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8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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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懷書在丹墀下半天沒等到她,又折身?回來?,輕輕敲了敲她的肩膀。 阿盞轉頭, 沖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被太傅發現,連你也一起罰,”沈懷書小聲勸她走, “別看了,我帶你出?宮去玩?!?/br> “真的?”阿盞高興地抓住他?的袖子,“那咱們走吧, 回來?我再問陛下?!?/br> 走下丹墀, 沈懷書回頭望了一眼?紫宸殿。今日祁太傅將皇上單獨留下, 好像是因為課業的事?要處罰他?,這種事?做臣子的不能旁觀,以免損傷圣威,但沈懷書心中清楚緣由。 紫宸殿中, 李遂輕輕卷著?袖角, 抬眼?偷覷坐在東案的太傅,他?的舅舅祁令瞻。 祁令瞻左手握著?戒尺,右手翻著?李遂交上來?的課業,見他?半天不吱聲, 又問了一遍:“陛下,這《隆中對?》真的是你自己抄寫的嗎?” 李遂頂著?壓力點頭, “是……是朕自己寫的?!?/br> 祁令瞻叫內侍奉上紙筆,對?李遂道:“請陛下再寫一句‘曹cao比于袁紹, 則名微而眾寡,然cao遂能克紹,以弱為強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br> 李遂不敢置喙,拾起筆來?,默默將這句話在紙上寫了一遍,遞給祁令瞻。祁令瞻看了一眼?,從李遂的課業中抽出?同頁,擺在李遂面?前,問他?:“陛下仔細看看,可?知是哪里露了餡?” 李遂臉紅得像煮熟的蝦,他?將兩?頁紙左看右看,覺得仿寫的字跡相同,以假亂真到連他?本人也難以分辨的程度。但是看太傅的反應,分明是篤定了他?找人代筆,他?想不通,疑惑又愧赧地搖了搖頭。 祁令瞻手中的戒尺落在紙上,是一個“遂”字。 “這句‘然cao遂能克紹’,‘遂’字犯了陛下的名諱,陛下自己不必避諱,但為你代筆的人,顯然下意識減去了一捺,以表對?陛下的尊敬?!?/br> 李遂著?眼?去瞧,兩?頁紙上的“遂”字果然有微妙的不同。這是實打實的證據,他?無可?辯駁,頭垂得更低,在心里將為他?代筆的沈懷書罵了一通。 祁令瞻說道:“抄寫雖是笨功夫,卻有凝神、靜心、助記之效。陛下若是能將《隆中對?》背出?來?,這回請人代筆的事?,我就暫不追究了?!?/br> 李遂只能磕磕絆絆背兩?句,后面?的內容卻是兩?眼?一抹黑,一個字也記不準了。 于是祁令瞻叫他?伸出?左手,黑沉沉的檀木戒尺敲在他?掌心里,不留情面?,不許他?動也不許他?躲,整整打了十?下。 見李遂委屈地淚花在眼?里打轉,祁令瞻聲音微寒:“堂堂天子,不許哭?!?/br> 他?手腕有傷,這十?下收著?力道,遠遠說不上疼,李遂所遭受的痛感甚至不如他?因反震而感受到的疼痛,更比不上照微幼時?挨過的力道。 但照微很少哭。愿意認罰就道歉,不愿認罰就辯理,斷不會被人抓了現行還別扭著?拉不下臉面?。 祁令瞻將李遂交上來?的課業還給他?,說:“請陛下重新抄寫兩?遍,并將文章熟練記誦,五天之后我會檢查?!?/br> 李遂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睛,訥訥點頭,“知道了?!?/br> 回到福寧宮東殿后,李遂將請沈懷書代筆卻被太傅發覺的事?告訴了王化吉。 王化吉心里轉了幾轉,面?上作出?一副心疼他?的模樣,親自給他?涂了藥膏,嘆氣說道:“沈懷書的父親沈云章剛升任了戶部尚書,是太傅手底下一條好狗,這件事?必然是沈懷書向太傅告的密?!?/br> 李遂不解:“雖說是朕命令沈懷書幫朕抄寫,可?他?告密又能得到什么好處?” “當然是為了討太傅和太后娘娘的歡心!” 王化吉趁機向他?灌輸道:“太后娘娘如今稟理朝政,借的是陛下您的權力,您越長越大,太后娘娘卻未必想把權力還給您,所以她更喜歡那些只對?她忠心而不對?陛下忠心的臣子。沈云章父子是借這件事?向太后娘娘示好,娘娘就會重用他?們,至于像老奴這種只為陛下著?想的人,是很不討太后娘娘歡心的?!?/br> 這一點李遂倒是深有同感,“上回因為幾本話本,母后險些處置了王翁?!?/br> 王化吉說:“老奴死不足惜,只是心疼陛下受人牽制……若是親生母親倒也罷了,十?月懷胎,有生養之恩,可?如今西宮這位,與您并無半分親緣,如何能甘心叫她奪了權?” 聽他?提起母親,李遂頗有些感傷地垂下眼?。他?悶聲說道:“朕很想母親,但她去世以后,姨母待朕也不錯。反正朕不喜歡上朝,不喜歡見那些大臣,姨母若是喜歡,就讓她去做好了?!?/br> 聽了這話,王化吉深深嘆了口氣。 武炎帝生性溫良無爭,像極了襄儀皇后,王化吉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敢冒險教唆他?,幻想著?太后還政后自己能做趙高那樣的人物???李遂太沒有血性,連爭都不想爭,卻叫他?犯了難。 見王化吉愁眉苦臉地愣神,李遂拽住他?的袖子搖了搖,“王翁王翁,九連環和投壺朕已經?玩膩了,你還有什么好玩意兒沒有?” 王化吉靈光一動,面?上諂笑?出?幾層褶子,對?李遂道:“老奴近來?得了幾只很有趣的漂亮蟲子,養在后殿中,請陛下移駕一觀?!?/br> 李遂高興地跟他?前往后殿,王化吉命人取出?兩?只彩釉陶盆,揭開?蓋子,里頭各養了一只彩翅肥頭的蟲子,說蜻蜓不像蜻蜓,說蝴蝶不像蝴蝶。 王化吉解釋道:“這玩意兒叫螭蛾,這只大的是母蟲,另一只小的是子蟲。子螭蛾的翅膀還沒有長齊,須得將母蟲咬死,吃干凈它的rou之后才能長出?來?,這是它們的規矩?!?/br> 李遂十?分驚訝:“吃掉自己的母親?那這只蟲子豈不是十?分不孝?” 王化吉說:“母慈才能子孝,女人做了母親,就該三從四德、夫死從子,從此?一生只為孩子奉獻。陛下可?曾聽說過一代明君漢武帝去母留子的故事??鉤弋夫人為了自己的兒子能被立為太子,寧可?獻出?自己的性命,像這螭蛾一樣,這才是做母親的天性?!?/br> 李遂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伸手捏起子螭蛾,丟進了盛放母螭蛾的彩釉陶盆里,果然見那子螭蛾向母螭蛾蠕動,張嘴咬在了它的背上。 母螭蛾在確認子螭蛾的身?份后,只象征性地掙扎了一會兒,碧綠的液體從它身?體里流出?,母螭蛾很快垂下了翅膀,身?體也漸漸干癟,子螭蛾吃飽喝足,孺慕似的拱了拱死掉的母螭蛾。 李遂瞠圓了眼?睛,大為震動:“它竟然真的吃掉了自己的母親……” 王化吉滿意地點點頭,柔聲說道:“陛下,這就是天道?!?/br> 殊不知這一幕被屏風后窺伺的小內侍瞧見,他?將王化吉的話一一記在心里,轉頭就跑去告訴了入內內侍省押班張知。 張知聽罷一拍大腿,憤怒的同時?又覺得興奮,升官的機會這不就來?了么,扳不倒江逾白,總能扳過王化吉。于是他?飛快朝西配殿跑去,正巧明熹太后與祁太傅同在西配殿中,張知慌不擇路地叩首行禮,生怕被人搶了功似的。 抬起頭后說道:“丞相大人料事?如神,那王化吉果然挑唆陛下,有大不敬之心!” 他?將王化吉如何獻子母螭蛾、如何引漢代鉤弋夫人的典故借古諷今,一字一句轉述給兩?位主子聽。 照微臉色漸寒,祁令瞻卻神色淡淡,仿佛早有預料般,對?張知一點頭:“知道了,你先退下吧?!?/br> 屏退眾人,照微抬手將薄胎茶盞摔到了地上,冷聲道:“上回就該直接殺了王化吉,如今倒養得他?狂妄自大,含沙射影起本宮來?了!” “王化吉該死,”祁令瞻說,“但是陛下倚信他?,所以不該由你出?手,免得你與陛下之間真的生了嫌隙?!?/br> “難道仍要我等他?的錯處?” 祁令瞻抬手按在她肩上,溫聲安撫她道:“我來?處置王化吉,我向你保證,不叫他?活過年底?!?/br> “哥哥?”照微并不贊同,“且不說你與王化吉內外朝有別,不方便插手,你是阿遂的舅舅,也是他?的老師,若是你因為王化吉的事?得罪阿遂,你們之間的關?系,恐怕更難修補?!?/br> 祁令瞻說:“天子之師,以致君堯舜為己任,豈能因帝心喜怒而趨避。如十?常侍等宦官之患,本就是我該教今上明白的道理?!?/br> “可?是……” “你是怕我教不好他?么?” 照微輕輕搖頭,“我幼時?那樣難管教,你都能教得了,阿遂性子溫和,當然更不在你話下?!?/br> 聽她自揭短處,祁令瞻反倒笑?了,自身?后擁她入懷中。照微握著?他?的手,慢慢摩挲他?腕間的傷痕,聽他?低聲道:“比起今上,我倒更喜歡你做我的學?生,雖是犯錯闖禍不省心的時?候居多,卻也聰慧剔透可?愛可?憐?!?/br> 照微偏頭去看他?:“從前怎么沒聽你夸我兩?句?” 祁令瞻道:“你從前既沒給我束脩,又未曾正經?喊我一聲先生,我肯教你就不錯了,為何還要費盡心思夸你?” 照微輕哼,“可?我如今也沒有束脩,沒喊先生?!?/br> “嗯,你說的是?!?/br> 他?鳳目微闔思索著?,目光沿著?她的秀頸游走,薄唇停在她耳邊,低低道:“不如今夜我留宿宮中,把欠下的債還了吧?!?/br> 如蘭似麝的氣息落在臉上,暈出?一片薄紅,照微按住驟然加快的心跳,回手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誤人子弟!不知羞!” 第97章 今日有朝會, 祁令瞻寅時中便醒了,準備先回府更衣。 身側一空,照微也隨之睜眼, 她挑開金絲帳,被?人握住手腕,扶在懷里。 衣上隔夜的茉莉冷香更顯纏綿, 祁令瞻低聲道:“更漏已盡,我得出宮了,王化吉的事, 你切記不要插手,我會安排?!?/br> 照微餳眼迷離,懶懶“嗯”了一聲。 “昨夜睡得晚, 再歇會兒吧?!?/br> 祁令瞻扶她躺下, 扯過春絲衾為?她蓋好, 稍整衣冠,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內室。 待他走?遠,照微卻又睜開了眼,渾不?似剛才那般困意懵懂, 輕搖床邊金鈴, 將錦春喚進?來。 “睡不?著了,服侍本宮沐浴更衣,將逾白叫到?茶室來?!?/br> 此時中天未明?,遠際雖泛魚肚白, 夜心仍有星辰閃爍。 得知祁相留宿西宮后,江逾白一夜未得安眠, 錦春來尋他時,他正枯坐在窗前, 摩挲著腕間的菩提手串,熬紅了眼。錦春說明?來意,江逾白微愣,驀然站起身來問道:“可?是?娘娘受委屈了?” “什么委屈?”錦春笑著拍了拍他,“快去吧,別胡思亂想?!?/br> 江逾白沿回廊穿過中庭,來到?茶室,照微坐在茶案前,新沐過的發間尚有濕氣未干,散披在肩上,像一襲質地柔軟的玄袍。 她直截了當地問他:“你來福寧宮之前,可?曾認識王化吉?” 江逾白看了她一眼,迅速垂下眼睛,回答道:“王都知是?兩朝內侍官長?,奴婢在徇安道灑掃時,也曾聽?過他的名號,只?是?身份低微,并無私交?!?/br> “來福寧宮后呢?” “去年?年?終,王都知曾以同僚之名向?奴婢贈金百兩,奴婢沒有收?!?/br> 照微笑了,“為?何不?收?” 江逾白不?解她意,說道:“娘娘平日的賞賜,已足夠奴婢衣食富足,奴婢不?敢對不?義之財有非分之想?!?/br> “下回他再遣人給你送錢,你就收著?!?/br> 照微捧起茶碗,懶散地刮著茶沫,說完又改了主意:“罷了,等他求你,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你這兩天找件私事去求他,佯裝叫他拿住把柄,取得他的信任?!?/br> 江逾白問:“娘娘是?打?算整治王都知嗎?” “是?他想學趙高,想學十常侍?!闭瘴⒗淅湟贿?,“本宮容不?得犯上作亂的奴才?!?/br> “犯上”這個詞令江逾白垂了眼,低低道:“奴婢明?白,會盡快辦好這件事?!?/br> 照微在想她自己的心事,沒有注意江逾白一閃而過的落寞神情。 兄長?不?想讓她插手王化吉的事,但她不?愿作壁上觀,反倒覺得他才是?該置身事外的那個人。他一個外朝丞相,想要懲治皇上身邊的大太監,無非是?搜集他在宮外作亂的證據,叫手底下的言官上本參他。奏本經過中書省到?她手里,與她直接向?王化吉發難并無太大區別,折騰這一番,不?過是?為?了把她摘出去而已。 可?她偏偏想要插手此事。好教皇上明?白,她做他的母親,不?止是?照顧他的衣食起居,也要教導他、弼正他。 江逾白很快就尋了件事求到?了王化吉面前。 “……去年?定窯貢上來一對白釉凈水瓶,因火候獨特,瓶身燒出了彩虹紋,十分難得。當時這對瓶子分送東西兩宮,一只?呈了太后娘娘,一只?呈給了陛下。娘娘不?禮佛,所以只?看了一眼便叫人收入庫房,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又要我找出來……王都知,我也是?沒有辦法,才求到?您老人家面前?!?/br> 江逾白與王化吉一站一坐,他的表情謙恭而窘迫。 王化吉了然地笑笑:“太后那只?凈水瓶,恐怕已不?在宮里頭了吧?” “早就賣到?琉球國去了,”江逾白嘆氣,“太后娘娘少賞賜,又御下嚴苛,禁止我們收外頭的錢,我管著娘娘的庫房,有了這個得錢的法子,難免管不?住自己,叫都知見笑了?!?/br> 王化吉態度和藹:“哪里見笑,都是?自己人。正巧皇上把那凈水瓶賞了我,就在我房中,你稍等片刻,我著人去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