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一夜聽春雨 第12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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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嫁人就是這樣一場考試,你說擦亮眼睛,我們女孩子現在都在這里,每個人都想著擦亮眼睛嫁好的,但但京中王孫有好有壞,那些品行不端的,打老婆的,狂嫖濫賭的,家里婆婆喜歡折騰媳婦的,都是要娶親的,是誰去嫁他們?是你還是我,總歸是我們這些女孩子里的人。那擦亮眼睛有什么意義?這難道不是全憑運氣?” 她這番話,問得女孩子個個悚然而驚,大家雖然家境有高低,但到底是世家小姐,就算父母不在了,親族也是客客氣氣,哪怕如蔡婳,也最多聽了些重話,沒有挨過打。 但嫁人后,挨打也不是不可能,被婆婆逼死也不是不可能,寵妾滅妻,一切吃穿用度全部供應不上,悄無聲息病死在深宅內院,也不是不可能…… 別的不說,梅jiejie當初那一巴掌,大家都是見證者。 但荀文綺哪里會想這么多。 “你少在這危言聳聽,人有高低,識人水平有高低,有人嫁得好,就有人嫁得差,你少在這裝什么活菩薩,你才來京中多久,這些女孩子你都認得嗎? 我看你連名字都叫不全吧,現在裝得這么關心大家……” “我不是關心大家,我是關心我自己?!绷杷娝宦牪欢?,頓時笑了,道:“和你說你也不懂,大家都是女孩子,你卻覺得大家是競爭者,各有各的命運,我卻覺得大家命運相通,一個人受苦,等于所有女孩子都受苦,我們不過是僥幸逃過,遲早輪到我們?!?/br> “你說什么瘋話?”荀文綺完全聽不懂。 “難道不是嗎?你還記得桐花宴的手帕嗎?”凌霜道:“手帕就是那場考試,姚文龍撿了手帕,就來羞辱女孩子們。 你的反應是讓丟了手帕的女孩子站出來,自己承擔,你覺得是她自己不小心,她該承擔這個被羞辱的后果,你覺得這是硬氣。 但你想過沒有,憑什么男人可以拿著撿到的手帕來羞辱我們,憑什么女孩子要為自己的一次無心之失承擔這么可怕的后果? 這就是我講的考試的道理,男人制定了考試,你立刻想要咬緊牙關考出一個結果,不管后面沒考上的女孩子會遭遇什么,你只覺得是她們太蠢太笨,是她們不小心,沒擦亮眼睛。 你覺得自己名列前茅,逃過一劫,你為什么不去質問,為什么要有這場考試?為什么男人不需要這樣的考試? 原本所有女孩子都不需要被羞辱,為什么男人撿了個手帕,我們就要分出三六九等,逃過一劫的人沾沾自喜,沒逃過的就自認倒霉,為什么不能像我們在桐花宴上一樣,所有人都站起來反抗,那這場考試本身就沒有意義,他拿著手帕,也羞辱不了任何人,大家都安全了!” 荀文綺被問懵了,女孩子們也都是經過桐花宴的,只記得那齊刷刷站出來的場面,卻沒細想過背后的道理,被凌霜這樣細細剖析,頓時個個都若有所思。 夫人們全都滿頭霧水,老太妃道:“什么手帕的事?”蕭夫人連忙過去解釋,這才說出當初的事來。 而凌霜已經握緊拳頭,她越說越激動,甚至不是在對著荀文綺說話,而是對著那些女孩子們,大聲疾呼。 “手帕是一次考試,嫁人也是一次考試,生孩子也是考試,斗妾室,討好公婆,養好兒子,相夫教子,通通是這樣的考試,每一次我們都要驚險過關,每次都有人落下,他們就這樣將我們分出三六九等,讓我們應對著這一次次的篩選,一次次的危險,我們只顧著慶幸自己又熬過一次,慶幸自己擦亮眼睛挑到好王孫,慶幸自己能生下男丁,慶幸自己斗贏妾室,討好了公婆……”她對著女孩子講述著故事:“然后我們驀然回首,驚訝地發現,我們已經深深困在深宅內院里,變成自己也不認識的人。 我們成了夫人們,我們再想起年輕時的時光,覺得陌生得如同另外一個人……” “但我們真的一定要經過這些考試嗎?我們真的必須承受這些才能活嗎?這樣度過一生,真的有意義嗎?午夜夢回,我們真的不會后悔嗎? 你們都聽說過自己的母親,姨母,姑母,所有的女性長輩的故事,她們的人生里,有你想要的嗎?” 她質問著女孩子們,也質問著夫人們,沒人能回答,即使是對她的放肆最憤怒的夫人們,眼中也有瞬間的茫然。 是怎么就走到了今天了呢,花信宴一代代,歲月輪回,永遠沒有新故事,母女一代代,上演著同樣的故事。 但老太妃不一樣。 “你說的這些瘋話,蠢話,你自己聽聽,像話嗎?”她終于忍不住了,怒道:“你們婁家就是這樣教養女兒的,說出這些不羈之談? 自古以來,男子主外,女子主內,天覆陰陽,地載乾坤,各有各的職責,有什么不好?女子相夫教子,男子成家立業,才是正道?!?/br> 老太妃一怒,頓時夫人小姐們都神色肅然,但凌霜卻直直地看了回去。 “太妃娘娘,你比我見得多了,你說的話,你自己信嗎?男主外,女主內,真的是各有各的職責嗎?是平等的嗎? 男子在外的世界,我們最多建議一句,還要被說是婦人干政,牝雞司晨,取亂之道。就說我們的內宅,真是由我們決定的嗎?我們能決定家里什么時候娶進來一個姨娘?什么時候生下什么子女?我們連自己的子女待遇都無法決定。 財產,承嗣,家里的生殺大權,哪一樣由我們決定? 女子一輩子的指望就是往上走,成為夫人,成為老封君,但如果老爺還在,哪輪得到老封君做主?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你放肆!”老太妃大怒道:“你少在這胡說八道,你煽動女孩子們的不滿,你哪知道這世上男子的不容易,你不想從父從夫從子,難道女人去打仗,女人去為官為相? 世間男子讀圣賢書,十年寒窗,科舉揚名,何曾容易?” “那就讓我也不容易啊。我愿意承擔這份不容易!”凌霜道,她眼睛里如同有火焰燃燒:“就讓我去科舉,讓我去打仗,我想要這個不容易,我也想要力爭上游,我也愿意寒窗苦讀,我也想進士及第,打馬游街。 我甚至愿意士農工商,也想可以漁樵耕讀,我只想要一片公平的戰場,下場廝殺出個未來,是成是敗,都是我自己取得的結果。 而不是一輩子只能在看臺上,被一件物品一樣對待。 讓我嫁的男人決定了贏還是輸,我想要掌控我的命運?!?/br> “太妃娘娘你說各有各的職責,要我相夫教子,但相夫教子永遠只有建議的權力,我永遠只是那個在旁邊看牌的人,無法決定牌局的輸贏,卻要用自己的命運,跟著付錢。 說是內宅外宅各有各的天地,但內宅的權力卻由老爺們分配。 說是嫁妝不可動用,但那些家世傾頹的,哪位夫人又真保住了自己的嫁妝不被挪用,不填家中的窟窿? 說是相夫教子妻賢夫禍少,但哪次抄家滅族,會因為夫人的賢惠網開一面?” “為什么我的價值取決于男子給我什么,所有的成就都在內宅,如果他不喜歡,我的美貌就沒有意義,他不敬重我,我的品德就沒有意義。他不成才,我的才干就沒有意義。 為什么我要十月懷胎鬼門關走一遭,生出的孩子還要被挑剔男女,為什么我身為母親卻要對自己的孩子區別對待,為什么女子生來就不如男子值得慶祝?弄璋弄瓦,為什么他們是璋,我們是瓦。 天下的人,無論男女,全都是女人生下來的,為什么我們女人的血rou模糊,九死一生,十月懷胎,卻生出了一個把我們當做次等人的世界!” 凌霜的質問,句句鋒利,如同萬箭齊發,問得整個偏閣一片寂靜,來送戲本的媳婦早跪在地上戰戰兢兢一言不敢發,夫人小姐們也寂靜得如同死了一般,滿室只聽得見老太妃盛怒的呼吸聲,指著凌霜道:“你你你……” “娘娘息怒?!眿邒邆兌歼B忙上來安撫,道:“來人,還不把這瘋子打出去……” “慢著!” 老太妃竟然還抬手阻止了,她先是看了一眼旁邊臉色蒼白的清河郡主,對凌霜道:“我今日算是長了見識了,都說你瘋,我還當是外人閑話,原來你真瘋到這地步,這樣的好姻緣也不要,你怕不是鬼迷心竅……” “娘娘該說,這樣的好姻緣,我也可以不要,那花信宴上那些不如我的好姻緣,又是些什么東西呢?”凌霜平靜地對著那些女孩子道:“是我發瘋? 還是所謂的好姻緣,一生一世一雙人,本來就是個巨大的騙局呢?” “好好好?!?/br> 老太妃也是被她氣得上頭了,明明可以將她拖下去堵嘴的,但一半是顧忌清河郡主的面子,一半是實在盛怒,不甘心,還朝她道:“依你的意思,世上的女子,都不該嫁人了,連秦侯爺都不值得嫁,那京中還有誰值得嫁,以后男不婚,女不嫁,我大周百姓,都一代絕好了?!?/br> “那倒不至于?!绷杷偠ǖ煤埽骸拔乙仓?,這并不現實。 但我想,京中王孫這樣爛,京中的老爺們,個個三妻四妾往家里娶外室,吃喝嫖賭樣樣俱全,是他們真要這么爛,還是知道,就算這么爛,也仍然可以娶到賢惠妻子,所有有恃無恐。 世上人都是女子所生,為什么女子不能決定這世界的樣子,我也想知道,如果我們像桐花宴一樣團結,是不是這世上的男子,本來可以不這么爛的……” “天下不止京城,我從江南來,江南有女子頂門立戶,不必嫁出去,有男子入贅,隨女方姓。我父母就是一夫一妻,沒有三妻四妾。 娘娘質問我婁家的家教,我倒覺得我家的家教好得很,至少我母親手上沒有妾室的人命,我父親也沒有狂嫖濫賭,我從小生活得就非??鞓?,姐妹和睦,而不是和京中的內宅一樣,嫡庶爭斗,兄弟姐妹也成仇。 我到覺得,要是天下人都能像我家一樣,這世界一定會美好得多?!?/br> 老太妃被氣得一個趔趄,直接手按著胸口,朝著身邊的嬤嬤道: “你們聽聽她這話,你們是死人哪,還等著我去和她對嘴對舌嗎?” 她這話一說,荀文綺連忙沖上去道:“你放肆,你敢對太妃娘娘無禮,我看你是找死……” 她到底是不夠聰明,老太妃之所以留著凌霜不拉下去,就是要駁倒她,事情已經發生,要是傳揚出去,和程筠那場對話一樣,凌霜固然是個瘋婆子,但程筠也難免受人恥笑,說太過懦弱愚鈍,堂堂一個春闈舉子,竟然辯不過一個瘋婆子。 老太妃向來以女子典范自居,又號稱管教著京中的小姐們,如果被凌霜這番瘋話駁得無話可回,傳揚出去,她的臉往哪擱。 荀文綺體諒不了這一片苦心,還在喊打喊殺,實在是笨。 凌霜也早明白老太妃的意思,頓時笑了。 “我知道娘娘的意思,娘娘要懲治我容易,但要消滅我的思想卻難,娘娘不如想想,如果你的話是正理,我的不是,怎么我的歪理反而比你的正理更有說服力,會不會我的話才是正理,只是千年來被隱藏了呢……” “你!” 老太妃指著她,氣得發抖,環視周圍噤若寒蟬的夫人小姐們,正準備破口大罵時,卻聽見一個聲音平靜道:“我倒覺得,凌霜你說的,也并非正理?!?/br> 要是換了任何一個人來說這話,凌霜都不會驚訝。 但說話的是卿云。 滿室寂靜中,她站了出來,旁邊婁老太君和婁二奶奶都大驚——凌霜已經是破罐子破摔了,再搭上一個卿云,如何得了。 婁二奶奶無力地拉著她,她卻拍了拍自己母親手背讓她放心,仍然站了出來。 “我聽著你說的話,雖然是心疼女孩子們,但這話不該對著我們說?!彼届o地看著凌霜道:“你說花信宴不好,定親嫁人不好,你要考科舉,你要下場打仗,那是因為你有這樣的體格,你讀過這么多書,你也有底氣,有靠山,自由自在。 但花信宴上的女孩子,各有各的家境,豈能人人都和你一樣。 花信宴雖然不盡如人意,但也是她們唯一的出路。 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樣,有爹娘這樣容忍支持你,有這么幸運能擁有自保的能力。 就算一輩子不嫁人,也會被世上的其他人分食殆盡?!?/br> “你說,要自由,嫁人是受束縛,說內宅是受人控制,但至少那是夫人們自己的一片天地,如果都像你說的,從此不嫁,那又如何呢?這世上有女子的安身之處嗎?還是個個都去做尼姑?” 荀文綺見她們姐妹辯論,頓時喜形于色,在旁邊嘲諷道:“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了,你們自家人咬自家人……”結果話未落音,被老太妃狠狠瞥了一眼,頓時不敢說話,退下去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卿云哪是和凌霜“自家人”,她是直接站在老太妃的立場,為京中小姐們,在和凌霜辯論了。 不然凌霜也不會看著她,神情那么復雜。 “你拿考試作比,那我也來打個比喻吧?!彼届o地告訴凌霜:“我們像風箏,飛在云端,各有高低,你說要剪掉我們的線,但你忘了,這根線也是我們之所以能夠飛起來的原因,剪斷之后,我們只會直直地墜落下去,因為我們沒有自己的翅膀,你與其苛求我們要自己飛起來,為什么不去外面,對著男人們提要求呢? 我們不是生來如此,但已經如此了,我們考不了科舉,也打不了仗,你也知道女孩子的路難,女孩子的路窄,在這最難最窄的路上,怎么還經得起人再強加一道要求,逼著我們要自由自在地活呢?如果真有翅膀,誰不愿意扶搖直上呢? 你這行為,和男子對女子的苛求又有什么區別呢?” “你說你在乎女孩子們,但你在這對著這些女孩子講你的理論,有沒有想過她們會受到什么影響,她們的將來會如何。 如果她們因此淪落,毀了自己一生,你能負起責任嗎?就不說我們,你自己的人生過得如何呢?你能保證自己的安全嗎? 如果連活著都不能保證,那自由又有什么意義呢?” 凌霜臉上的震驚,與其說是被卿云駁倒,不如說是對卿云這忽然的一刺的意外,她護短,但也放心把后背交給自己家里人,她想過所有人來和自己爭執,唯一想不到的是這個人竟然會是卿云。 但她也反應了過來。 “是大家真沒有翅膀,還是自己不愿意發現,不愿意用自己的翅膀? 今天在這里的,已經是全天下最有權勢的女子了,如果我們都這樣自居為受害者,那天下的女子哪還有出頭之日……”她立刻反應過來,道:“我看夫人們整治妾室的時候,可不像是隨波逐流柔弱不能自主的樣子……” 但老太妃哪里還容她再說。 “少在這里瘋言瘋語,卿云說得入情入理,你卻冥頑不靈,還不給我打出去!” 老太妃撿著臺階就下,嬤嬤們立刻呵斥起來,有反應快的夫人們也罵道:“還在這胡言亂語!” “婁二奶奶還不管管她!” 一片喊打喊殺中,婁二奶奶一把拉住了凌霜,見她還想爭辯,連忙重重打了她一巴掌,罵道:“冤家,還不滾出去,醒了酒再來給太妃娘娘賠罪!” 混亂之中,凌霜被推搡著,她仍然有種不真實感,難以置信地看著卿云,和她身后那些噤若寒蟬的女子,她們看著自己的眼神如同怪物,就連前兩天在芍藥園門口幫過的那個女孩子,也對自己一臉警惕。 至于夫人們更是個個怒目而視,破口大罵什么“胡言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