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相思引(中)
桃花山寨主的大堂十分簡素,只是橫梁起得高,好似廟宇一般深而空闊,正對面是一扇泥金壁,當頭放了張寬交椅,鋪著黑白點狐皮,威嚴中倒有三分嬌媚,和這位林寨主的冷肅神色大不相稱。 顧秀微笑道:“淞湖與北原山脈鄰近,聽說那邊有一種白狐,性最機敏,捕得十頭才拼得出這樣一張皮子,一張就有千金之價?!?/br> 林琴朝那椅子上移目看了一眼,神色冷冷的:“是么?我不知道?!?/br> 顧秀了然道:“那人給寨主送這張皮子的時候,想來也不會存心炫耀。不然這樣貴重的禮物,平白收下,難免于心不安吶?!?/br> 林琴不答,顧秀在堂中自顧自地轉了一圈,“那人明知寨主不愿與他同去淞湖,卻還是年復一年地這樣給寨主送禮,不單如此,還遣風舵主前來多多看顧……說起來,寨主的女兒,阿花姑娘今年也有十六歲了吧?” 這句話一出,泥金壁后面登時多出一道吸氣聲,在座各人都是高手,這氣息暴露無遺,林琴不易察覺地皺起了眉頭,她讓風鷯候在里面,這家伙怎么如此沉不住氣! 大殿中落針可聞,稍頃,里面響起腳步聲,風鷯一面摸著頭,一面哈哈地笑著走出來,“老林,我怎么不知道花姑娘是你閨女?秋老大沒同我提過么?!?/br> 林琴削了她一眼,風鷯當即閉嘴住口,站到了一邊。這幾人關系何等有趣,連葉渺也覺得饒有興味起來,抱臂站著:“林寨主在這桃花山住了多少年了?” 林琴目光獨獨盯著顧秀:“你是怎么知道風鷯經常過來的?” 顧秀微笑道:“寨主分給我等的院子在西側,且是外院,顯然是不常動用的客園。風舵主倘若也只是尋??腿?,如何偏偏住到了東邊內院去?” 葉渺悄悄地扯她一下:“我早上可沒說去哪兒?!?/br> 顧秀低頭笑道:“不肯跟我說,八成就是去找風船長。去了那么久什么都沒談,說明來回路途遠,算你的腳程,就知道你快把這寨子跑到頭了?!?/br> 那邊林琴聽了顧秀的話,緩緩點了點頭,“不錯,你猜得很不錯,首相大人名不虛傳。榕溪想要在你眼皮底下做鬼,實在是錯算了?!?/br> 旁邊風鷯聽了,險些咬著舌頭,迅速地和葉渺交換了一個無辜的眼神,“我可什么都沒說,都是這群人精自己猜著的!”葉渺一笑,也不理她,繼續看著林琴。 “阿花年紀小,我又不曾對她隱瞞,行事上讓你看出點什么也是應該?!彼腿~渺對視片刻,神情由堅毅轉為蒼涼,終于顯露出一個三十歲女匪應有的風霜之色,唏噓道:“我來到桃花山的時候,恐怕也就和阿花差不多大的年紀,不,或許還要小一點?!?/br> “不瞞二位,我這個孩子是榕溪的。當初,他還不是什么知府,只是沉家的少爺,考中了學,被派到應天做個小官,我是他家的奴婢,也是他的通房丫頭。十四歲我跟了他,十五歲我有了阿花,阿花還沒出生,我就被他娘趕了出來。他娘看不上我是幫廚丫頭,不曉得我有身孕,因他妻子要過門,留不得我在家里礙眼。我那時也不曉得,榕溪讓我在桃花山下的村子等他,偏巧那幾日連天下大雨,山下被沖了,我就爬上坡去。爬得手上、腿上、全都是血,我以為阿花一定保不住了,但我自己還要活命。我記得那坡上有個廟,我就朝那廟里爬。到那廟里等了一天一夜,雨停了,風也停了,山下的水都退了,也沒等到他,只等著了一伙土匪?!?/br> 顧秀輕輕挑眉:“據我所知,桃花山上十六年前并沒有土匪?!?/br> 林琴笑起來,“那當然是沒有的。那伙土匪是走水路的,他們把我帶到船上去,那船幫的老大喜歡我,給我看病,教我刀法,讓我生下了阿花,可惜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那年到淞湖跑船,跟當地的船幫起了沖突,自己被砍死了。我怕他的仇家趁機來尋仇,就帶著阿花和余下的兄弟到了桃花山,當年的那個廟還在,我推了佛像,將大堂占了,又在旁邊起了寨子,搖身一變,就從水匪成了山匪?!?/br> “我到桃花山的時候,才知道他一直在找我,聽說山上起了這么個寨子,更是來得勤了。我跟他說,要是他有膽子一個人上山來,我就見他?!绷智傺鲱^笑起來,“以往都是他那個大少爺點名要見我,風水輪流轉,也輪到他沉榕溪上我的門。他帶了兩個書童,我都宰了,留他一個人站在細橋上,問他敢不敢過這個橋?!?/br> 她講完這一句,就止不住地笑起來,再不說話,風鷯聽得心里癢癢,“你到底怎么樣了?也砍他一刀解氣?” 林琴微微笑道:“我那時可不敢砍朝廷命官。他剛一上了細橋,我就把飛鏢扔過去了,他要躲那鏢,自己站不穩,險些掉下去,就跟我求饒。我說那好吧,不過你一年得給我們山寨交一千兩銀子的稅。他就求我,要到我那邊去坐坐,我便讓他繼續走,等他走到橋中間,就照著細橋踹了一腳,把他給整個掉到河里去了。他下次來的時候,就學會帶兩套衣物了?!?/br> 風鷯低聲道:“姓沉的后來還找過你?我怎么不知道?” 林琴面色一變,眼睛里那種純然無憂的笑意也消失了,“他只來過頭兩年,第三年起,銀子不夠數了,我就去找他問,他說我們不如斷了。我一心守著這山寨,不肯改了邪歸他的正,他也不愿有個當土匪的外室。我差一點,就一刀宰了他。只是當時院子里人不少,他跟我好話說盡地周旋了一刻鐘,外面就走近來一個人,這人就是你們的秋老大?!?/br> “秋窗先是勸我放下刀,我當然不聽,他沒辦法,只得先遣散了外頭的人,然后跟我說,‘林姑娘,你要是愿意,砍他幾刀出氣就罷了,切莫真的殺了他,你在知府衙門里頭殺人,這刀子一落下,往后就沒有回頭路了’?!?/br> “回頭路,呵,我早就沒有回頭路了。只是他叫我姑娘,我就想起阿花,阿花才三歲,我要是回不去,她怎么辦?我就一刀背敲暈了這個負心薄幸的混蛋,搶了他藏在墻里頭的一箱金錠子,又回了我的山上去。再后來的事情,你就也都知道了?!?/br> 風鷯點點頭:“秋老大當初在河上跟人火拼,聽說死的那個頭子是江南人,還有家室,原想按著找過去照顧一二的,可惜你走得太快,我們沒找上。后來他跟南邊這些商會做生意,認識了沉大人,那次又見了你,回去才查著緣故?!?/br> “我跟姓沉的后來只談生意,他第五年起第一次找我買人命,我幫他殺了。后來也有不少回,這江南的富商,從此都成了沉榕溪一人的奴才,三年之前,他大概也是找到新的打手,不必要我這個捏著他把柄的雷了。居然敢派官兵來剿我,那也不要緊,他派一次,我就把他當年親筆給我寫的信朝應天府送一封。后來終于讓他尋著機會,策反了我手下的一個僚機,把那些信都燒了。他不知道阿花是我女兒,就跟我說,他欠我一命,往后要是有不得已的時候,我可以去找他?!?/br> 她說到這里,冷森森地道:“我林琴十六年前起就再不求人了,他欠我的這條命,我遲早自己收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