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 第50節
在各種情景、場合下都事先預習、完美無缺的笑容。 他有著模版化的外露表情,但從未展露過真實的、或許壓根就不存在的情緒。 “我也有話對你說,”祁復禮說,“一些不適合在電話中講的話?!?/br> 第60章 雪 李穗苗最喜歡的一個成語,是“有始有終”。 不是什么蘭因絮果,也不要虎頭蛇尾、狗尾續貂。 她喜歡事情的有跡可循,喜歡故事的有因有果。 就像高一時期那場猝不及防到來的雪,在今日也要用一場大雪堆起圓滿的句號。 李穗苗在雪中將手機放回口袋,在cao場上,安靜地聽祁復禮說他的話。 “其實我們早就見過面,”祁復禮說,“不過你可能忘了?!?/br> “我記得,”李穗苗說,“我們在同一個高中,我見過你很多次?!?/br> “或許比你想象中還早,還記得嗎?初一,數學奧賽,我和你是同桌,”祁復禮側臉看她,“有印象嗎?我那天胃不舒服,你給了我食物?!?/br> 李穗苗努力去想,卻發覺毫無印象。 她對祁復禮的印象只有高一,只有那次考試失利后抬頭看到的初雪,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祁復禮并沒有因為她的迷茫而沮喪,反倒是釋然一笑,好似早就已經猜到她會是這種表情。 “你不記得也沒有關系,我現在看那時自己的照片,也認不出,”祁復禮默不作聲,將那把大黑傘傾斜著遮蔽她,阻止那些欲往她身上飄落的雪,說,“那個時候我很長時間才去剪一次頭發?!?/br> 很長時間去剪一次頭發,不愛說話,長年累月地穿長袖長褲,遮蔽自己的身體,每天都在思考著怎樣殺掉父親,無時無刻不在幫母親遠離父親,可惜每次都失敗。 祁復禮很少去回憶那些事情,太久了,太久了。久到回憶剛開一個頭,人也好像浸入了那些灰塵、疼痛、鞭打、燙傷的炭火和碎裂的碗筷中。 每一秒的回憶都促使著他手臂傷疤開裂,每一刻的回溯都在催發著疼痛。 “后來我們又見面了,在你mama的醫院里,你在寫作業,我一眼就認出你,”祁復禮說,“也不記得?” 李穗苗的確不記得。 祁復禮笑了,傘不夠大,遮在李穗苗頭上,他自己半邊身體都在外面,落了半個肩膀的雪,堆著,沒有溫度地疊在一起,毫無改觀。 他好像就是一個容器,無溫度,無形狀,是一塊兒未鑄的鐵,是沉默的泥土。 “父母離婚后,也沒能完全阻止親生父親的家暴,”祁復禮說,“祁叔叔工作忙,我媽也有自己的工作,兩個人即使開始接觸、戀愛,也是兩地分居,祁鈺博常常會大搖大擺地上門?!?/br> 有些話并不適合講給李穗苗聽,那些詳細的、被施加暴力的東西,寫在紙上輕松,但面對面講,總會多一分羞恥。 在愛的人面前袒露傷疤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祁復禮高估了自己在她面前本能的自尊。 “搬家不能阻止他,報警也沒有用,”祁復禮簡單地說,“我媽報過警,又擔心影響我將來考試找工作,所以后面也都不了了之?!?/br> 李穗苗問:“是我爸接待嗎?” 被風吹來的雪花落在她臉頰,停留不足兩秒,悄然化成柔軟的水。 “不是,”祁復禮笑,“如果是爸——李警官負責這件事,事情或許也不會拖延這么多年?!?/br> 李穗苗默然。 “其實我不應該說這些,一開始我想說的不是這個,”祁復禮仰臉,看雪花,有涼涼的東西落在他的睫毛上,他說,“抱歉?!?/br> 李穗苗說:“那你一開始想說的重點是什么?” 祁復禮說:“你?!?/br> “我一直都在關注你,”祁復禮低頭,看著李穗苗烏黑發頂,“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那種感受,穗苗。你有著我不曾具備的東西?!?/br> 李穗苗說:“不具備的什么?長頭發還是胸?” 祁復禮愣了兩秒,他好像并沒有料想到李穗苗會在這個時候用性別來嗆他,他低下頭,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好似落了一團干凈的雪。 李穗苗第一回如此安靜、近距離看祁復禮的眼睛。 那是在她意外之中的澄澈。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李天自會相信祁復禮的證詞。 “除了rou,體之外的那些優點,”祁復禮說,“比如你現在的幽默感?!?/br>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苦笑,還是那種幾乎挑不出毛病、模版化的笑容。 李穗苗知道,祁復禮只有這些表情了。 他再怎么努力,能做到的只有這些了。 “如果要我詳細地分析出一二三條原因,還真的有些困難,”祁復禮說,“很多事情都沒有具體的緣由,我也不能給你精準的答案?!?/br> 李穗苗說:“什么標準答案?” “關于我如何愛上你,”祁復禮轉身,他說,“關于我如何不敢說愛你?!?/br> 李穗苗停下腳步。 她仰臉,看著祁復禮,那表情就像看一根葡萄藤忽然結出了千萬顆還未成熟的荔枝。 李穗苗遲鈍地說:“啊,是這樣啊?!?/br> “所以,”李穗苗說,“祁復禮,這就是你偷窺我的原因嗎?” “在我回答你之前,”祁復禮微笑,“你能不能告訴我,從我的日記中找到想要的東西了嗎?” 第61章 暗戀 拿到祁復禮的日記并不是難事。 他幾乎不對人設防,或者說,他從不留下能讓人碰觸到的把柄。 尤其是他那幾本,前面寫了些高數、大學物理做遮蓋的筆記本。 李穗苗再熟悉不過,上高中時,班上有個叫李吉吉的女孩子,喜歡在上課的時候偷偷寫小說,也是如此,寫在各科資料本的后面,以此來躲避上課時老師的檢查。 祁復禮的幾個筆記本就是如此送來。 臨近復習周,葉揚書提到,他那邊有一些老師去年給的復習資料,考慮到他們的授課老師是同一位,特意問李穗苗需不需要。 現在學校明令禁止授課老師給畫重點,李穗苗又直奔著下學期的獎學金而去,聽到這話,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筆記本是上午送來的,下午葉揚書忽然又打電話,說不小心把筆記本弄混了,里面有一些是祁復禮的,他需要給對方送過去。 那些筆記本都是學校超市最基礎的那種,黑色封面,沒有任何文字標識,的確容易弄混,也很“合理”地弄混。 “是你故意的,還是葉揚書?”李穗苗問,“你們想讓我看到什么?” 祁復禮說:“一些不方便出口的真相?!?/br> “是你們不方便出口的真相,”李穗苗說,“謝謝你,讓我覺得自己那一巴掌真的沒有打錯人?!?/br> “先別說這個,”祁復禮低聲,“手疼不疼?” 李穗苗發現他真的沒有、完全沒有所謂的羞恥或者恐慌這種情緒。 他就像一個被剝離了情緒的機器人,大腦中只有達成目的的代碼。組成祁復禮的不是血rou和感情,而是無數個0和1,或許他的基礎構成不是呼吸,而是二進制。 李穗苗說:“為什么要看我?” 祁復禮說:“我不知道?!?/br> 李穗苗已經做好了對方在這個時刻說“我愛你”的準備,他卻回答“不知道”。 她從高崖上墜落,落在深不可見底的柔軟棉花上。 “正常情況下,我是不是要說’我愛你’,所以才會偷偷地看你?”祁復禮說,“但我其實很難分辨,到底是出于愛還是因為想看你。我不能很好地區分這兩者在動機中的占比。當然,我可以解釋,是愛你,太喜歡你,所以忍不住——不過沒有這個必要,我不想再對著你說謊?!?/br> 李穗苗盯著他。 “說’愛你’,并不能為偷偷看你這件事開脫,關于這件事,我沒有任何狡辯的理由,”祁復禮說,“我一直在等著你審判我?!?/br> 李穗苗踩著薄薄的雪,沒有咯吱咯吱的聲音,還沒有到大雪的時節。風吹著他們的臉頰,過了很久,李穗苗才說:“我把筆記本還給葉學長了?!?/br> 祁復禮說好。 已經走到分叉路口,李穗苗往右走,祁復禮跟著她,緩聲說:“我愛你?!?/br> 李穗苗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聽到對方這樣一句話,突兀的像在數學大題中忽然間增加一道英語題。這種風牛馬不相及的話題跳躍性超過李穗苗的大腦運作速度,她仰臉,問:“為什么?” 祁復禮說:“我不知道,我不能冷靜分析,我只知道我愛你?!?/br> 李穗苗說:“謝謝?!?/br> 啊。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現在的心情,不再是久旱逢甘霖,也非沙漠逢水源,是在秋葉凋敝的時刻,從路旁買到一杯溢價的可樂,低頭啜飲,意外地發覺里面加了大量的冰塊兒。 這就是她現在聽到祁復禮告白的感受。 在她發覺他們都是罪人的時刻。 說不上是遲還是晚,只知不是恰當時機,也非恰當時刻。 祁復禮低頭,溫和地笑:“你對每個追求者都是這樣禮貌地道謝嗎?” 李穗苗說:“或者你更喜歡直截了當的拒絕?” “如果你從沒有這樣拒絕過其他人,”祁復禮笑,“我倒是很榮幸成為你的第一次?!?/br> 李穗苗說:“你已經很榮幸地得到了我的第一個巴掌?!?/br> 她轉身走,祁復禮跟在她身后。李穗苗說不出自己現在的心情,就像在一鍋熬煮好的番茄湯中加了大量的香菜、蜂蜜、可樂、生姜、魚腥草…… 她的湯越煮越亂。 一路走到女生宿舍下,祁復禮不再往前走,撐著傘,安安靜靜地站著。 李穗苗快走幾步,頓了頓,又折返,走到祁復禮面前:“如果我作證,是不是我父親就不方便再跟進這個案子了?” 祁復禮說:“建議是避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