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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裂變在線閱讀 - 煙火

煙火

    黑夜里,一道強烈的車燈亮起,白色的燈光從身側掃來,孔安轉頭看去,桑柔正坐在車內向他微笑。

    桑柔的車正緩緩向他靠近,緩緩下降的車窗上,她青春純潔的臉令孔安一陣怔仲。幾秒鐘后,他忽而想起純熙,驚恐地回頭看去,車內已經空無一人,一顆緊懸的心方能平穩地落地。

    司機將車停在了孔安身側的通道邊緣,方便桑柔隔著車窗與孔安說話。

    桑柔看著他身后的車頭,問:“怎么了?”

    孔安說:“車壞了?!彼麑⒛菈K車牌擋得嚴嚴實實,開始轉移話題,“你沒有去晚宴嗎?”

    “沒有?!鄙H嵴f,“剛剛,我很擔心你?!彼?,她對他狠不下心,只要他稍稍顯露出一點的弱勢,她就會妥協,結束單方面的冷戰,恢復待他一貫的溫柔與小心翼翼。

    “謝謝,我沒事?!笨装舱f。

    桑柔點點頭,表示了對他的信任,但她依然要為他付出關心和幫助,“上車吧,我送你回家?!?/br>
    孔安這才想起自己的車“壞了”,不過這不是唯一的理由,只要他想,總能夠想出一千個理由像往常一樣婉拒這份善意,但是今夜他沒有,在一股本能的、原始的力量的驅動下,他沒有拒絕,面對桑柔為他敞開的車門,他只猶豫了一秒,就上了車。他寄望于這輛車快些開出,快些離去,帶他離開那輛與他的生命糾纏不清的車,沖破那輛車強加于他身上的所有的羈絆,帶他重歸嘈雜都市的片刻安寧。

    第二天,桑柔與孔安雙雙缺席晚宴,卻被狗仔拍到一同乘車回家的新聞登上了熱搜頭條。各大營銷號紛紛轉載,贊嘆郎才女貌、神仙愛情,流量暴增,拍下兩人同車照片的記者賺得盆缽體滿。不過,同時也有善于反面思考的網友猜測,以桑柔背后的資本,任何有關她的熱搜都不是平白無故,這次頭條難免不是緋聞炒作。而桑柔的追隨者們則認為像桑柔這樣的貴族千金,是不會用深夜和男人過夜這樣損害女性“名節”的低端手段進行炒作的,只有一心想要“嫁”入豪門的男方才會使出這種低劣手段??装驳姆劢z們更加不愿意這種說法,他們開始列出種種孔安書香世家、清高自守的證據。

    對此,桑柔的回應是:只是請司機送孔安回家,并沒有發生什么。感情的事,要隨緣發展。

    前句的澄清,終究抵不過后句的曖昧不清。一時間,緋聞進一步發酵,甚至傳出月底前將有孔安與桑柔官宣的“大瓜”,cp粉和吃瓜路人翹首以待,雙方唯粉則在祝福與嫉恨之間自動劃分派別。

    桑柔對當前的輿論十分滿意,她知道,只有營造出一種人盡皆知的氣氛,才能使孔安百口莫辯,那么即使他始終不接受自己,也不可能在輿論場上干干凈凈地和其他女人在一起。

    桑柔的緋聞造勢之計奏效了。事實上,自那晚孔安主動上了她的車以后,他對她的關心和要求就不再采取拒絕或置之不理的態度,他對她的親近不再反感,他身上那種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氣質好像被她打破了。桑柔驕傲地想:再硬的野菜,也會有被煮進鍋里變軟的一天。

    和這愈演愈熱的緋聞一樣,電影上映后票房大賣,緊接著,孔安的歌曲也在年終音樂頒獎禮上橫掃各項大獎,首本名曲《流沙》更是榮獲年度金曲獎。領獎臺上,他看著獎杯下方詞曲的署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主持人巧妙的圓場下,他開口例行公事地感謝了制作公司與各環節的工作人員,對觀眾最為期待的創作故事卻只字不提。

    頒獎禮選在當年的元旦,晚會結束后,體育場內燃起了煙花。抬頭望去,絢麗的煙火鋪滿了深沉的夜幕,將奪目的色彩灑向夜空下密集的人潮。

    在閃爍的光影中,孔安望見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那是“經年”未見的純熙,那是“死”在云南的純熙,褪去金光滿目的炫彩,唯留不施粉黛的清新。

    純熙也看見了孔安,她這樣樸素的穿著,必定是孤身而來。所以,在這一瞬,她開始無所避忌,愛與思念堆積而成的勇氣激發出她全部的力量,使她穿過擁擠的人群,于漫天煙火中向他奔來,并以一個熱烈的吻告終。

    但顯然,這一吻并不是終點??装埠芸烨逍堰^來,他推開純熙,低聲道:“你瘋了?!?/br>
    純熙沒有反駁,她也認為自己瘋了,但她并不想結束這種瘋狂,她想如果他們的愛能夠在這一刻暴露于萬人矚目之下,無論接下來將面臨多少唾罵與指責,今生也能夠值得了。于是她再次貼上他的身體,癡纏著說道:“我很想你?!?/br>
    孔安警惕地看向四周,所幸周邊情侶眾多,且眾人眼中的焦點仍在五光十色的煙花上,他們方才突然的擁吻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加上純熙沒有化妝,穿著低調,他也脫下了方才領獎臺上的西服,換上了室外的黑色棉大衣,這才不至立刻被記者和粉絲認出。

    盡管如此,此地也不宜久留??装舶鸭兾醢丛趹牙?,用大衣包裹住她,悄悄退出人群。

    純熙穿得很單薄,或許是因為瘦了的緣故,一件灰白色的長毛衣加上和夜色融為一體的外套,無法溫暖她冰涼的骨骼。而暴露在冬日寒夜里的臉和手,也很快變得冰涼通紅。

    在場館寒冷陰暗的角落里,只有吻能夠驅散冷意,灼燒身心。

    純熙的發絲纏繞在孔安的手臂和頸間,沒有專業發型師的打理,自然的發質猶如一條吸鐵石緊緊地吸附在它渴望吸附的地方,當吸附越來越多,它自身的秩序也將被擾亂。

    純熙靠在墻邊,以墻壁為支撐,左腿的膝蓋緩緩上移,貼近了他的腰部??装睬椴蛔越睾笸艘徊?,按住純熙不知何時已鉆進他里衣的手,奮力地結束這場幾乎將他們融于一體的激吻。

    純熙抬眼望他,唇齒間還殘留著他的痕跡,“去哪里?”

    她知道他不會同意在這里做,也知道他和她一樣,欲望還沒有平復。所以,“去哪里”成為唯一的問題。

    可是孔安卻提出了另一個問題,“這樣有意義嗎?你把我當成什么?”

    純熙的心漸漸冷卻下來,也因此變得堅定,她的目光里充滿了只有孔安能看得見的真誠,然后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愛你?!?/br>
    孔安聽罷,卻不由自主地笑了,是凄涼的笑、悲苦的笑,從狹窄的天窗邊緣射來的一束微光打在他的臉上,令這笑更顯冰寒。他只是不解:“愛,能改變什么?”

    純熙卻說:“可以改變,改變一切??装?,我愿意為你改變,請多給我一點時間?!彼难劾镌捓锸菬o盡的纏綿與留戀。

    “夠了,純熙,你讓我忘了吧?!笨装舱f,他閉上眼睛,首映式當日她站在韓彩城身邊的場景已在他的記憶深處揮之不去,“我不想再失望一次?!北M管那不僅僅是失望。

    “可是我忘不了?!奔兾趺摽诙?,她的眼眶微紅,“這半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強迫自己不要去見你,我知道這樣對我們彼此都好,可是我忍不住,那種感覺太痛苦了??装?,我想妥協了,我會放棄那本不屬于我的一切,我只要你?!彼刂匦驴拷?,一點一滴,潤物無聲,令他終于無法抗拒,她貼近他的臉,讓醞釀已久的一行清淚沿著他們皮膚交接的地方滑落,仿佛這樣便能夠聽到彼此的心聲,她閉上眼睛,緊緊擁抱著他,輕聲呢喃道:“原諒我,不要推開我?!?/br>
    孔安黯然道:“可是我不能確定,你能夠給我怎樣的結果?!彼⑽@了口氣,“其實我早該知道,早該知道……”

    純熙同樣知道,在她發現《流沙》的曲譜下歌詞一欄署了“佚名”之時,她就知道孔安一定會察覺,他們注定不能相擁于白日之下。

    這雖然只是孔安的一種直覺,但卻正在被事實所驗證。今夜,當他在頒獎典禮上唱起這首有著深刻的純熙印記的歌曲時,心底的苦痛無人能知。

    “為什么要把詞作者改成我的名字?”他問。無論音樂總監突然的垂青是否出自她的授意,這一個改動注定會令他對她始終懷有虧欠。

    但這絕非純熙的本意,她回答說:“你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br>
    名字只是一個虛無的符號,音樂與感情才是能夠永久流傳的真實。

    純熙說出的每一字每一句,和她的眼神發絲一樣,精準而執著地纏繞在他的身心。

    狹窄有限的空間內,逐漸流失的空氣令他們的呼吸變得緊促。一絲僅存的理智艱難地支撐著孔安說道:“我們分開出去?!?/br>
    場館的門口依然燈火通明,人頭攢動。

    純熙說:“我在停車場等你?!?/br>
    停車場,又是這個糟糕的地方??装驳哪X海中浮現出首映式當夜的情景,心下生起一絲寒意。

    “我沒有開車?!奔兾跹a充道,“停車場側門有一個小樹林,那里平時人很少?!彼氖直劬従彿畔?,不舍的眼神在他的身上流連。

    孔安忽而握緊了她的手,低聲道:“小心點?!?/br>
    純熙點點頭,她的手指從孔安的掌心中抽回,轉身消失在這個狹小的黑暗轉角。

    孔安扣好外衣,隨后沿著步梯從館內走出,像是做賊一樣,隱沒于黑暗之中,徘徊于無人之地。

    然而,上天不會偏愛一個喜歡做賊的人。當他走到場館側門的那一刻,正遇上尋找他多時的桑柔,他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桑柔卻并未察覺他如此復雜的心理活動,只是笑道:“我可找到你了,你去哪了?”她往館內探頭一望,又問,“里面都黑了,你怎么還不出來?”

    “我剛剛去上洗手間?!笨装差D了頓,露出一絲掩飾般的笑容,“這不出來了嗎?”

    “外面也有??!”桑柔反駁道。

    “我有東西落在里面了?!笨装舱f。這東西是什么,他不知道,好像是心,也好像是道德。

    桑柔的下一句話為他選擇了后者,“今天公司有慶功宴,你忘了嗎?我剛聽說,韓叔叔也會去?!?/br>
    這個新消息原本是桑柔拿來試探孔安看他是否會出席,不料卻戳破了孔安剛剛強力建立起來的面具。韓彩城會去,那么純熙會去嗎?孔安想起方才純熙的樣子,忽然想到她可能是與韓彩城有了矛盾,加上她那樣斬釘截鐵地與自己約定見面,想必不會去??墒?,事實真的會如他猜想的這樣發展嗎?純熙的謊言,純熙的善變,他并非沒有見識過,那么今晚的她會是真心嗎?

    孔安看向桑柔,他很想問一句,韓“夫人”會去嗎?但他不能問,他沒有任何立場去“關心”這一個與他毫無關聯的人,那是董事長的未婚妻,他必須遠離,不可染指。

    然而,還未等他定下心緒,更尷尬的場面緊接而來。一輛名貴轎車沿著館內小路緩緩行駛而來,并逐漸放慢速度,在二人身側停下。

    下降的車窗內露出韓彩城慈祥的笑臉,他對桑柔揮手道:“怎么還沒走???酒店那邊應該已經開席了?!?/br>
    “哦,我剛剛等孔安,我們馬上就去?!鄙H嵝Φ?,言語間,已經自然而然地挽上了他的手臂。

    這些日子,孔安已經不再抗拒她的肢體接觸。然而這一挽,卻明顯感到他的手臂微微僵硬,想要抽離,但礙于董事長的情面,只得作罷。桑柔面上保持著微笑,心下卻已是百轉千回,猜疑、失落、憤怒等種種情緒交織于心頭。

    韓彩城笑道:“上車吧,我們一起去?!?/br>
    “韓叔叔,那太麻煩您了?!鄙H嵴f道。

    “沒事,就二十分鐘的路程,也不必再叫司機了?!表n彩城笑道,他看向孔安,又道,“小孔,你也一起吧?!?/br>
    在聽見韓彩城叫自己名字的一刻,孔安幾乎無法呼吸。不過,經過了上次的初見,此刻的孔安已經能夠在與韓彩城的目光接觸中保持鎮定,不再狼狽——起碼是杜絕了表面上的狼狽。他面帶微笑,試圖推脫:“這怎么好意思?太麻煩您了,董事長?!?/br>
    “好了,一個大男人,別這么扭扭捏捏了?!表n彩城笑道,“你和桑柔差不多大,就跟她一樣叫我‘韓叔叔’吧?!?/br>
    這句話無聲地將孔安與桑柔捆綁在了一起??装仓?,他再怎么解釋,也改變不了外人眼中他已經與桑柔在一起的事實。如今外人已從觀眾進化到了圈內的資深人士,比如這位從小看桑柔長大的“韓叔叔”,這正是桑柔樂見的結果。

    然而,對于孔安來說,因桑柔而達成的與韓彩城突然的親近則像是致命一擊。就在十分鐘以前,他還在身后某個黑暗的角落里與頂頭上司的未婚妻偷情;十分鐘以后,這位頂頭上司就在他面前親切地邀請他上車,并拉近距離請他稱他為“叔叔”。他看著韓彩城臉上因笑容而生的皺紋,只感到那皺紋正一條一條地變成蜷曲的蛇,不斷向他吐出含有劇毒的絲,如野狼一般叫囂著向他襲來,纏繞撕咬著他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

    “是呀,你就別客氣啦!韓叔叔人很好的?!鄙H崽鹈赖芈曇魧⒖装矎亩旧呙懿嫉目刹阑糜X里拉出來。

    “哦,我不是……”孔安看著桑柔,正想著如何接話,卻已經被她拉上了車。

    車門緩緩關閉,發動機響起,如一把利刃從孔安的耳朵出發,戳進了他的心底。

    他該怎么做?如何拒絕?是否應該拒絕?而現在拒絕,又是否來得及?純熙說在停車場外側門等他,她是否已經到了?在遇見韓彩城的前一刻,在桑柔提起韓彩城的前一刻,他無比地堅信純熙會在那里等她,他相信她今夜表現出的真心,可是在下一秒,當他看見她曾攜手的韓彩城的時候,此前的信任開始出現裂縫,他開始任由旁人以及旁人所帶來的無端的事態牽引而行,在不知不覺中,純熙的形象回到了機場分別的那一刻。他卑鄙地希望,純熙不會等他,就像在機場時一樣,前一秒還與他軟語溫存,后一秒就變得冷酷無情,如陌生人般揚長而去,消失數月。如果是這樣,他此時的猶豫,對桑柔的順從,就不再罪惡。他相信,這份雙向的冷漠能夠為他洗凈方才一時情迷的背德。

    路上,桑柔突然問起:“韓叔叔,今天只有您一個人嗎?周小姐沒來?”

    陰影中,她天真無辜的笑容像一把堅硬無比的、帶著刺的廢舊蒲扇打在他的臉上。

    韓彩城笑著說:“沒有,她今天回家去了。過節嘛!總得回家看看?!?/br>
    孔安想起純熙對親生父親的憎恨,也許正是在一次不愉快的見面以后,才有了她今夜的舉動。這同樣也證明,那一刻的真心無假,可是這一刻的真實能夠維持多久?這無解的問題將是孔安今夜難以心安的根源。

    晚宴從十一點鐘開始,進行到十二點時,大部分商界名流已紛紛離開席位,或是進入舞池酒場社交、或是趕赴下一場宴會、年紀大的則是離場回家。韓彩城顯然屬于第三種。

    桑柔的手搭在孔安的肩頭,與他在舞池內共舞,她懶得去理會他的心不在焉與魂不守舍,只愿享受這一刻的溫馨和擁有。

    而在韓彩城離場后,孔安的魂不守舍終于浮上表面,他對桑柔說道:“我累了,我先回去了?!?/br>
    桑柔卻罕見地沒有挽留,她順從地放開拉著孔安衣袖的手,放他離去,冷冷地說道:“我知道你有喜歡的人了。雖然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是,你到今天也沒有公開她,說明她對你來說并不重要。所以,我不會放棄的。除非有一天你會告訴大家你真正的女朋友是誰?!?/br>
    孔安靜靜地聽完她這一番說話,沉默良久,仿佛是松了一口氣般,道:“好,我也希望會有那一天?!?/br>
    桑柔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淚水從蓄積已久的眼眶中涌出,她憤怒地想:不會有那一天的,永遠不會。這是她此生對他人立下的最惡毒的詛咒。

    不久以后,桑柔就會知道,上天對她始終偏愛,她的詛咒,從這一刻起,便已經開始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里默默地開出一朵妖異的花。

    在冷風中等待已久的純熙,心漸漸冷卻,她徘徊在寒夜里依然繁茂的柏樹下,孤獨地等待著那輛車的到來。

    可惜,她等到的,卻是另一輛有著她看到就覺得反胃的顏色的高級轎車。這輛車里坐著韓紓意。

    純熙站在原地,車身在她身前靜止,未關閉的車窗上是韓紓意半搭著的手肘,他抬了抬眼鏡,仿佛要將她看得更清楚些,戲謔的笑容里,是他們之間暗藏多年的密碼。

    “等人呢?這么晚了,還沒等到?”

    純熙后退一步,并不打算理睬他。

    然而,這場她所厭惡的對話并不會因為她的拒絕而結束。下一秒,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幾乎令她當場暈倒。

    “純熙,你怎么在這兒?”

    在韓紓意的副駕,坐著她久未見面的“表哥”——她的“舅舅”周懷光的大兒子,也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周起鈺。他一早便知道純熙的身世,故而對她從來沒有什么好臉色。只是此時外人在場,不便表現得太過明顯。

    “哦,我隨便逛逛?!奔兾趸卮鸬寐唤浶?。

    “剛剛你從家里出來,爸爸很生氣,打電話給我,說你電話打不通,讓我出來找你?!敝芷疴曊f,他的話于平淡中帶有幾分指責,仿佛是在教訓一個不懂事令父母擔心的孩子。他一向這樣成熟老成,就像他的長相一樣,三十多歲,就已經有了白發,盡管每天都有專人精心打理,依然掩不住滿身的疲態。這種疲態源于周家逐漸敗落的產業。

    但是,這樣的說辭對純熙并不奏效,她很自然地接道:“我手機沒電了?!?/br>
    其實,若論以往,純熙并不會對周家人如此冷淡,特別是在周家繁盛的時候,從周懷光到周起鈺,都是她極力討好的對象。盡管近年她搭上韓彩城以后,對周家的殷勤冷卻,但也不至如此刻般冷淡。這的確反常。

    韓紓意察覺到了她的反常,微微一笑,拿起手機點亮屏幕,在抬手間微微向外翻轉,有意逼迫純熙看到屏幕上精彩的一幕。

    黑夜里,手機屏幕的光刺向純熙的雙眼,那是一張直入她心靈深處的照片,畫面上是方才漫天絢麗的煙火下,她穿過擁擠的人群,與孔安擁吻的場景。而這一幕,被精準地抓拍,落在了韓紓意的手機里。

    純熙知道,這一刻,她逃無可逃。

    手機屏幕已經跳轉回桌面,重歸韓紓意的口袋,而寒夜濕冷的空氣卻已在純熙的臉上結冰。

    周起鈺察覺到兩人的異樣,問道:“怎么了?”

    “哦,剛剛回了個消息?!表n紓意笑道,他轉眼又看向純熙,“上車吧。起鈺本來是要找你,結果剛被通知周伯父舊病復發,進了醫院,我說剛好順路,就送他一程,也去看望一下伯父?!?/br>
    周懷光一年前被確診肝癌,因為發現得早,治療及時,又有優質的醫療團隊,才能支撐到今天。這病與心情密切相關,一旦心情不好,就容易復發,再進醫院。

    周起鈺點頭道:“是啊,純熙。爸爸身體不好,你也是知道的,就不要總是氣他。你說說今晚,好不容易咱們一家人聚在一起,我本來是打算出席完這個活動就回家和你們一起吃飯,結果我這邊還沒結束,就收到爸爸的電話,說你發脾氣跑了。大半夜的,一個女孩子很危險的,爸爸也很擔心你,叮囑我一定要找到你?!?/br>
    純熙默然,在周起鈺的口中,她仿佛是一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天真少女,身后是一位有著如山父愛的偉大父親,她的叛逆和淘氣令這位慈愛的父親憂心忡忡??上?,現實卻與之截然相反,這位父親她只能稱之為“舅舅”,這位父親在家產興盛時對她和她的母親不理不睬,在公司經營危機時則不斷催促她嫁給一個比他還老、卻能夠帶給他利益的商業伙伴。這就是純熙的父親。

    但她別無選擇,她環顧四周,望著空落冷寂的街道,想著那個遲遲不肯出現的身影,再次陷入抉擇的泥潭。在周懷光催促她盡快嫁給韓彩城,為周家因市場和政策變化而日益衰敗的光成集團產業拿回一筆救急資金時,她堅決而憤怒地離開家,來到孔安的身邊,她熱情地告訴他,她要放棄一切,她只想要他,他是二十多年來唯一能夠撩撥她心的男人。

    可是,從他們約定在此地見面的那一刻起,她在寒風中等待了兩個小時,他都沒有出現。她很怕他會不相信她,也痛心于自己根本不值得相信。放棄一切,并不是嘴上說的那么容易,貧賤的生活、被撕成碎片的自尊、她曾經極力擺脫的一切,今日決不愿重復。而韓彩城能夠給她的金錢與地位,財富與榮耀,還有踩在周懷光頭頂的快感,都是孔安窮極一生也無法觸及的。人生難免會有缺憾,但選擇哪一種缺憾,則是可控的。對于純熙來說,可供猶豫的時候已經不多。

    這時候,周起鈺的電話響起,他按下接聽鍵,微微皺眉,“什么?又要手術?”

    韓紓意看著純熙,微微挑眉,他們均已聽出,周懷光的病情已經惡化。無論純熙做出何種選擇,都不會再對這個她憎恨已久的人的生命產生任何的影響,唯一能夠影響的,就只有純熙自己的后半生——貧窮還是富貴,飽滿還是空虛。

    周起鈺掛了電話,急聲對純熙說道:“你也聽到了,爸爸這次不太好。我再問你一次,你去不去?不去的話,也別耽誤時間,我馬上走?!?/br>
    純熙盯著他的眼睛,猶如一個僵死的木偶,機械地接道:“我去?!彼囬T的手仿佛被螺絲釘住,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拉不開,直到韓紓意伸手到后座推開車門,她才像一只僵尸在深夜里踏上了重返“人間”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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