開始長久地昏迷,每天都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時候也只能躺著,下不了床,說不了話。 澧蘭也漸漸地不再去找孔安,她不想看到他在病床前看純熙的神情,那令她感到嫉妒和憤怒。順利進入那家醫院工作后,澧蘭也沒有搬出去,她還住在孔安的房子里,她仍然享受被他的氣息包圍的感覺,盡管他基本上沒有回過家。 孔安第一次守諾,就是對純熙,他答應陪她,他真的做到了。澧蘭覺得難過,不是因為他不曾對自己守諾,而是因為當他開始守諾的時候,就是他對待人生全無追求、毫無牽掛地奔赴死亡的時候。 這當然只是澧蘭的一種預感。但是每份預感,都會有成真的時候。 一個周末,澧蘭得到了工作后難得的假期,她哪里也沒有去,只想在床上躺著休息。而打破了她這份難得的休息時光的是,那天,孔安回家來了。 澧蘭是先從窗戶那里看見他的。他并沒有直接上來,下午的時候,他在樓下的那輛汽車前站了很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澧蘭不知道那輛車對他的意義,自然也不知他是快樂還是哀傷。 后來,孔安上樓進門,他看見澧蘭,并沒有感到訝異,他似乎已經忘了澧蘭說過找到工作后就搬走的事,他沒有催她。 澧蘭問他:“你怎么回來了?” “累了?!笨装舱f,“回來睡一覺?!?/br> 澧蘭笑了笑,這話說得好像他平時不睡覺似的。但孔安也并沒有像他說那樣的去睡覺,他拿出一盆新的、青翠欲滴的仙人掌,走到窗前,換下了那盆舊的、枝刺懨懨的仙人掌,然后坐在那里看了很久。 當他幾乎要把時光看得都靜止了的時候,終于開口道:“我死了以后,不要把我的死訊告訴任何人。不要墓碑,不要葬禮,只要一場大火,把我燒得干干凈凈,然后被一陣風吹散。讓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我的痕跡?!?/br> 他的語氣平淡,像是在訴說著一個與己無關的閑事,但偏偏又這般精準、這般平靜,又這般哀傷地落入了澧蘭的耳朵里。 澧蘭靜靜地看著他,沉默了許久,終于走上前去,把手伸出來,對他說道:“把你的手機給我?!?/br> 孔安回頭看她,并不懂得她的意思。 澧蘭也沒有立刻解釋的打算,只是強調道:“你要是不給我,我就不聽你的。你死了以后,我不僅要給你買一個最大的墓碑,還要把你的死訊告訴所有人,讓所有人都來參加你的葬禮?!?/br> 孔安笑了笑,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于是,他就把手機遞給她。 澧蘭打開通訊錄輸入一行數字,署上自己的名字后置頂,然后把手機還給他,道:“這是我的新號碼。如果你有什么不測,我要第一個知道,我要去見你最后一面?!?/br> 孔安把手機收起來,沒有再回應她。 上一次,他車禍昏迷后,第一個得到消息的之貽;這一次,澧蘭希望是自己。 只是,令澧蘭感到猝不及防的是,兩天后,這個悲傷的希望就成真了。 她在科室接到急診室的電話,一個箭步就飛奔下樓,險些沿著步梯滾下去。擁擠的電梯遲遲不到,迫使她不得不在狹窄清冷的步梯上用劇烈的奔跑拼湊出由心而生的冷汗淋漓。 可是,她還是來晚了一步。她沖進急診室的時候,孔安已經被宣告死亡。醫生說是混合服用了多種含排斥反應的藥物,由于藥物過量且刺激性強,盡管是昏倒在了醫院附近,及時送來搶救,也無力回天。 澧蘭說:“他很久沒吃藥了,為什么會有藥物反應?” 醫生搖搖頭。 澧蘭想,那天,是她給他送了藥??墒?,明明只有兩瓶,只有兩種。后來,他把藥放在病房里,和純熙的藥混在一起,可是,藥瓶都是單獨包裝,瓶內的藥丸形狀顏色也各不相同,他不可能弄混。 但是,無論她指出多少不合理之處,誤服藥物始終是醫生給她的唯一答案。 澧蘭看著躺在急診室病床上的孔安,他閉著眼睛,臉上還橫亙著那些遮掩了他原本容貌的疤痕,有護士在悄悄議論,她們好像認出了他是某個被封殺已久的劣跡明星,又好像是在為這奇怪可怖的傷痕尋找緣由。但這些都與澧蘭無關了。那一刻,澧蘭的眼里耳里,只有孔安。她已經聽不見他的呼吸聲了,也看不見他殘破不堪的容貌后那一點一點消退的生機,因為這時他的生機已經全部歸于平靜,唯留下死寂了。他說過,他曾悄悄地來,更愿悄悄地走,他想讓這個世界上,永遠也沒有他的痕跡。那一天,澧蘭把自己的電話留給他,她說,她能明白他,她會滿足他。 只不過,人來一世,總歸不可能毫無痕跡。澧蘭想,孔安留下的唯一痕跡,就是在她的心里。 這時候,一縷不知從哪里鉆來的怪風卷著深秋詭秘的涼意吹起了急診室的門簾。 澧蘭回過頭去,看見虛掩著的門縫之間,露出一雙冰冷的眼睛。一如許多年前她所見到的,盛裝出席的周純熙——那一場用華麗拼織起破碎的婚禮,新娘的臉上,黑色的眉,黑色的眼線,深棕色的眼影,以及酒紅色的唇。 很多年后,澧蘭還是會記得,孔安離開的那一個深秋,她像一個游離于人世的野鬼,默不作聲地完成著她對他的承諾。 她極力地保護著孔安最后的尊嚴,忍痛成全著他最后的心愿。她將他的死訊深埋心底,將他在人世間的痕跡一一抹去。 最后,她又回到她與孔安最后相處的那間房子里。她問房東是否能由自己租下那間房,房東卻說孔安上個月就跟她退了房,并且多付了兩個月房租,說要等房里住著的那位姑娘找到房子后再一起搬走。 房東說,她已經找到了下家,等澧蘭搬走后,新的租客就會過來。 秋季陰冷的房間里,澧蘭蹲在不知何時又落了灰的電視柜前,拿出那架陳舊的木雕鋼琴,握在手心,只覺得冷冰冰地,沒有任何溫度。 整潔空曠的房間里,澧蘭已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裝。這是她在這間屋子的最后一天,一個行李箱立在門前,她即將輕裝離去。 孔安的遺物,已如他所愿,化為灰燼,葬于秋風,片痕不留。 除了這架木雕鋼琴。 澧蘭捧在手里,自私地想,這是她送給他的,也算是她的東西,所以,她要把它留下。留下它,就好像留下了她一生傾盡的愛戀。 澧蘭知道,為著心底的那一點私心,一點留戀,她一定會產生繼續住在這里的想法,盡管這不是一個與她理性人生相符的選擇。所以,孔安提前為她做了決定,提前幫她斬斷了留在這個晦暗角落里的纏綿情思。 她握著那架木雕鋼琴,默默地想:讓我留下這最后一點紀念??装?,我會忘了你,但是,我不會忘記我的青春。 城市的空氣里遍布了干燥的寒意,連窗臺上的仙人掌也被凍得瑟縮了身骨。 那一天,澧蘭走到窗前,最后看了一眼那盆寂寞生長的仙人掌,腦海里又浮現出孔安最后一次回家時的情景。他把它放在窗臺上,對她說:“有人告訴我,這里面有很多秘密,可惜我太過愚鈍,到今天也沒能參透?!?/br> 從那一刻起,澧蘭的目光就久久地停留在了這盆仙人掌上,她思索、搜尋、查找、嘆息了許久,才知道它來自云南。但這只是最淺顯的秘密。澧蘭并沒來得及問孔安,他什么時候又去了云南。后來她想,就算她問了,他也不會回答。 仙人掌和他一樣沉默,在穿過玻璃的晦暗日光映照下,顯露出一股干冷瑟縮的寒意。 門外突然傳來了斷續的敲門聲。 澧蘭一動未動,她知道這聲音不會持續下去,因為屋子里的主人已經死了,沒有人會來找他。 如她所料,門外的人也并沒有很執著,仿佛只是象征性地敲了兩下,便終止、離去了。 澧蘭的眼睛依然停留在窗外,她看著一個消瘦、憔悴的身影從樓棟里走出來,這是被她拒之門外的純熙。她看著她依然充滿了凄涼的美麗,和不久前的孔安一樣,站在那輛落滿了黃葉和灰塵的汽車前,站了很久。然后,她顫顫巍巍地抬起了干枯的手,去觸摸那扇在風雨侵蝕下變得陳舊而遲鈍的車門。 澧蘭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拿出手機,打開信息界面,一行清晰的大字再次重現在眼前—— “不要動我的車?!?/br> 這是孔安留給她的最后一條短信。 澧蘭緩緩抬眼,看著窗外樓下手已落在門把上的純熙,突然忍不住笑了,低聲自語道:“孔安,你該不會是喜歡上了我吧?!?/br> 后來的事情,澧蘭便沒再說了。其實,就連故事的結尾,也在她倉促而斷續的講述中變得模糊而不可盡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孔安已經消失了,像他希望的那樣,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的痕跡。 哪怕是在澧蘭的心里,他的痕跡也在漸漸淡去。 我曾問過澧蘭:“你總是孤身一人,是在守著什么回憶?守著回憶里的什么人嗎?” 澧蘭感到驚訝,笑道:“你怎么會這樣想?” 我默不作聲。在這個保守封閉的小城里,女孩們大都早早結婚生子。即使澧蘭保養得很好,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將近三十的年紀,但在這個視婚姻為歸宿的環境下,也免不了成為他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澧蘭是知道這些的,但她從未將那些議論與猜疑放在心上。在經歷了大都市的繁華與喧囂后,她選擇回到這里,回到她的家鄉,去繼續她對美麗的追求。在她決定回到這里的那一刻,她便能夠想到與這安靜平和的生活相伴隨的對女性婚育的傳統束縛,但她并不恐懼、并不怯退,經過歲月的沉淀,她早已能夠對自己選定的人生路向保持堅決。 直到今天,澧蘭還是一個人,她說:“女人,靠父親,只能成為公主;靠丈夫,也不過是個王后;只有靠自己,才可以成為女王?!彼f到這兒時,停頓了片刻,然后糾正道:“不,是國王。王就是王,為什么前面要加一個‘女’字?那豈不是默認了正統的王是男性?” 澧蘭的人生,不管是事業,還是愛情,從來都是由她自己決定,自己爭取。有些爭取到了,她如今已變得美麗,且推遲了衰老;有些爭取不到,她最終還是沒能留住孔安,但她并不因此遺憾。她說,她愿意尊重每個人對自己生命的決定。她想要決定自己的人生,便不能夠干擾他人對自己人生的決定,這才叫客觀,這才叫公平。 我知道,人與人的悲歡本不相通。其實,我也有許多煩心事,每周六下午,來到美容院做按摩和美白的片刻,是我一周最輕松安逸的時候。而當太陽落山,我離開美容院的那一刻,便又要陷入那些困擾了我一周的煩心事中。 這一天,因為這個故事,我離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回頭看去,整棟樓里只有澧蘭所在的那間辦公室還亮著燈。暖色的燈光籠罩里,我看見那敞開的窗子旁放著一個巨大的花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花盆,幾乎占滿了整張辦公桌。在密集充裕的土壤上,青翠的仙人掌結伴生長,在彼此的依偎中開出了朵朵嬌艷的花。 澧蘭靜靜地凝望著那棵越來越茁壯的仙人掌,它生長在她獨處的角落,卻占據了她所能供給它的最大空間;它不必呈現給客人觀賞,卻汲取著最豐盛土壤的耐心滋養。 仙人掌能頑強生長于艱苦的沙漠,卻屢屢萎靡于精致客廳的悉心灌養,或許是因為那一望無際的沙漠里,遙遙相望的藍天與大地所給予它的廣袤無垠的胸懷。只有最堅實、廣闊、自由而無規制的土地,才能容納生命的靈魂與延續。 我想起澧蘭對孔安最后的成全,記起她曾說過,這人世太狹窄、太擁擠了。她尋尋覓覓、兜兜轉轉數年,追求的也不過是心靈的平靜與自由。這是她回到小城的第三年,不知她尋到了那自由沒有?若是沒有尋到,她是否還會離開?我沒有去問她,只是看著那盆茁壯生長的仙人掌,心想著它也許會留住她。 也許,這豐裕的土壤就是她參悟了很多年的秘密。 也許,還有更多的秘密等待著她去參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