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食閑飯 第29節
靜了片刻。 “你們家是什么情況你也知道,如果選她,你那些弟弟meimei、繼母、親戚……她應付得來嗎?你父親已經對我釋放過不認同她的信號,你應該明白,她不適合你的家庭,以后有得是苦頭吃?!?/br> 許諾爾嘆了口氣:“你自己想想吧?!?/br> 聽完,李均意沉默了會兒。 關于謝家的情況,她知道得很表面,大多是他愿意讓她知道的東西。能說出這樣的話,一是為了她自己的利益,這是主要原因。二是因為感同身受,作為朋友想要規勸一下,是好意,李均意明白。 他看著她,目光是悠遠的,像是陷入了什么回憶里。 許諾爾不禁懷疑他剛剛根本沒聽自己說話。 他突然開口。 “你還記得自己第一個喜歡的人嗎?” 一個不合時宜,也太過感性的問題。 他問得很清晰,也很篤定。許諾爾察覺到,這一刻的謝啟是想要交流的,對他們而言,這種時刻很珍貴。契約關系的未婚夫妻,似乎是熟悉的,但事實上他們根本不清楚彼此的過去和悲喜。 她良久才點頭:“記得?!?/br> “也是女生嗎?” “當然?!边@次的答案很篤定,“十三歲。當時我念的是女校,她是我的室長,睡我對床。在那時候,她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她幾乎無話不淡。她是我們班的班長,漂亮,優秀,上進,和善,人緣很好……她真完美?;蛟S是對青春有濾鏡吧,你懂的,活在回憶和遺憾里的人,永遠完美?!?/br> 李均意又問:“怎么意識到自己喜歡上對方的,你還記得嗎?” 他們對視著。 過了會兒,他發現許諾爾的目光變得模糊,悠遠,甚至開始煙雨朦朧。他及時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沒有觸碰。 “記得?!彼坪鹾芸炀妥叱隽四瞧瑹熡?,撥撥頭發,“唉,其實很普通的,對我而言很難忘,可說出來,或許是爛大街的故事吧?!?/br> “你說就是了?!?/br> “嗯。我記得……” “我記得那段時間我在跟她鬧別扭?!?/br> “因為那段時間她去幫老師準備文藝匯演了,總是沒空跟我吃飯,我有點賭氣,又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生氣。我不知道怎么辦,一開始只是幼稚地不理她,好幾天不跟她講話。后來一個下午,在宿舍午休的時候,她從我對床悄悄摸過來了,我當時沒睡著,知道她過來了,但沒說話。她戳了戳我的肩膀,我一下子坐起來,小聲問她要做什么。宿舍里其他人還在睡,她突然拉起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寫了一個單詞。我的英文名,noel?!?/br> 許諾爾只緩緩收緊了自己的手指,水晶指甲被藏進掌心里。 “我當時什么都忘了,只記得手心很癢,癢得我想哭。我看著她,想也沒想就靠到她肩膀上了。然后我抱了她。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當時怕得要命。很多人形容自己愛上某人時都是溫柔美好的,但我不一樣,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在下墜,像掉進一個奇怪的世界里,我當時很害怕,覺得自己完蛋了?!?/br> “今天想想……她的臉已經有些模糊了,可我一直記得那種感覺?!?/br> “那以后遇到過很多人,但再也沒有過那種感覺了,下墜的感覺?!?/br> “別的就有些記不清了。其實這種事情,一個瞬間就夠了,你知道的吧。反正我記得那個瞬間,永遠記得?!?/br> 她講得很認真,李均意也聽得很認真。 這一晚的許諾爾沒了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樣子,她變得柔軟,變得真誠,透過臉上精致的妝容,李均意似乎看到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許諾爾。 他們相視而笑。 一趟不長的航程,兩個早已告別青春的人湊在一起聊初戀,這場面很怪異。 他們本該是再也不相信愛情的那類人。兩個被利益牽扯到一起的人,居然在聊有關愛的話題。他們所處的那個世界里,一切都可以明碼標價,愛?初戀?真像個笑話。 “你呢?”許諾爾小聲道,“講講你吧?!?/br> 我? 講得清楚嗎?那么長,那么亂。 他并不是善于向別人袒露內心的人。 思考時,右耳的刺痛感突然加劇,尖利的哨聲突然在耳朵里炸開。 很響,他疼得皺起眉,按住耳朵。 那陣耳鳴中還有另一個聲音,有些遙遠,有些急切,像是呼喚。 “李、均、意——” 她的說話尾音總是上揚的,笑著的,帶著一種蓬勃的生命力。 很溫暖。 耳朵里奇怪的聲音好像被她吼沒了。 李均意按著耳朵,沒忍住低頭笑了笑。 他好像知道該怎么講了。 一切,應該是從那里開始的。 part2 第27章 “李均意?!?/br> …… “李均意?!?/br> 一開始他沒反應過來這個名字,對方喊過第二遍后才意識到什么,慢悠悠回過頭。 來人身著黑色長衫,佩羅馬領。這是一個長相平平無奇的男人,相貌很不起眼,臉上最突出的特質是右眉尖上一道淺淺的疤。 這是他的養父,李初神父。 李均意低下頭,小聲叫了句:“父親?!?/br> 他下意識藏了藏手里的東西。 “你還不習慣這個名字嗎?” 他連忙道:“習慣的,我剛剛就是……沒聽見?!?/br> “你不和大家一起做彌撒,在這里做什么?” 李均意吞吞吐吐的:“我……” 對方半蹲到他面前,問:“手里是什么?” 李均意目光有些閃躲,猶豫很久才攤開手給對方看。 他手心里是一只斷翅的蝴蝶?;野咨?,種類看起來很普通。 神父哦了聲:“你不去做彌撒,在這里捉蝴蝶?” 他連忙站起來答:“我……我本來想去做彌撒的,但是我在路上撿到了這只蝴蝶,它飛不起來了。我在想……我能把它治好嗎?” 神父觀察過那只蝴蝶后,確認那已經是一只死蝶。 “不能?!彼?,“它有它既定的結局,有些事是無法避免的?!?/br> 他看著手心里的蝴蝶,小聲問:“主也不能讓它好起來嗎?” 其實他跟那位神秘的“主”也不太熟,可是來這里這段時間,從父親的口中,他大概知道了,主是很厲害很厲害的存在,每個來教堂的人都要默念他的名字,呼喚他,尊敬他,有事相求時也會念著他的名字祈禱。 神父說:“主能讓它在另一個世界里安息,你無法改變它的結局?!?/br> 他把那只蝴蝶“安葬”在教堂主殿外的草坪里。 后來每次路過那片草坪,李均意總會想死那只斷翅的蝴蝶。那只蝴蝶讓他第一次思考有關死亡和永恒的問題,那或許是他后來迷戀上標本的由來。 那是被神父領養的第一個年頭。他從孤兒院被收養,有了一個家,一個不太熟悉新的名字,和一個有些陌生的父親。 小時候的李均意固執地把自己居住的那個小教堂當作家,把神父當成父親,把來教堂的那些信徒當成自己家的客人??砷L大一些他才明白,教堂其實不能算作他的家,教堂是所有教徒的家。神父不是他的父親,他甚至不能叫對方爸爸,每次試圖這樣稱呼時,神父總是會嚴肅地訓斥他。 “我不是你爸爸,你只有一個父,天主是你唯一的父親?!鄙窀刚f,“是主指引我找到你,把你帶到這里,我只是在代替他養育你?!?/br> 李均意有些茫然:“那我怎么稱呼您呢?” 神父道:“和別人一樣就好?!?/br> 和大家一樣,稱呼他李神父? 離開孤兒院前,院長說了,以后神父就是你爸爸,你要尊敬他,把他當作親生父親看待,他是你最親的人。 既然是最親的人,為什么不能用爸爸這樣的稱呼?他為什么要和別人一樣叫自己的爸爸李神父? 六歲的李均意不明白為什么。 想來想去,他最后試探著換了一個稱呼:“父親?!睕]有爸爸那么日常隨意,更生疏,也更正式些。 神父沒有應過,但也沒有再訓斥他,沉默著接受了這個叫法。李均意覺得神父應該是看出了他的小心翼翼,無奈之下才接受的。 他們的住所緊鄰教堂,是教區提供的地方,房間只有幾平米,住兩個人也很勉強,在當地這種屋被叫做鴿子籠。房間很小,他甚至沒辦法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但李均意對自己的生活很知足。能夠碰到一個不錯的養父,有一個睡覺的地方,可以和普通孩子一樣去學校上學,這對他來說已經是美夢一般的生活了。 有時候李均意會覺得,神父于他而言不像親人,更像老師。神父對自己既不慈愛也不生疏,永遠是平靜又從容的。 李均意在一天天中的相處中終于確定了一件事,神父確實沒有把他當成兒子,他對神父而言沒那么特別。神父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他對來懺悔的人、對來做彌撒的人、對路邊的流浪狗流浪貓態度沒任何不同。他看人永遠是那樣的,禮貌,溫和,冷淡,摻雜幾分漠然和悲憫。被他打量時,李均意總會覺得自己在被一個站在云端的人凝視,他的目光空曠而遙遠,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 李均意。神父習慣連名帶姓地喊他,沒有叫過他均意,也沒有叫過他的英文名。 他偶爾會因為這樣的家庭關系沮喪。 可是還能奢求什么?至少他已經有了一個“家”。 在他上小學那段時光,神父一直很忙。講道,聚會祈禱,主持彌撒,準備節日,行圣事,組織義工活動……他管理著整個教堂的大小事宜,似乎永遠都沒有休息日。 神父外出的時候,他會一個人待在那個鴿子籠里看書,或者在墻上那塊小黑板上寫寫畫畫。 他的第一本《圣經》是中英文雙語版本,神父送他的禮物。因為是父親的禮物,李均意格外珍惜那本書,時不時就翻看幾頁,愛不釋手。 神父某天看見他在翻看那本書,隨口問了一句,看到哪里了。 李均意答他,看完了。 神父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李均意,不要撒謊。才兩周,你看完了《圣經》? 那么厚,那么晦澀的一本書,他怎么可能看得完? 李均意愣了會兒,很小聲地答,真的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