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你真是造孽不少。
他撓了撓頭:“我靠,你都那么費心思了還覺得慚愧,我從小到大我媽就沒管過我,打架進醫院都是我姐來給的錢?!?/br> 寧昭同一怔,而后失笑:“……聽起來是挺慘的?!?/br> “是吧,但我也沒什么過不去的,”喻藍江跟著洗了洗手,“我媽不管我才好,我成天惹是生非的,我媽要真管我我才覺得煩?!?/br> 寧昭同想到什么,小聲問:“那你mama那么偏心你弟弟,你不會不開心嗎?” “有時候有點兒,但我跟我弟關系還行,也不好吃醋,”說到這里他笑了,“而且真沒什么好羨慕的,慶格爾泰高三的時候六點就被我媽拽起來背書,我媽還守著他做作業,做不完不讓睡?!?/br> “怎么也沒讓你監督監督?!?/br> “我媽信不過我。而且我六點起不來,我回家都得睡到九點過,沒人管?!?/br> 她笑:“挺招藍海恨的吧?” “那沒轍,這、哎,你手機響了?!?/br> 他果然是耳朵靈的,她掏出來才感受到震動,一看號碼,做了個手勢沿著走廊出門:“中午好,吃午飯了嗎?” 沉平莛一聽她有點發堵的聲音:“感冒了?” “沒,”繞過花木扶疏,寧昭同找了個沒人的紅墻靠著,“剛哭完?!?/br> “哭什么?” “想閨女了?!?/br> 沉平莛動作頓了一下,把茶杯放下:“那要怎么辦才好?” “不知道,”她咬字有點模糊,低頭看著腳下的花草,“你想想辦法,看看怎么哄哄我?!?/br> 他輕笑一聲:“好,我想想辦法。晚上過來?” “包晚飯嗎?” “自然?!?/br> “好,那我吃完飯回去睡個午覺再聯系你,”寧昭同先解釋,“今天過玄帶著女兒來北京找我,中午薛預澤叫吃飯?!?/br> 過玄,女兒。 薛預澤。 沉平莛聽出端倪:“有客人的話,改天也沒事?!?/br> “她們有事,晚上本來也沒約。行了,準備進去了,還沒開飯呢?!?/br> “快去吧?!背疗杰饞炝穗娫?,盯著對面的窗戶,午后的陽光映出一片明晃晃。 片刻后,他低眉,端起茶杯。 薛預澤。 陛下有意活躍氣氛,又有允允作為調劑,一頓飯吃得還算賓主盡歡。 薛預澤在跟寧昭同聊籌備了三年的品牌,估計明年初能推出,以天然植物提取成分為賣點,包含香氛和護膚兩條線,主打中高端市場。 寧昭同聽得似懂非懂,倒也不怵直接問:“那算藥妝?” 薛預澤解釋:“藥監局不允許用‘藥妝’這個詞進行宣傳,但算是吧?!?/br> 她點點頭,又小聲問:“植物提取液不是很容易引起過敏嗎?” 薛預澤失笑:“我猜你是不喝中藥的那種人?!?/br> “……我確實是?!?/br> 她當年不到挺不住絕對不喝中藥,常常把醫藥司大醫正繁息媯氣得摔杯子。 “那你相信還原論嗎?”他問。 還原論。 寧昭同明白了:“實際上也不太信……我懂你意思,說不清的東西往往真的有用,即使用起來不太放心?!?/br> “la prairie鱘魚子醬精華的底層邏輯是活細胞療法,靠譜程度相當于量子波動速讀;lamer所謂的深海巨藻提取物實際上只是大海帶,他們的邏輯是海帶能夠自愈,那么海帶提取物也可以幫助肌膚修復——但依然有很多人為它們買單,覺得它們非常有用?!?/br> 寧昭同輕笑一聲。 薛預澤眨眨眼,攤開手:“我堅信護膚品研發銷售絕對不僅僅是一門科學,不管是安慰劑效應還是美學享受,我們都應該妥善考慮?!?/br> “有道理,是門藝術?!?/br> 他輕笑一聲:“我們能確保提取成分的安全性,實驗結果也證明是有效果的——雖然我們不知道為什么有效果?!?/br> 寧昭同想到什么:“神仙水?” “寧老師果然博學!”薛預澤贊道,也不知道真心還是調侃,“對,至今學界也沒有弄清楚pitera這個成分的機制,但這不影響神仙水的銷量和名氣?!?/br>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薛預澤又笑:“我說了那么多,寧老師會不會對我們的產品動心呢?我們的核心成分也是有專利的,還有厚厚的實驗結論支持?!?/br> 期南養著自己的研發中心和藥企,還和日美德法的頂級護膚品研發機構都有很好的合作關系,自然一投入就是大手筆。 不過薛總顯然是要失望了,寧昭同指著自己的臉:“你看我平時護膚嗎?” 她家盥洗室臺子上的確什么瓶子都沒有,但薛預澤不敢相信她真的什么也不抹:“真的從來不護膚嗎?” 不是他質疑什么,主要是她這皮膚真的太好了,毛孔都得湊近才能看到,也完全沒什么痘印和膚色不均的情況。 “去非洲之前還是每天折騰的,現在連保濕都沒做了,不干就懶得抹,就偶爾去去角質?!?/br> 薛預澤打量著她,若有所思,最后還是有點不信:“你好像也沒有醫美的習慣?!?/br> 寧昭同笑:“要不要直接告訴你答案?” “如果答案是遺傳我真的會生氣的?!?/br> “我那么疼你,怎么會讓你生氣呢,”寧昭同用手機屏幕看了一下自己的臉,“我基代高,特別高?!?/br> 薛預澤是真沒想到這個答案,連那句“疼你”都沒來得及吐槽:“……能有多高?” 她的食量倒的確很不錯,但也不到離譜的程度。 “實際上我還真沒有去醫院測過……”她摸了摸下巴,“這是個很長也很奇特的故事,薛總有空聽一聽嗎?” 奇特的故事。 薛預澤好奇地看著她,片刻后問道:“那我是有幸能請寧老師睡個午覺了?” 她悶笑一聲加快步子:“行,我去跟家里人說一句?!?/br> 看著夫人上了車,陳碧渠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臂彎里的外套,喚了一下幾步外的韓非:“太師?!?/br> 韓非嗯了一聲。 “長公子恭順端和,也自始至終伴在夫人膝下,”陳碧渠頓了頓,聲音不高,“太師會不會覺得,夫人太偏心公主了?!?/br> 韓非抬眼看過來,盛夏正午的天氣,目光卻是清冷的:“你想說什么?” “臣失言,”陳碧渠告罪,“臣沒有挑撥之意,只是不知道夫人何以如此傷懷?!?/br> 公主放肆恣為,公子卻寬厚貼心,即使不論相處陪伴時日長短,也該是公子更招人喜歡才是。 韓非很輕地嘆了一聲:“她有心結?!?/br> 桓帝一心開疆拓土,落得個子息散盡國廈飄搖的下場,同同自然覺得是自己沒有善加教管造成的。 陳碧渠沉默了一下。 他也是鐘鳴鼎食的三代士大夫之家出來的,自小受的君子教育,六藝于身,興亡存心。即便后來為了守著夫人選擇成了旅賁統領站在局外,卻也不是什么都看不明白。 夫人覺得自己沒有教好女兒,于是那些身后的國仇家恨,都一一地背在了自己身上。 “不要同她再多提?!表n非道。 陳碧渠頷首:“臣明白?!?/br> “無妨,她會自己走出來的,”韓非聲音很低,目光遙遙遠望,一陣風來,吹起他蓄長的頭發,“故國已遠……無妨?!?/br> 八月之末,薛預澤的后院里開得最艷的是凌霄和桔梗。 寧昭同垂足而坐,指著那一架艷得驚人的地栽凌霄:“我記得這個東西的根系很難處理?!?/br> 薛預澤遞來一杯帶冰的飲料,盤腿坐在她旁邊,語調悠然:“沒事,凌霄在北京過不了冬?!?/br> “?”她欲言又止,“那你每年重新種?” “也沒有每年,開年如果想看就移一株過來,不過這兩年都移了?!?/br> 寧昭同輕哂一聲,喝了一口:“你真是造孽不少?!?/br> 魚也是,凌霄也是,非給人移到不合適的地方來,就看一陣子。 薛預澤含笑:“我認罪,以后下地獄慢慢贖,只求寧老師不要嫌棄我?!?/br> “我沒資格嫌棄你,”她一口氣把飲料吸完,吐出一口清冽的氣,“我殺過的人比你弄死的魚多多了?!?/br> “……” 薛預澤難得有那么無言以對的時候。 “啊,嚇到你了?” “不是……”他頓了頓,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還沒聊過那么厲害的話題,一時不知道說點什么?!?/br> 她自顧自笑了一陣子,笑完輕輕揚了一下下巴:“楊云建那時候是不是發了我一條視頻,我抱槍朝著周圍掃的?!?/br> 薛預澤一下挺直了背脊,面色稍微嚴肅了一點:“是?!?/br> “那不是合成的?!?/br> “是,我找人鑒定過?!?/br> “那是16年,我在敘利亞,”寧昭同把目光投向烈日下的凌霄,微微瞇起眼,“我在一個戰爭販子手底下打工,替他處理所有失敗的實驗個體。處理,你看到的就是其中一種方式,更多的則是讓我一刀抹了脖子,掩埋在一個很糟糕的地方?!?/br> 他呼吸一滯:“什么?” 她從腿邊摸出一把軍刀,看他下意識躲了一下,她安撫地笑了一下,彈開刀柄的開關:“別怕,我就是給你秀秀我玩兒刀的技術。這刀老陳送我的,我現在基本不坐公共交通,就隨身帶著?!?/br> 那一把造型奇特的軍刀在她指尖轉動,金屬冰冷肅殺,卻有種如生的靈巧。薛預澤按捺下心緒,將飲料放在一旁,問出了第一個問題:“16年,你多少歲?” “二十吧,記得不太清了?!?/br> 二十歲,敘利亞戰區,失敗的實驗個體。 他吸了一口氣:“官方任務嗎?” 她笑笑:“最開始是,但后來不是了?!?/br> “什么意思?” “我是跟隨一個有密級的調查團一起去的,簽過合同,也見過公章。但我們所有人在落地經歷的第一場轟炸里就全被打散了,之后我就一個人在戰區兜兜轉轉,遇見過很多人,直到被德里亞撿回去?!?/br> “德里亞?” “對,記住這個名字,一個臉很長頭發全白了的意大利人,是個神父?!?/br> 他認真記下,也提出疑問:“這個調查團很可疑?!?/br> “是,但二十歲的我沒有足夠的判斷能力,這份文件來自院里,我師兄,就是傅東君,也會一起去。他有個當將軍的爹,我尋思騙也不會騙到他身上來,于是從始至終我就沒有懷疑過一下?!?/br> 那位傅先生也在…… 他沉默了片刻,拍了拍她的肩膀。 寧昭同按住他的手:“我應該算比較幸運的,17年美軍在敘利亞投放戰斧,我被炸了一下,也因此被一直關注著敘利亞局勢的沉平莛注意到,把我包機送回了國內。師兄就要慘得多了,他被關了一年多,德里亞在他身上做了實驗。好在他算是比較成功的個體,堅持到了救援隊伍來的那一天?!?/br> 薛預澤有點穩不住呼吸:“到底是什么實驗?” “硬要定性的話,應該是開發人體潛能,”她頓了頓,“你的肌rou密度會變得非常高,于是力量和速度會有驚人的長進,當然,激發這種能力需要契機。另外,他會使用大量的麻醉藥品人工塑造肌rou記憶,讓試驗品成為最完美的搏擊機器?!?/br> 他覺得不能理解:“人工塑造的肌rou記憶怎么會是最完美的?” “當然不夠完美,但德里亞認為會有最優解,”寧昭同嚼了一塊冰塊兒,舌尖在涼絲絲的冷氣里倒轉,“不過,就跟你們那核心成分一個邏輯,他不能斷定他訓練的合理性,但是實戰效果確實很好?!?/br> 這應該算是一個玩笑,但薛預澤完全笑不出來。 “別板著臉,你笑起來好看?!彼齽竦?。 他便努力笑了一下,因為假笑習慣了,看上去還不算太別扭:“這種改造有副作用的吧?” “都不用說副作用了,我殺過的人都數不出準數,你就知道成功率了,”她頓了頓,直接把他想知道的扔了出來,“對于成功的個體,最直觀的副作用是短命,因為基代非常高?!?/br> 他心頭猛地一跳。 那些一直壓抑的不安終于找到出處了,薛預澤喉間發哽,片刻后才找到聲帶:“你說你基代很高……意思是,你也接受過這種改造?!?/br> 她的回答很簡單:“嗯?!?/br> 她也接受過。 他徹底沉默下來。 午間燥熱的風輕輕吹過,一院植被窸窣作響。 寧昭同也不看他,慢慢把話補全了:“我不知道德里亞到底什么時候確定我是最合適的個體的,總之,我去美國念書,他寧愿頂著被FBI發現的風險都要搬到普林斯頓來守著我。你知道我因為心因性猝死辦過葬禮吧?估計那也是德里亞cao作的。師兄和聶郁,就是我以前那對象,都是現役軍人,也沒辦法來美國查明情況……我在24年的時候醒過來,很幸運地跑了出來,但德里亞對我還有執念,前不久去非洲也是因為他。你看我回來那樣子就知道我沒攤上什么好事兒?!?/br> 薛預澤都覺得窒息。 他自認自己應該是接受能力比較強的人,否則也不會那么容易就接受了她兩千多年前的曾經,可他此刻卻實在壓不住洶涌的心緒。 他的愛人竟然經歷過人體實驗?還是一個比較成功的個體? “我說這些不是想講故事給自己貼金,實際上光聊起這些東西我就不算太愉悅……”寧昭同回過頭來看他,“薛預澤,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喜歡我,但我道德水平低,回應你也沒什么負罪感。我說這些是想跟你交個底,你估計不是想沾我什么光,但跟我做朋友也是非常麻煩的一件事,因為我就是這么個麻煩的人……除了如今的狀態,我沒辦法回應你更多的期許了,甚至我都不知道我能活到哪一天……我真的會給你惹麻煩的?!?/br> 這下他反應過來了,稍稍坐正了一點:“寧昭同?!?/br> “干嘛連名帶姓叫我?”她不滿。 “你先連名帶姓叫我的,”薛預澤失笑,然后比了個打住的手勢,示意不聊這個了,“那你能不能稍微給我一點面子?你每次避嫌的時候我都覺得你待我特別生分,我什么時候說過怕你給我惹麻煩了?” “你別總想在話頭上壓我,你想過我說的到底是什么麻煩嗎?”她神情稍微嚴肅了一點,“我從美國醒來之后,半年時間經歷了十一場槍戰,追擊者都是沖著我來的,而那個時候我身邊甚至一直有一位海豹隊員在保護我?!?/br> 薛預澤又有點迷茫了:“海豹,你是說SEAL?” 她那么復雜的背景,怎么會跟美國軍人有關系。 “那就是另一個很長的故事了,”寧昭同把剩下的冰塊倒進嘴里,冰得口腔都發疼,但強行忍住了,許久后才繼續道,“你沒有道理要來趟這種渾水。跟你交個底兒,別往外說,當年那份文件的確有問題,我們已經在查了?!?/br> 一份有密級的去戰區的文件…… 薛預澤能感受到里面的不祥氣息,但實在不明白她的意思:“你為什么說會給我惹麻煩?” 她都沒想到他問的還是這個問題,有點無奈:“你是認真問的嗎?” “是,我不理解,你的意思是我們的關系會讓你的這些、嗯,仇人?反過來針對我嗎?” “他們沒有那么容易針對你,繞這么一個大彎也實在效率太低了,”寧昭同語速放慢,“但是我在做的事,很輕易就能影響到你。我是說,他們不會奔著你來,但你跟我在一起,我會連累到你?!?/br> 薛預澤若有所思,片刻后,點了下頭:“我懂了?!?/br> 她微微松了一口氣。 “感覺很有趣!” “?” 寧昭同輕輕給他肩頭來了一下:“認真點兒!” 不錯所料,他立馬很夸張地表示自己受傷不輕,然后整個人躺在她腿上:“寧老師,我不可能現在放手?!?/br> 她低頭:“嗯?” 他看見她長長的睫毛透過陽光:“你的計劃,我很想參與;你的余生,我也不想缺席?!?/br> 余生。 她心頭微微一動:“你是認真說的嗎?一句‘余生’這么利落就出口了?!?/br> “當然,我是成年人,我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至少我有信心,即使我們不能像現在這樣走到最后,當個朋友應該也沒問題吧?”他話說得很開,又笑,“你活了兩輩子,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人活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