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仙 第63節
“是啊,看那氣魄,只要讓我進了君王殿,便要了卻生前身后名,這是多大的氣魄,豪氣沖云天吶!” “功鳴……功鳴……嗚嗚……” 一名已是兩鬢斑白男子突然嗚咽,竟仰面抽泣起來,似有仰天憾事。 “黃兄,你這是怎了?” 一旁同行紛紛關切那啜泣男子。 黃姓男子搖頭,抬袖抹了把淚,指著詩詞卷子,痛聲道:“我品來卻是另一番深意。朝天闕!朝天闕!這詩名何嘗不是我等當年的夙愿。窮經皓首求功鳴,是‘功鳴’而非‘功名’,想我當年考了數次,用盡苦功,不就是為了一鳴雪苦嗎?求功鳴,這一個‘鳴’字簡直是在向蒼天啼血??!” 聽他這么一說,旁人頷首:“是啊,這一個‘鳴’字,一個‘求功鳴’,道盡了多少人的辛酸,一鳴則驚人,不鳴則所有苦功皆成笑柄,啼血啊,這一字的確是在啼血??!” 一首詩面對不同的人,只因個人的身世背景經歷不同,竟品出了各種不同的味道,但都要贊一聲好。 站在拒馬前的明先生仰天閉目,同樣似有仰天憾事,聽著周邊人對“阿士衡”四題作答的各種夸贊,他臉上有淚光,淚長流,掛在須上無聲滴答。 他是恨,一開始的確是好恨,竟敢竊我苦功邀名上位,恨不得沖去鐘府找庾慶拼命! 但是聽到各種夸贊后,慢慢的,慢慢的不恨了,心氣慢慢平了。 慢慢的,他腦海里出現了許久以前的畫面。 似乎已經忘了的畫面,卻在他此時閉目的時刻變得十分清晰。 那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期,十里八鄉、周邊縣府人人皆知的神童,大后初試鋒芒便在童試中一路奪魁,引來無數贊譽和恭維,也是在那時挑中了他最心儀的女子。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那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感覺。 直到鄉試,他蔑視同考舉子,當眾口出狂言,稱解元非他莫屬! 誰知試后開榜的結果卻給了他一記重擊,別說解元,連經魁之流都無法入選,他名落十幾名之后,羞的他無地自容,當時就成了笑話。 好像從那時,自己的心態就出現了巨大的變化,再也不敢猖狂了。 他又不傻,明擺著的,再敢猖狂,別人必然以之前的鄉試結果來諷刺他,他還沒蠢到要自取其辱的地步。 之后他抱著揚名雪恥的心態赴京參加會試,進了這貢院開考后,答題那是字斟酌句再字斟酌句,猜題是誰出的,猜判官喜好如何,猜自己這樣答會不會惹判官不喜。 那份患得患失的煎熬他至今記憶猶新,生怕再落榜,生怕再成為笑話。 結果怕什么來什么,開榜后,他這個曾經的神童,非常年輕的舉子,落榜了。 這次不是考的排名在后,而是連榜都沒上,直接黜落了。 怕成笑話,結果真的成了大笑話,無顏見人。 后來一次又一次的參試前,學人家事先押題,仔細研判考官喜好,京城文官幾乎被他研究了個遍。 然而最終的會試結果卻依然是屢戰屢敗,而他又屢敗屢戰。 沒人能體會到他見到貢院大門的感覺,那對他來說就是張著血盆大口滿嘴獠牙會吃人的怪獸。 后來他就不敢回家了,真的無顏見那些曾經面對過他嘴臉的人,包括左右鄰里什么的,方知自己當年嘴臉的可惡。 再后來就以放浪遮羞,博了個“午后先生”的名聲。 往事歷歷在目,滿臉淚水的明先生忽睜開眼笑了,看著墻上示眾的答卷笑了。 對庾慶的恨意徹底消了,真不恨了。 因為他明白了,就算這次進考場的還是他,哪怕面對同樣的題目,他也還是考不上。 墻上示眾的答卷讓他找到了困惑多年的答案。 “真正的狀元之才??!” 旁又有人看了會元的答卷后為之驚嘆。 “狀元之才……狀元之才……”明先生將這句話反復嘀咕了一陣,忽苦笑,連連抬袖抹干凈了臉上的淚痕,深吸了一口氣,轉身了,一臉釋然地走出了人群。 走出這一帶空地,進入街道時,他經過的一輛馬車上下來了幾個人,正是詹沐春、許沸和蘇應韜四人。 六人身上酒氣未消,剛用了午餐從酒樓過來。 詹沐春和許沸臉上透著意氣風發,有著難以掩飾的人生快意,身上超脫的氣質自然而然。 而蘇應韜四人臉上的笑都透著牽強和落寞,四人也明顯以那二位為首,人與人之間有了真正的高下之分。 沒辦法,六人落腳的地方都派人來看過榜了,詹沐春和許沸都通過了會試,都入貢了,等于已經是朝廷命官了,就差殿試再由皇帝陛下點出一二三甲排名了。 蘇應韜四人無一幸免,全部落榜,鄉試二十名以后的能中的幾率本就不大,也不算意外。 也就是說,詹沐春和許沸馬上要進宮面圣了,而蘇應韜四人還不知何年何月才有這榮幸,也許這輩子都沒有進皇宮的機會。 好在開榜前幾人就約好了今天過來,否則詹沐春和許沸今天還真沒空跟他們混在一起。 “詹兄,許兄,我說得沒錯吧,午后這里才是較空的時候,上午過來難以擠入?!碧K應韜手中折扇遙指貢院外已不再擁擠的場地,語氣更加謙遜了。 詹沐春揮手道:“走吧,我實在是迫不及待想看看士衡兄的示眾答卷?!?/br> 之前就聽說了,酒樓吃飯的時候更是聽到滿堂的議論,滿分的會元,百年難得一見,已經是名動京城,著實把他們給驚了。 一行最終還是先停步在了張榜的牌樓上,詹沐春和許沸都想確認一下自己的排名,另四位也忍不住仔細再看看,萬一漏了呢? 榜上獨占鰲頭的“阿士衡”三個字非常明顯。 詹沐春唏噓,“百年難得一見,嘆為觀止,士衡兄之前確實低調了,也是我等有眼無珠!” 他心里有些疑團似乎解開了,難怪人家一路上不把自己這個解元郎給放在眼里,原來是自恃才華不遜于他,之前的鄉試怕是出了什么意外才考了個一百多名。 看到“阿士衡”的名字和獨占鰲頭的排名,許沸才叫最納悶的那個,那家伙居然有如此才華?考上會元也就罷了,居然還考個四科滿分,這也考的太狠了,還真是心狠手辣不靠譜??! 他想想印象中認識的庾慶,偷偷摸摸敢在封疆大吏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腳,為了錢敢拼命,拎著劍敢殺人,裝神弄鬼能畫符,拿起筆來又能考會元,還是滿分的,這也太變態了! 第87章 栽了 問題的關鍵是,他認識的庾慶從不看書寫字,身上連讀書人的半件物什都不帶,相處了幾個月都這樣,天天在那逗蟲子玩,壓根不像個讀書人,更像個蒙面大盜,有太多的不靠譜,長一百只眼睛也看不出能有眼前這出息??! 就這么個不靠譜的人,天天躺著玩的人,居然玩著就把會元給考了,還是滿分的,這到哪講理去? 當然,仔細想想的話,事先也還是有跡可循的,就是列州文華書院那次的猜字謎,那位士衡兄就已經向他展現了一次非凡的天賦。 唉!許沸心中唏噓,可能真的是深藏不露吧! 蘇應韜立刻接詹沐春的話,“這個可不是詹兄走了眼,我們又何嘗不是沒看出來,士衡兄那……確實是非常之人,天縱之資不可比。不過詹兄您考的也不錯,排名一十三,意味著列州的解元郎壓過了三十多個州的解元,列州文壇的士氣必然大振!” 詹沐春對自己考出的結果也沒什么不滿意的,也很高興,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家人都有了個交代,但還是嘆道:“和士衡兄比起來,相形見絀,米粒之光與皓月爭輝,沒有可比性。士衡兄的成績一旦傳回列州,士子們必然奔走相告,我等身為列州的同屆舉子,與有榮焉吧!” 幾人點頭附和,房文顯忽見許沸沉默默的樣子,忙道:“許兄考的也不錯?!?/br> 此話一出口,別說另三位,連他自己都感到心酸。 身為列州解元的詹沐春考上了貢榜,他們無話可說,人家實力明擺著的,可這個許沸算怎么回事,鄉試考一百多名,也能上榜,讓他們排名比較靠前的情何以堪? 想一想,又覺得自己想多了,鄉試考一百多名的還有一個,人家考出的成績更夸張,對比起來,許沸就一點都不夸張了。估摸著許沸可能本就有些實力,只是在鄉試中沒發揮出來,文華書院的猜字謎能拿第一可能已經說明了一些問題。 被人一夸,許沸是心虛的,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成績是怎么來的,忙道:“一百五十五名不算好,可能就是運氣好?!?/br> 他其實想考高一點的,結果拿著考題湊文章也未能搞進一百名之內,實在是這次來京赴考的都是各州士子中的精英,未能讓他如愿。 蘇應韜道:“許兄你這話就是在打我們的臉了,你考上了,我們落榜了?!?/br> 潘聞青:“許兄,各州一萬多人一較高下,能名列一百五十五名已是了不起了?!?/br> 心里酸著,難受著,嘴上還要夸人家,詹沐春看了看四人的樣子,略有莞爾,有些東西心知肚明就行,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沒事,下屆再考,憑你們的實力還有機會的?!闭f罷就朝考卷公示的地方去了。 其他人自然是跟著。 有蘇應韜四人賣力開路,詹沐春和許沸很快就穿過人群到了最前面,順利看到了聚集人最多的會元公示卷。 一番仔細讀看后,詹沐春忽由衷而嘆,“一朝入得君王殿,了卻生前身后名……放大了無數舉子的渴望心聲,豪情萬丈!朝天闕,了卻生前身后名,詩名和最后一句遙相呼應,萬分出彩,論‘功名’無出于此,用氣吞山河之勢回應了考題,此詩答此題,當得滿分!” 蘇應韜也忍不住真心贊了一句,“士衡兄的氣魄和雄心果真是非同凡響!” 潘聞青苦笑:“如詹兄所言,氣吞山河!士衡兄身在貢院下筆之時,怕已是志在必得!” 許沸手指摳了摳嘴角,怎么看這詩都感覺和他印象中的庾慶對不上號,那廝的氣魄他沒看出來,倒看出幾許坑蒙拐騙的氣質,他實在是難以想象一個要錢不要命的人能寫出這種胸懷的詞句來,有點沒天理了! 然而他是見過庾慶字的,猜字謎的時候就見過,庾慶的字確實寫的好,他現在一看也能認出來。 一群人也跟著噼里啪啦夸了起來,詹沐春卻沒聽進去又仔細審讀了其它考卷,與詩不同,看后再次驚嘆,“一氣呵成,像是一氣呵成之杰作!陛下受命于天……”念此一句,又再次搖頭驚嘆,“士衡兄有畫龍點睛之妙筆,有筆轉乾坤之大才,我不及也!” 當幾人看盡了興趣,又擠出人群去看其他人答卷時,詹沐春依然由衷感慨了一句,“今日能見識到士衡兄雄文,肺腑激蕩,受益良多,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就在幾人離開這一攤不久,一輛馬車也停在了街口附近。 馬車內的庾慶面無表情,波瀾不驚的樣子掀開車簾下了馬車。 尾隨下車的杜肥看的暗暗點頭,遇上如此天大的喜事,表面上還能如此的寵辱不驚,真不愧是阿大人調教出的公子,確有乃父之風! 他是后來追上庾慶的,京城不能縱馬,怕庾慶出事,硬拉進了馬車里帶過來的。 兩人剛走,列州會館的小吏也跟到了。 精瘦漢子掀開車簾一看,見其內空空,立刻回頭左右道:“還發什么愣,去找人??!” 眾人立刻跳下馬找拴馬樁系住馬匹。 庾慶已經站在了牌樓下,眼睜睜看到了榜上的大名,“阿士衡”那三個字真的是無比的觸目驚心。 親眼目睹,杜肥繃了嘴角,亦紅了眼眶,暗忖,老大人在天之靈能安息了! 一聲不吭的庾慶卻扭頭就走,基本的判斷能力還有,公示卷的地方哪里人多就往哪去,到了人群前抬手左右一陣連撥就進去了,憑他的修為,一群普通人哪擋得住他。 站在了熟悉的卷子前,庾慶一看那字跡,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終于開始閃現絕望神色。 他不信的,哪怕親眼見到了報喜的人,哪怕他心里已經慌成了一團,但還是不信。 怎么可能考上?更不可能考上會元,還他娘的滿分會元?說謊也不找對人! 哪怕是剛剛見到了牌樓上獨占鰲頭的排名,哪怕他心里更慌了,也還是不信。 老子自己做的卷子,老子自己不知道?這背后一定有人在搞鬼! 直到此時此刻親眼見到了自己的答卷,親眼看到了自己手寫的考卷,心里的慌亂才終于繃不住了,才終于有了要崩潰的跡象。 可他依然強自鎮定,認真細看內容,會不會有人作假? 有可能的,說不定是阿節璋的仇人發現阿節璋的兒子來了,故意做了什么手腳。 然而把四題卷子全部看完了,也沒發現任何問題,就是原封不動的他的考卷沒錯,內容他能背下來,不會記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