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地羅曼史 第4節
羅茲的白襯衫外套著一件黑色的西裝馬甲,這是領班身份的象征。他不冷不熱地瞥了瞥喬抒白,眼神在女郎里巡視一圈,點了兩個:“你們倆,明晚舞會結束之后,直接到內場來?!?/br> 內場指的是俱樂部地下會所,喬抒白提起神,正思忖著該如何進入內場服務,被點的女郎之一小蓮支支吾吾地開口:“領班,我上個禮拜就請假了呀,明天要帶我姥姥去看病呢?!?/br> 羅茲聞言,冷冷地瞪了小蓮一眼:“病什么時候不能看?點了是你就是你,讓你進內場是你的運氣,別給臉不要臉?!彼^也不回地走向舞臺,其他跳舞女郎紛紛安慰起她來,小蓮眼含淚水,咬著唇不出聲。 喬抒白除了簽到外,也在舞臺的后勤幫忙,算得上是路淳的得力干將,今天有新的馬戲登場,女郎們和馬戲師簡單排練了一通,滿頭大汗地走下臺,拿著小風扇吹臉。 后臺亂糟糟的,全是裙擺飛揚,這時候,喬抒白注意到小蓮坐在角落接了個電話,抬頭張皇地左顧右盼著,悄悄站起來,進了電梯。 電梯門關后,喬抒白才慢慢蹭過去看了一眼,發現她去了七樓。 七樓是設備和儲物間,少有人至。喬抒白心中疑慮更甚,確認了沒人注意,他慢慢挪出后臺,趁沒人注意,刷三個月前從路淳那兒偷來的卡,進室外的逃生鐵梯,往樓上走。 逃生梯位于星星俱樂部的背面,與何褚的另一棟物業,摩區大酒店的樓側墻壁相距不到五米。梯上的監控裝置前幾周被人偷了,后勤領班路淳把全年的修理費都拿去賭拳,輸了個精光,只好裝作無事發生。 這鐵梯便成了喬抒白自由進出俱樂部的通道。 室外空氣流通,不復后臺的悶熱,喬抒白腳踝刺痛著,一瘸一拐地走上了七樓,趴在門上,聽里頭的動靜。 女孩兒在哭哭哀求,另一個男聲則像是低聲威脅著什么,似乎有猛烈的肢體沖突發生。 喬抒白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忽然間,他聽到了那個詭異的,從體內傳來一般的聲音:“你在哪?怎么不在俱樂部?” 喬抒白剎那間寒毛直豎,無語至極,心中痛斥展警司不懂為人處世的基本禮儀,嘴上作答:“里面太悶了,我在外面透透氣,很快就回去了?!?/br> “我來星星俱樂部看舞了?!?/br> 展慎之語氣冷冷的,喬抒白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好嘗試:“歡迎光臨?” “……要是見了我,別表現出認識?!?/br> 喬抒白覺得展警司仿佛把自己當白癡:“好的好的?!?/br> 他說完,展慎之便不再聲響,仿佛只是來通知他一般。 喬抒白不認可地搖搖頭,重新把耳朵貼上門,這次竟聽到了小蓮短促的尖叫,還有男人罵聲,隔了幾秒,又突然靜了下來。喬抒白等了幾分鐘,想了想,攏起衣領,刷了卡,將門推開細縫,見到了此生中也算詭異的畫面。 走廊上沒有人,小蓮已經不在了,空氣里有壓抑的喘氣和使力聲,喬抒白從門縫里,順著聲音往下看,驚見靠近門口的七樓和六樓之間扶梯立柱上,緊抓著一只青筋暴起的男人的手,隔壁兩根立柱間,有另一只手在往上抻著,卻怎么也抓不住東西。 喘息聲愈發精疲力竭。 喬抒白想了一會兒,忍不住欣喜地笑了笑,他先把襯衫的扣子扣好,緊緊扣到領口,戴上俱樂部配的白色手套,打開門,輕輕走到立柱前蹲下來,從立柱的空隙向下望,看見了領班羅茲憋得鐵青的臉,還有六樓排滿的從馬戲設備拆卸下來的頂端尖銳的鐵管。 羅茲臉上還有好幾道口紅印子,看見喬抒白,如看見救命恩人一般沖他求救。由于單手吊著欄桿,使盡了全力,羅茲的聲音又扁又輕,細如蚊吟。 喬抒白安撫地對他笑笑,做口型:“別怕?!辈痪o不慢地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手靈巧地鉆過空隙,有些費勁地擋開領班亂伸的右手,用力地擦起羅茲臉上的口紅印。 羅茲意識到他要干什么,眼瞪如銅鈴,張口要罵,喬抒白已經將他的臉擦干凈了,收好手帕,將緊抓在立柱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 重物落地,連慘叫聲都聽不見。 喬抒白掃視附近,挑選了幾樣道具,隨意布置現場,重新關上門。 七樓戶外的空氣里沒有臭味,很是香甜。喬抒白吹起口哨,又立刻停下來,往樓下走。 偷偷回到二樓,到洗手間仔細地洗凈手帕,擠干,放入褲子口袋后,喬抒白才把衣服扣子解開。 他晃悠著重新進入舞廳,發現后臺已一片混亂。 舞女們擠擠攘攘地站在角落,小蓮面色蒼白地擠在其中,她們面前是幾乎從不來后臺的何褚的副手曾茂。 曾茂身材高大,手里握著手機,叱罵面前的跳舞女郎:“我現在找不到人,你們他媽跟我說他剛才在?有什么用?離了他跳不了舞?” “我們需要有人指揮,不然不知道什么時候上場……”金金看起來還是十分害怕,勇敢地小聲說。 “不就是站臺上給客人抬抬大腿,這他媽要人指揮?今天貴客來舞廳,舞蹈要開場了,給我整這出,明天是不是要罷工了!”曾茂指著金金,壓著嗓子咒罵起來。 就在他的怒火即將爆發之時,喬抒白及時地向前一步:“曾先生?!?/br> 金金嚇了一跳。他感到她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但是他沒有后退。 曾茂轉過頭來,他的臉上有一道長而平整的淺色的疤,從眉毛上方起,貫穿左眼,連到耳下,給他普通的面貌平添了一有種邪性的兇狠和陰森,他斜晲喬抒白,不懷好意地上下審視。 喬抒白心跳得很快,壓制住緊張,對他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曾先生,我是后勤的喬抒白,我對舞蹈順序很熟悉。我有很大的信心臨時代替領班做好指揮,請問能不能讓我來試試?” 第5章 大馬戲 深紅色厚重的絲絨幕布徐徐拉開,身材窈窕的女郎逐一登場,繞火擺臀,一頭大象從舞臺中央的深洞中升起來,卷著鼻子噴水。 傍晚,方千盛趕輕軌回家,展慎之則被周誠連哄帶騙地帶來星星俱樂部,坐到二樓正對舞臺的昏暗的貴賓包廂里。 周誠坐在他右邊,他的左邊便是他久聞大名的摩區富商何褚。 與展慎之調閱的資料照片相比,何褚本人顯得更滄桑一些。 他穿著棕色的休閑西裝,身形健壯,有一頭茂密的銀發,神采奕奕,精力旺盛,聲音渾厚。 “要不是展市長日理萬機,總抽不出空,我早該邀請二位來我們俱樂部看舞的,”何褚熱情地給展慎之倒酒,“今晚你們局長也很想來,可惜他女兒學校有表演,只好下次再聚了?!?/br> 他先為展慎之介紹摩區各街區的狀況,迂回數個話題,他才終于擺出一副關心的樣子,問:“慎之,我聽說你這次被調過來,是市長的意思,你們吵架了?因為前哨賽?” “嗯,”展慎之靠著柔軟的椅背,和何褚碰了碰杯,承認,“他怕我太早淘汰,給他丟人?!?/br> 何褚雙目圓睜,不解道:“市長怎么對你這么沒有信心?” “我們見得不多,他大概和我不熟?!闭股髦α诵?,主動告訴何褚。 何褚意會到他與父親關系一般,又夸起他參加前哨賽的勇氣來,與他稱兄道弟:“慎之,你就當是來度個假,只要你愿意讓我安排,我保證你在摩區過得比上都會還舒服?!?/br> 服務小姐將道道佳肴端上他們面前的方桌,馬戲舞會的燈光華美,場面絢麗,三人聊著聊著,看起舞來。 待到一個小時的馬戲舞謝幕,女郎們撩起裙擺,露出白皙修長的大腿,何褚突然靠到展慎之的耳邊,問他:“慎之,有沒有喜歡的?” 他問得很輕,語氣中帶著曖昧的輕佻。 展慎之心中微微一頓,側過臉去,對何褚扯了扯嘴角:“何總,隔這么遠,我看不太清?!?/br> 何褚哈哈大笑,對他道:“走,咱們去后臺挑?!?/br> 從尊客包廂到舞會后臺,有一條直接的特殊通道,鋪了紅色的地毯,漆成金色的墻壁掛著油畫裝飾。 何褚帶著展慎之走進后臺化妝間,脂粉味撲面而來。 亮著燈泡的化妝臺邊,擠著二十多個漂亮的舞蹈女郎。 一個身形高大,臉上有疤的男人面容冷峻,不耐煩地指揮她們排成兩排,而在男人身后,展慎之見到了一個未曾想過會見到的人。 喬抒白穿著白襯衫,雙手抱臂,額角有些薄汗,黑發軟軟地貼在皮膚上,微喘著氣,像是剛做了什么運動一般。 他掃了展慎之和何褚一眼,立刻往女郎們身后躲了躲。 展慎之也很快便將眼神移開,看著面前的女郎們,掃視了一圈,剛想隨意挑個刺,一個年輕的侍應生跌跌撞撞地沖進后臺,面色蒼白地沖臉上有疤的男人道:“曾哥,曾哥,出事了!” 那臉上有疤的男人臉色一變,看了何褚一眼,壓低聲音斥罵:“大驚小怪什么?何總有客人在,你說話給我小心點?!?/br> 何褚也冷冷道:“別急,慢慢說?!?/br> “……”侍應生恐懼地后退了一步,嘴唇蠕動著,“頂樓,頂樓死人了……” 舞蹈女郎的領班兼舞臺導演羅茲死在了頂樓的儲物間。 他的胸口被兩根粗大的鋼管穿透,五官扭曲,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血流了一地,浸透了鋼管下壓著的兩套白色舞蹈服。 曾茂——那名臉上有疤的男子,俱樂部副主管,打了報警電話,展慎之和周誠先封鎖了現場。 六樓和七樓是聯通的,都用來存放馬戲團的器材,平時上來的人不多。據那名侍應生說,他是替一個跳舞女郎上來拿備用的裙子時,發現的尸體。 曾茂則稱,羅茲在馬戲舞會開始前便已不見蹤影,電話打不通。跳舞女郎們都可以為他作證。 周誠在七樓電梯口環視一圈,靠向展慎之:“應該是意外?!彼噶酥改菑埛旁谄邩堑呢浖芘?,靠近扶梯的凳子:“大概是打算拿什么東西,腳打滑了?!庇峙呐恼股髦募纾骸岸啻簏c兒事兒,讓值夜班的同僚來處理就行?!?/br> 展慎之覺得疑點頗多,不過并未多言,待值班的同僚趕到,便和周誠一起離開了。 何褚帶著曾茂送他們出去,滿臉抱歉,悄聲約他過幾天再來挑。 展慎之回到房間,先進浴室沖了個澡。 淋浴間狹窄得他幾乎轉不開身,噴頭水花也小,他不喜歡俱樂部那種脂粉味,便洗得久了些,也將今晚發生的事捋了一遍。 六點,他和周誠抵達俱樂部。 六點二十,他去廁所,看了一眼監視器畫面,他的線人不在后臺,似乎在室外。他們說了幾句話 七點,舞會開始。 八點四十,發現羅茲的尸體。 展慎之心中積起不多不少的懷疑,他將頭發擦得半干,走出浴室,打開監視器的歷史記錄,調到了六點二十分。 畫面上是摩區室外的景象,好像在高處,展慎之懷疑他站在俱樂部外的逃生梯上。天陰沉沉的。 “歡迎光臨?”線人聲音清脆,看不到臉,聽上去有些拙稚,仿佛很天真、很勇敢似的。 監視器也記錄了展慎之說:“……要是見了我,別表現出認識?!?/br> 線人忙答:“好的好的?!?/br> 又過了一分鐘,線人像是冷了,把領口攏了攏。 記錄的畫面便只剩下一片灰色。 展慎之調快了速度,發現不知何故,線人把領口的扣子扣了起來,展慎之調大音量,但由于當時監視器采取的是普通收音,也未收獲有用的信息。 直到二十多分鐘后,扣子才被解開,此時,線人已回到了后臺。 展慎之又將回放重新看了一遍,想了片刻,打開監視器的實時畫面。 線人站在一個陰暗的角落,好似還在俱樂部里,他的面前是曾茂。兩人隔著兩三米,曾茂冷聲問他:“找我干什么?” 線人把音色擠得很甜,“曾哥,我今天表現得還可以嗎?” “還行吧,”曾茂不冷不熱地說,“怎么,羅茲還沒涼透呢,就來搶活干了?” “沒有呀……” 展慎之看不見他的臉,只能聽到他亂七八糟的可憐央求:“曾哥,我是想,馬戲舞會不能停,現在又一下找不到能接替導演的人……而且我自己是很喜歡指揮舞蹈,我在孤兒學校就是話劇團的呢……” “行了行了,”曾茂聽得不耐煩了,擺手,“你先指揮著吧,明天我和路淳說一聲,你是路淳手下的吧?” 線人感恩戴德,不住地謝著,最后被曾茂趕走了。 他沿著走廊,下了樓,推開俱樂部的后門,沿一條黑漆漆的小巷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