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夭桃秾李(上)
葉渺那日乘車回了西通巷,頭一件事,便是把剛剛從宮中出來的葉大護法拎過來教訓了一頓,責令他往后再不許給顧秀透露一句自己的行蹤。 葉大護法這下成了葉大冤枉,“我什么時候給她透露過了?我不就是給不疑說你自己走的,不在驛站而已?!?/br> 葉渺板著臉,“說這個也不行?!彼緛泶蛩愀痪洹安蝗痪拖髁四愕淖o法”作為威脅,轉念卻想起當初把葉英拉過來當護法,本就是自己懶得處理族中雜務,葉英還天天嚷著事務太多,若是降職反倒遂了他的意,便想了想,選了一條前世今生都對葉英頗有威懾力的條款,“你要是敢不聽我的,我就去告訴堂主哥哥?!?/br> 葉家清明堂的葉涓堂主乃是葉英之父,雖然教子嚴厲,卻對葉渺這個幼妹一向頗為寵愛,見她擺出這個大殺器,葉英也算老實了,“罷了罷了,你愛跟不疑鬧脾氣就鬧去,我也懶得摻和?!比缓蟠蛄藗€呵欠,“要是沒什么事,我就回去了,明日小霏在宮中正經設宴,你也要出席,別記岔了時辰,又起遲了?!?/br> 葉渺對他知錯能改的態度十分滿意,至于宮宴……“顧秀也去嗎?” 葉英理所應當地點點頭,“近枝宗室死得都不剩幾個人了,她是新帝母族的家主,這次給小霏主婚,當然要去的?!?/br> 葉渺道:“那我不去了?!?/br> 葉英:“不是吧?連這你都要躲?” 葉渺十分高冷地哼了一聲,“我有我的道理,你知道什么?!?/br> 執行了好幾年的裝糊涂政策既然不見效,葉渺心中覺得十分有必要對待顧秀那廝改變策略——比如日前那次足夠清晰的拒絕,再有,就是讓那個不知因為什么原因頭腦發熱的家伙冷靜一下,提防著免得又一次被得寸進尺。 行動力極強的葉家主就這么一直躲到了女帝陛下的大婚,期間相府數次派人來請,又或是顧秀親自登門求見,她都一律推了回去。只是到了眼下,皇室婚典遵循帝國古禮,大婚前三日須祭天禮神,新人雙方不能見面,這種事情自然是主婚人代勞。她逃了數次,這一回卻是無論如何也推脫不過去了。 既然沒辦法,那硬著頭皮也得上。以葉渺對于前世那位首相大人的了解,倘若想要什么,不弄到手可是絕不會罷休的。那人前世就是個最喜歡兵行險著的瘋子,這下不會在天壇祭禮上給她設點什么圈套吧? 于是一直到祭典正式開始,葉渺方才從躲著的偏殿姍姍來遲,爾后就是跟著禮部官員的引導完成儀式,眾目睽睽,顧秀倒也沒什么出格的舉動,這也就罷了,只是直到祭典結束,眾人一同在宴會廳中等待女帝陛下時,顧秀明明就坐在她臨席,卻還是一言不發,這就古怪了! 葉渺心中按捺不住好奇,目光就跟著不由自主地朝顧秀那邊多轉了幾回,如此三番五次下來,顧秀當然有所察覺,平平淡淡地開口:“葉家主有話對我說?” 這口吻真是平靜得過分,不過對顧秀熟悉如葉渺,自然聽得出來語氣中隱含的不滿,顧秀這性子真是兩輩子也沒怎么變。不對,活了兩輩子的人是她,眼前這個是原裝正版的顧秀,只不過小小地修改了一點命運線走向。 葉家主繼續裝糊涂:“你讓尚宮安排座次,將我與你連在一起,難道不是首相大人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她這種話對顧某人講得回數多了,本自不以為意,只是話音剛落,卻見那人眼中倏爾掠過一片黯然傷神之色,緊接著就放下茶盞咳嗽起來,身后侍女連忙要來服侍,卻被顧秀擺了擺手,復又抬起眼來,靜靜看著她:“本以為葉家主會繼續避我如蛇蝎,不想還有今日相見之幸。既然有幸,我亦非那不識趣之人,又何必惹家主厭煩?” 饒是葉渺因前世之事對顧秀大為提防,見此情景也不由得心生愧意,這個顧秀并不曾辜負她,卻因為那些前塵往事平白招致這樣的對待……葉渺心下嘆了口氣,正要說些什么,旁邊顧秀就已經扶著侍女起身,聲音清冷:“既然葉家主如此不愿見到我,連碰巧同席都要疑心是我故意安排,那我也的確不應使貴客為難。今晚身體不適,便先失禮了,還請代為向女帝陛下賠罪,告辭?!?/br> 葉渺剛剛開口想攔,卻不想顧秀去意已決,走得甚是利落,宴會上貴賓不少,她若出聲太大難免失禮,待從席上脫身出來時,顧秀已被衛儀扶著走得遠了。葉渺站在宴廳側面的那一根立柱旁,不覺怔怔然失了神。 她應當想到的。葉渺在心中不覺微酸,她熟稔顧秀的性情,不是后來性情冷酷手腕圓融的首相大人,還有年少才高,孤高標世的微明劍。那人身上的傲骨絕不遜于她的天才之名,如今日這般接二連三地被她直言相拒,大約也是真的心傷情淡,不欲多言了。 葉渺在原地佇立片刻,心中思緒紛繁,卻忽而覺出旁邊有風襲來,伸手一擋,正好格住拍向她肩頭的一只手。那只手的主人笑嘻嘻地轉到她面前,“葉女俠怎么看著失魂落魄的?誰把你的魂勾走了?” 葉渺見了這人卻是訝然:“你怎么從淞湖過來了?” 風鷯笑道:“你不是給秋老大發了請帖?請帖上說可以多帶兩名隨從,我想起你這時候必然在京城,自然要跟過來湊湊熱鬧。只是到了就被接進宮來,我也不敢亂跑,又不能出宮,不然早就找你去了?!?/br> 葉渺一笑:“那倒是連累風大船長悶了這些天?!币婇_席還早,便攜風鷯慢慢朝外走,順著側殿出去,到了花園里。夜幕初臨,四下幽靜,唯有稀疏的草蟲之聲,葉渺走到灌木掩映后的一張長椅上,拂了拂灰塵,和風鷯一同坐下來:“半年不見,你在淞湖如何?” 前些年的東南冥靈之亂已經平定,江南又有淞湖接壤,往來貿易興盛,如風鷯這等跑海上生意的自然松快。風鷯笑著說了幾件趣聞,又替秋白羽謝過三月里金刀會改選,葉家分舵派人前來助陣的情分。 這些都是小事,葉渺擺擺手,自道不妨。 風鷯道:“還沒問你呢,方才是怎么了?” 葉渺雖不與她見外,但事關顧秀,又未有定論,總是不好出口,輕輕嘆了口氣,“也不好跟你說……只是除你之外,我也無人可說這些了?!彼月哉艘幌滤季w,便將數日之事改換面目,和風鷯托出,只提了自己不愿惹她心傷,卻也不愿答應她這一節。 風鷯聽了倒是心大,大大咧咧地道:“那你喜歡什么樣的?你不喜歡她那種類型?” 她心中隨著這話,不由得浮現出一樹極繁盛的梨花,月色之下,花光潔白如雪,這開到極盛的將落未落之時,反而更添了幾分凋零的凄美?;ò晷患甭?,和那塵封多年的回憶一并向她襲來。那人就正坐在花下,向著她輕輕一笑,“阿渺,這個家主之位,就是我送給你的生辰禮物?!?/br> 或許就是因為那么一句話,前世她接下了那個眾矢之的的葉家家主,重活一世,居然還是逃不開。 葉渺輕輕咳嗽了兩聲:“修行中人應當道心堅定,不過多掛懷與外物,更不應……” 她說至一半,陡然覺得有些想笑,她前世的時候,是從不屑于這些說辭的。 其實如今也不信,術法深處永無止境,她的道心是俯仰無愧,卻不干世間情愛之事。甚至于前世明虛拿這些話來勸她,都被她毫不在意地略了過去。何況在顧秀之事上,與其說是為了心無掛礙,倒更像是因為曾經結局慘烈,心有掛礙,所以不敢接近。 那人的確很會討她歡喜,也的確是她為之心動的那一類,但她每一次見到這個顧秀的時候,想起的都是曾經的那個人。她深愛的那個顧秀并不在這里,眼前這個顧秀也不足以讓她愛上。即便她妥協將就,糊涂度日,她和顧秀,也一樣不會有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