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研究秦制就是研究當代中國。
看守所里的第一夜相當平靜,卸完妝,洗漱完,寧昭同擠出一點藥膏,朝著他走過來:“你額頭上那個紅點我給你抹抹?!?/br> “什么東西?”沉平莛放下書,“帶了不少東西進來?!?/br> “阿達帕林,我代謝快,臉上油了偶爾長痘,”她輕輕地把藥膏抹在他額頭上,“本來我還以為得經歷艱難險阻才能見到你,結果直接就把我放進來了。就是收了我不少東西,高跟鞋不讓我穿,削眉刀被拿走了,甚至絲襪都讓我脫了?!?/br> “他們規定這樣,怕關押的人自殺?!?/br> 她其實清楚,但坐牢的日子能有話題就不錯了,也懶得澄清:“別看了,刷牙去,困死了,睡覺?!?/br> 單人床睡兩個人,她成心往他懷里擠,倒也勉強能容下。 沉平莛看起來沒什么睡意,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長發,看她明明說困又睜著眼,開了口:“怎么也不問問我,到底發生了什么?” “懶得問,也不想聽,”她把臉貼在他胸膛上,“看你沒受折磨就夠了?!?/br> 他心頭發燙,低聲問:“真打算陪我坐牢?” “我都進來了還有假的?”她笑,“但天涯歌女得你唱給我聽?!?/br> “好,我唱給你聽,”他低頭吻她,“就當終于能過上兩個人的日子了?!?/br> “我們什么時候不是兩個人?” 這話說的。 他抬手摟住她的腰,在她小腹上摸了兩下:“三個人也行?!?/br> 她笑得不行,既是被撓的也是樂的,按住他的手:“就算我答應那也是幾年后的事兒了啊,不許摸了,現在開始睡覺!” 他也笑,再討了個吻:“好,睡覺?!?/br> 第二天六點睜開眼,沉平莛沒有動,等到她八點過轉醒,才放開有點發麻的手:“要起嗎?” “起,”寧昭同困倦地揉著眼睛,“得鍛煉,否則內分泌要失調的?!?/br> 洗漱完,吃過早飯,站著歇了半個小時,沉平莛坐到桌前開始起草健身計劃。寧昭同在旁邊圍觀,一邊啃著蘋果一邊出主意,還感嘆了一下:“這還真囚徒健身了?!?/br> 其實待遇還是不錯的,早餐還有水果可以吃。 沉平莛沒理她,寫完后指著右下角的空擋,嚴肅道:“簽字?!?/br> “……我好害怕,”她吐了句槽,“您這態度讓我覺得我簽了這字咱國就要跟美帝開戰了?!?/br> 沉平莛被逗笑了,但還是認真道:“多動一動?!?/br> “好,你也得多動動,”寧昭同回身把他昨天那本書拿過來,“不過運動計劃可以放到下午,現在還是來學習學習?!?/br> “你看過這個?” “我說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干什么的?”寧老師極其不滿,“我是國內為數不多研究戰爭倫理的學者之一哎,正當壯年名氣很大的那種,你竟然懷疑我沒看過沃爾澤?” 沉平莛還沒什么反應,隔壁的人先笑了:“有幸拜讀過沉夫人的書,受益匪淺?!?/br> “?”她驚訝地看過去,“這……” 沉平莛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揚聲:“您看過她的書???” “《grand narratives,war ethid fragile lives》,國內出版之前我就看過英文版了,不過沒有最后那兩章。依我看來,后面這兩章才是精華,就是行文晦澀了些,”來人聽著是個年紀不小的男人了,說話中氣不是很足,“而且國內版全無刪減,也是難得了?!?/br> 沉平莛給她介紹:“劉洪謙老前輩,以前是復旦大學歷史學的教授?!?/br> 寧昭同恍然,笑道:“久仰,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的緣分?!?/br> “啊,哈哈,沉夫人也知道我?” “拜讀過您的秦制研究,我才是受益匪淺?!?/br> “哈哈,好,研究秦制好,研究秦制就是研究當代中國?!?/br> “您也贊同秦制兩千年的說法?” “內核不變嘛?!?/br> …… 秦朝的女君和一位研究秦制的老前輩自然有無數話題可聊,沉平莛偶爾插句嘴,但當深入到細節就沒法參與了,只能低頭繼續看自己的沃爾澤。 劉洪謙也是真來興趣了,他雖然從政多年磨滅了心氣,但學術一直沒放下。一位哲學系的老師對秦制有那么深厚的研究,連最新論文都看,不得不讓他有知遇之感。 聊著聊著就到了午飯時間,劉洪謙看著那盤子,小聲對工作人員道:“那水果給隔壁吧,我不愛吃,桌上還留著仨蘋果?!?/br> 工作人員看他一眼,依言全部放過去,而寧昭同看著水果實在有點太多了:“您不吃水果???” “你們年輕人多補充水分,我老頭子了,吃不了那么多,”劉洪謙笑,“你還要不要?我這里還有幾個蘋果,讓他們給你遞過來?!?/br> “哦,那我問問年輕人,”寧昭同看沉平莛,“小伙子,你吃嗎?” 劉洪謙在那邊直樂,沉平莛無奈:“不用了,這都吃不完?!?/br> “那就不用了,您多吃點兒?!?/br> “嚯,行?!?/br> 午飯吃完洗漱,午覺一個半小時,兩點半她抱住沉平莛的腰:“是不是該起床鍛煉了?” 他看她眼睛都睜不開:“想睡就睡吧?!?/br> “不行,就是睡多了才困,”寧昭同嘆著氣起身,“本來就見不著陽光,再不動動更得內分泌失調了。不對,我看回憶錄里說秦城每天都是能放風的,這兒怎么還不如秦城啊?!?/br> 書看得還真是雜。 沉平莛輕笑:“那希望他們早點收集完證據,好把我們都塞進去?!?/br> “你可盼點兒好的吧?!?/br> “已經夠好了,還盼什么盼?”他起身輕輕抱了她一下,“夠好了,片瓦遮頭,食能果腹,有書有友……有妻,如此?!?/br> 劉洪謙這兩天稍微精神了點兒,因為隔壁住著的寧昭同老師跟他投緣,而且寧老師為人心胸寬闊,惹得他也有心思跟著開玩笑:“沉夫人沒住過當年的赫魯曉夫樓吧?有時候兩棟房子就這么面對面,花都一起澆了,探頭就能看見對面鍋里在做什么,兩家孩子就跟一家一樣。你說咱們這樣像不像?” “是沒住過,我外公改革開放的時候下海賺了不少,家里家境一直都不錯,”寧昭同放下從沉平莛屁股底下奪來當啞鈴的椅子,有點喘,“真要能跟您住面對面,我肯定天天朝您家里跑?!?/br> 劉洪謙一聽就笑:“哈哈,對,你這個年紀是當孩子的,不是做飯的?!?/br> “劉老在家做不做飯?” “做。我妻子去得早,那時候工資低,也請不起保姆,孩子是吃我做的飯長大的。沉夫人在家也cao持廚下活計?” “您要是再不叫我小寧我可不跟您聊了啊?!?/br> 角落里的沉平莛看她一眼。 劉洪謙大笑:“好,好,小寧,平時在家經常做飯吧?” “也不是很經常,食堂吃得多,”寧昭同把椅子還給沉平莛,“不過有空就喜歡折騰,吃進肚子里的東西才踏實?!?/br> “喲,很有哲理嘛,吃進肚子里的東西才踏實?!?/br> “您開始亂夸了啊?!?/br> “哈哈,丫頭,我是真喜歡你?!?/br> 寧昭同抖了一下,干笑道:“那很榮幸啊?!?/br> 這,是不是油了一點。 沉平莛忍不住發出一聲輕笑,轉開頭。 晚上睡前閑聊,他把臉放在她肩頭輕輕磨蹭,她都有點煩,低聲道:“別蹭了?!?/br> “為什么?”他輕笑,“蹭也不讓蹭,明天就該后悔陪我坐牢了?!?/br> “說的什么錘子話?!?/br> “不許說臟話,”他警告地輕拍一下她的屁股,“你知不知道西南官話里錘子是什么意思,少亂跟著學?!?/br> “我知道,”她翻過身來看著他,“當年跟黎姐學的?!?/br> 他動作一頓。 “不說話了?” “你想我說什么?” “談談你求而不得的暗戀,我還真挺感興趣的?!?/br> 沉平莛失笑:“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黎姐是你的線人,你喜歡她,但是她不喜歡你,”寧昭同笑了下,挑眉,“黎姐喜歡倪老師?!?/br> “誰跟你說我喜歡她?她自己說的?” “怎么,你不喜歡她?” “……應該說,有動過心思,但是沒有給我進一步的余地了,”他還是承認了,而聊起這段往事,他的語調里也有些懷念,“我這么把她陷進去,她肯定也很恨我?!?/br> “她要是恨你就不會救我還告訴我那么多了,”寧昭同小聲嘀咕,“聽起來舊情未了,還有想破鏡重圓的想法?!?/br> “那可真沒有了,”他笑,低頭吻她,“那個老師更適合她?!?/br> “好酸?!?/br> “是有點,”他摸著她的嘴唇點頭,“別醋了,現在就喜歡你一個人?!?/br> “?” 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悶笑一聲,拍了拍她的腿側:“睡覺吧?!?/br> 再過了十來分鐘,寧昭同突然問:“其實還是挺后悔的吧?!?/br> 沉平莛緩緩合上眼睛:“……嗯?!?/br> 怎么會不后悔,他曾經這樣傷害過自己摯愛的人——可后悔有什么用? 放出去的雌鷹,他再也追不上了。 “別多問了,我怕二叔對你有意見,”薛預澤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就算有事,也不是我們能摻和的。相信她,別忘了她到底是誰?!?/br> “她……”那邊的過玄吸了一口氣,“她如今沒有足夠的籌碼做布置?!?/br> “那你也要相信她的判斷力,”薛預澤強調,“以及,你覺得她做得出來把我們都扔下陪沉去死這種事嗎?” 過玄沉默。 許久:“我知道了?!?/br> “放心?!?/br> “好?!?/br> 傅東君實在有點放不下心,晚訓后匆匆忙忙進了綜合樓,得到允許后擰鎖進門。陳承平對他比了個手勢,對著電話再說了幾句才掛掉,對他道:“別擔心?!?/br> “我怎么不擔心啊,她把我微信都刪了,”傅東君氣悶地坐在沙發上,“再大的事兒好歹說一句,鬧失蹤是幾個意思?!?/br> 陳承平把腿放下,也勸得耐心:“聽韓非那意思,她心里是有數的,只是不好朝外面兒說?!?/br> 傅東君聽出端倪,壓低聲音:“你是說,上頭的事兒???”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傅東君一噎:“……同同也沒想瞞我啊?!?/br> 那丫頭對他簡直坦然得可恨。 陳承平嗤了一聲,倒也沒說什么不好聽的:“得了,回去躺著吧,這事兒我們擔心沒用,只能等消息?!?/br> “什么就沒用啊,求老大打聽打聽也行??!” “說什么屁話,能不能懂事一點兒,這事兒老大就敢摻和了嗎?”陳承平罵他一句,“你回去問問你爹敢張嘴嗎,還他媽打聽打聽?!?/br> “……我這不是擔心嗎?!备禆|君憋氣。 “你擔心有錘子用,要擔心回去擔心去?!?/br> “不是,我怎么看你是真不急???!” 陳承平確實不怎么急,起身給保溫杯灌滿水:“這事兒,一個是我急了沒用,二個是我覺得肯定能平?!?/br> “……啥意思?” “跟你說個秘密,別往外說,尤其不能跟你meimei說,”陳承平朝他招了招手,笑,“我二十年就認識沉了,還共事過,估計沉都記不住這事兒?!?/br> 傅東君莫名其妙:“然后呢?” “然后他就成了我半個偶像,”陳承平回想起當年那場驚心動魄的突圍,語調悠悠,“這人渾身都是心眼兒,不可能沒給自己留后路,等著瞧吧?!?/br> “梅楷你聽見沒有!趕緊把關系撇干凈……” 電話里的梅黃溪幾乎顯得歇斯底里,韓非直接掛了電話,順手還加了個黑名單。 片刻后,他轉過身來:“同同都這么說了,便不必太過憂心?!?/br> 眾人都看他。 韓非磨了磨書房桌面的邊沿:“何況,同同不是那種盛裝打扮從容赴死的人?!?/br> 韓璟一聽就笑了:“也是,她是自裁都得有五十個觀眾在現場的那種人?!?/br> 林織羽看來:“要起一卦嗎?” “起吧,我預備晚間與薛先生見一面,起了也能寬寬他的心,”韓非起身,“潛月還是每日正常上班?” “對,”韓璟答,“一定要讓他送你嗎?” “你送我一趟吧?!?/br> 韓璟點頭,明白其中的含義。 他雖然不是警察,但作為公眾人物,和陳潛月一樣,會讓他們有基本的忌憚。 林織羽聞言搭了句話:“我也去?!?/br> 韓非看他。 “我不欲言偽,但如若結果當真不好,也不忍心轉述一遍,”林織羽神色淡淡,“何況,家里更不安全,一起去吧?!?/br> 韓非沒在這關頭再說不好聽的,甚至笑了一下:“好?!?/br> 今天看守所里氣氛不算融洽,沉書記、寧老師、劉洪謙教授吵成一團,獄警聽了半耳朵,撇了撇嘴,沒管。 “我們應該暫時擱置一下問題,”最后寧老師坐在門邊,做了總結陳詞,“眾所周知,政治哲學、政治學和政治三者完全不是一回事,既然我們的爭執基于屁股,那意義可能就很有限了?!?/br> 劉洪謙笑得厲害:“小寧屁股坐在哪兒?” 沉平莛瞅她一眼。 寧昭同把書放到一邊:“您猜一猜?” “你才三十歲吧,博士畢業也沒幾年,估計沒當過公務員,”劉洪謙分析得挺認真,“但你的思路常常非常務實,偶爾我會懷疑你在基層待過——這讓我困惑你的自由派立場?!?/br> 她有點驚訝:“您覺得我是建制派?” “不,你支持自由市場和文化多元,這決定了你不會是個建制派,”劉洪謙道,“至少在中國?;蛘?,至少在秦制?!?/br> 寧昭同大笑。 劉洪謙不明白她為什么笑,但并不懷疑她的友善,于是等她笑完立即問道:“是我說的有什么問題嗎?” “不,只是這對于我來說的確是個意義特殊的評價……要請前輩恕我冒昧,但我無可避免要做一個全稱陳述,也希望您能認同我,”寧昭同滿眼笑意,雖然他看不見,卻也習慣性地比劃了一下,“理論是易于自洽的,但現實往往處處張力?!?/br> 劉洪謙也笑:“難道理論的矛盾不正是來源于現實的張力嗎?” “這句話很可能是真理,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她慢慢斂了笑容,“15年到17年,我在敘利亞?!?/br> 沉平莛看她一眼。 “敘利亞?”劉洪謙驚訝,“你怎么會到那種地方去?” 寧昭同沒有回應這一點,只是道:“國民軍、什葉派、SDF、ISIS、俄羅斯人、美國人……超出想象的亂,亂得嚇人。我在那里見識到現代戰爭的殘酷,所以回來后,最強烈的念頭是想要擁有一種普世倫理,能讓世界達到長久的平衡?!?/br> “普世倫理,”劉洪謙若有所思,“你是說消滅戰爭?你希望未來是刀兵入庫馬放南山的世界,一個完全沒有戰爭的全人類?” “那可能是更高一級的期許了。一個能通過協商解決所有事務的世界簡直是天堂,但落于全地,我們必須要承認,生存的規則就是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br> 劉洪謙哈哈一笑:“后來開始贊同霍布斯了?” 寧昭同贊道:“您太敏銳了。后來我不得不承認廣義的戰爭可能是人性的必然,雖然走到這一步我還經歷了長篇大論的無窮盡的令人厭倦的追問鏈條,您肯定明白……我最后終于意識到,核心問題不是既然戰爭不可避免,于是應該研究如何去規定開戰正義與作戰正義,來形成完善的世界體系,以遏制不正義的戰爭?!?/br> 開戰正義,作戰正義。 沉平莛把書合上,看著封皮上《正義與非正義戰爭:通過歷史實例的道德論證》兩行字,再次打開。 劉洪謙好像明白了:“從此,你就從政治哲學來到了政治學?” 寧昭同笑:“如果這兩個概念的范疇是截然清晰的話——我的確對純理論有些失望了,于是試圖能接觸一些科學的工具,來認識和處理共同體之間的利益齟齬?!?/br> 劉洪謙的思路非常清晰:“那在這段旅程中的努力,是不是就是你常常對具體事務抱有寬容態度的原因?” “您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太尖銳了。我可能不能向您講述讓我受益良多的經歷,但我很想厚著臉皮擔下您‘寬容態度’的評價——”寧昭同說到這里略頓了一下,“在我真正認同‘倉廩足而知禮節’這句話的時候?!?/br> 劉洪謙這回語義是真的不客氣起來:“會不會有人說你是鄉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