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7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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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彎腰從?地上拾起姚鶴守的?幞頭,對拴著姚鶴守的?兵衛說:“把他解開,讓他自己走,你們有幾百人?,還?怕他跑了不成?” 兵衛看了杜思逐一眼,見他沒應聲,便底氣十足地說道:“回參知大人?,此獠禍國殃民,犯了許多罪,他如?今已不是咱們大周的?丞相了,這?是他應得的??!?/br> 祁令瞻側首對杜思逐說:“我竟不知殿前司何時也兼了刑部和大理寺的?活兒,能隨意給人?定刑?!?/br> “祁參知這?是何必呢?”杜思逐慢悠悠走過來,壓低聲音說道:“太后娘娘讓你協理此事,是為了給你一個洗清轉白的?機會,可不是為了讓你顧念師生之?誼、翁婿之?情?,在這?里做濫好人??!?/br> 祁令瞻說:“太后是什么意思,無須你來解釋,大周律法里如?何拘押有功名的?罪人?,指揮使反倒應該好好讀一讀?!?/br> 在披甲執戈的?杜思逐面前,身著文官緋袍的?祁令瞻顯得俊雅溫和,然而他眉目卻冷嚴如?冰,罩在烏紗蟬冠下,不輸杜思逐分毫氣勢。 他聲音輕緩,卻有如?萬鈞:“本官有令,放開姚鶴守,讓他整理衣冠,自己走上囚車?!?/br> 杜思逐抱劍冷笑,“若本指揮使偏不呢?” 相府門前的?形勢變得有些詭異地僵持,圍觀的?百姓竊竊私語,時而指點姚鶴守,時而指點祁令瞻。 相府對面有一座茶樓,三樓雅間里,照微正臨窗飲茶,將這?一幕盡看在眼中。 她單手支頤,低聲自語道:“從?前訓我時倒不覺得,如?今看他訓別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怎么這?么好看啊……” 錦春去給她取披風,回來只聽見“好看”這?半句,跟著往窗外探了一眼,嘆氣道:“奴婢算是發現了,參知大人?和指揮使,這?兩?人?回回撞在一起,回回都要?鬧矛盾。怎么說參知對指揮使也有知遇之?恩,指揮使該對參知大人?客氣些,不能因為攀上了您這?根高枝,就連您的?兄長也不放在眼里了?!?/br> 照微端起她剛續滿的?茶盞,輕笑道:“攀高枝?這?話?可不能亂說?!?/br> “您剛剛夸指揮使好看,我可聽見了?!?/br> 錦春將茶點端給照微,疑惑道:“不過奴婢也想不明?白,參知大人?為何要?幫那jian相說話??!?/br> “他不是在幫姚鶴守,他是……” 照微想替他解釋幾句,話?到嘴邊又?覺得多此一舉,遂咬了一口茶糕,轉而吩咐錦春道:“你帶著本宮的?令牌過去一趟,叫杜思逐把人?放開?!?/br> 錦春領命而去,照微看見她穿過禁軍,徑直走向了杜思逐,將令牌拿給他看,低聲交代了一番。 杜思逐與祁令瞻同時抬頭往三樓雅間的?方向望去,只在她關上窗戶前,瞥見了一抹飛霞般閃過的?朱色。 杜思逐心有不甘,卻不敢違逆皇太后的?命令,瞪了祁令瞻一眼,對鎖拿姚鶴守的?兵衛說:“把人?放開,讓他自己走?!?/br> 墜在頸間的?沉重鐵鏈和纏在腳上的?枷相繼被解開,姚鶴守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不緊不慢地拍落衣服上的?灰塵,將歪斜的?發髻重新束好,接過祁令瞻遞給他的?幞頭,從?容戴正。 他沒有正眼瞧杜思逐,卻在路過祁令瞻時說了一句:“你今日有此一舉,也算老夫當年沒有看錯你的?秉性?!?/br> 祁令瞻抬目看向他,卻道:“你錯了,我比杜思逐更想殺了你?!?/br> “姚鶴守做丞相這?些年,朝中武將沒少受他排擠,杜思逐當眾折辱他,是為了出氣,也是為了收服人?心??墒钦摷俺鸷?,沒有人?比兄長更恨他入骨,更有資格將他千刀萬剮?!?/br> 照微接過錦春交還?的?令牌,頗有些感慨地說道。 若非當年姚鶴守忌憚祁家,派刺客砍傷了祁令瞻的?雙手,她相信憑祁令瞻的?資質,完全有可能承繼永平侯的?爵位,率大周軍隊北上奪回燕云十六城,成為一代中興名將。 若非姚鶴守插手后宮,窈寧jiejie不會被逼死?,阿遂不會年幼失恃,永平侯府不會落得如?今這?般四散零落的?下場。 但是恨一個人?,未必要?在他失勢時盡情?凌/辱才算解氣,何況凌/辱姚鶴守,在如?今隱約已成文武對立之?勢的?朝堂上,本就有著更深的?政治意味。 照微最終仍未忍住,替他解釋道:“姚鶴守雖犯必死?之?罪,但他是有功名在身的?文臣,倘憑他之?尊貴,仍要?被幾個兵士像驅趕畜生一樣連踢帶打,毫無體面地下獄,以后在朝堂上,那些受過姚鶴守好處的?文臣,恐將難以自容。文官本就比武將更重視這?些虛無縹緲的?體面,若是再受武將幾句奚落,說你當年座師也不過我麾下兵士拴的?狗,叫他們情?何以堪?只怕朝中文臣武將之?間,更難相容?!?/br> 錦春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聞言恍然道:“這?么說,參知大人?也是在為娘娘著想?!?/br> “嗯?” “奴婢雖見識短淺,也知朝中不能只有武將,否則他們吵吵嚷嚷,動輒就要?抄家伙打架。既然朝廷的?秩序仍需要?文官們維持,娘娘也需要?他們的?支持,今日祁參知保全了文官的?面子?,也是叫他們知道,娘娘不止偏心武將,娘娘是公正無私、賢明?果決的?皇太后殿下?!?/br> 照微被這?拍馬屁的?一番話?捋得十分舒坦,懶眼含笑道:“真好聽,快再多說幾句?!?/br> 錦春卻被窗外的?一幕吸引了視線,“娘娘快瞧,那個女人?是誰?” 照微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將半掩的?窗戶又?推開了。 姚府已被抄得七零八落,成箱的?財物?搬上犢車,運往三司清點入庫,姚鶴守以及府中的?男丁女眷皆押往刑部大牢方向,姚府貼上封條后,圍觀看熱鬧的?百姓也漸漸散去,相府門前重又?冷清下來,空余滿地狼狽的?車轍,和家眷被拖上刑車時落下的?淚痕。 祁令瞻孤零零站在相府門前,靜觀這?座屹立了二十多年的?丞相府。 一個身著棉白褙子?的?女人?走到他面前,雖然戴著冪籬,仍難掩其綽約的?身姿和出塵的?氣質。 只見她斂袖撩裙,朝著祁令瞻屈膝跪下,工工整整拜了三拜。 祁令瞻與她說了幾句話?,忽然抬頭往茶樓雅間的?方向望去,正對上照微倚在窗口似笑非笑的?眼神。 錦春好奇問道:“這?是誰家姑娘,為何要?拜參知大人????” “你不認得,本宮卻認得?!?/br> 照微含笑與祁令瞻對望,為錦春解惑:“姚家的?二姑娘,姚清意?!?/br> 第81章 二十年繁華如夢, 算而今重到須驚。 姚清意跪在相府前冷冰冰的石地上,冪籬的紗幕拂過她哭紅的眼?睛。適才她圍觀了相府被抄押的過程,也親眼?看見她的父親如何被驅趕上刑車。 “許多事我嫁人之后才知道, 官場上對父親的奉承是一回事,民間?百姓對他的議論又是另一回事,我以為他真的是個廉潔公正的人……” 直到她嫁給琴師, 從寬闊巍峨的相府搬去逼仄簡陋的窄巷,在鄰里不經意的議論中、在往來?孩童的歌謠中,解開富貴不知愁的面紗, 她漸漸拼湊出事情的真相。 她父親姚丞相,在這些窮困百姓眼?中的樣子,與曾在她心目中的樣子, 截然不同。 “事已至此, 他做下的事, 我無法為他請求寬恕,但我感激參知大人方才所為,為他保留了最后的體面?!?/br> 祁令瞻說:“我有我的理由,無須特意拜謝?!?/br> 姚清意道:“大人可以不受, 但我不能不拜?!?/br> 言罷向他三叩首。 祁令瞻感覺到背后有人看自?己, 他轉過頭,看見明?艷若榴花的女郎從烏木窗口?探出肩膀,那表情?仿佛現場抓到了他的鬼,又得意又冷傲。 他心中忽軟, 轉頭對姚清意道:“還是早些離開永京這是非之地吧?!?/br> 姚清意站起身,點了點頭, 有一清雋男子走來?扶她,彎腰為她拍去膝上灰塵。 這便?是陪在她身邊十載的琴師, 如今已是她的夫君。 姚清意說:“待為父兄收斂了尸骨,我與夫君便?要往南去,此生……大概都不會?再回永京?!?/br> 祁令瞻頷首,“保重?!?/br> 夫妻二?人一人斂衽,一人作揖,“祁大人保重?!?/br> 各自?作別離去,祁令瞻轉身步入茶樓,在三樓樓梯的窗口?處,望見那對夫妻相攜登上犢車。 春暮熔金,紅霞如流,塵埃在犢車后,揚起又落下,覆蓋再不回首的車轍。 “這般舍不得,為何不多送幾步?” 身后傳來?清凌戲謔的輕笑?,將他從無端的悵然中拽回來?,心口?又似涌潮般漲滿。 他轉身迎向她,自?然而然地攬過她的肩膀,走回茶室,趁著錦春被照微打?發?出去,反手鎖了門。 照微挑眉,“此地無銀三百兩——” 話音未落,被人攬入懷中,清幽的甘松香氣將她整個裹住,細碎輕柔的吻密密落在鬢角。 照微惱道:“我不是來?找你……不許一言不合就親我!” “誰與你一言不合了?”他低低的聲?音里含著笑?,鼻梁蹭輕蹭她的側臉,“那你說,今日是為誰而來??” 眼?神幽幽盯著她,似請求,又似威脅。 照微怔怔納罕,明?明?她才是要算賬的,怎么甫一見面,氣勢上先輸了一截,反被人按著問起罪來??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瞪他道:“本宮是來?看看某人是怎么向美人施恩的,結果沒想到反要本宮出面幫忙,你這不行啊祁大人?!?/br> 祁令瞻低眉向她抱怨道:“杜思逐被你縱容得太過分了,外人面前,我好歹還是你兄長,他竟連一點面子也不給。今日幸好有你在這兒?!?/br> 照微點點他的肩膀,“你的本事都去哪里了?只會?跟我橫?!?/br> “我與他為難,你不心疼嗎?” 照微輕哼,“心疼啊,心疼死了?!?/br> 祁令瞻抬手捏她的臉,似笑?非笑?道:“真沒白疼你啊,知道心疼我了?!?/br> “誰說心疼你——唔——” 余下的話消失在親吻中。 他醋起來?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又東拉西扯、假公濟私地占她便?宜。八仙桌被她碰歪,茶水晃出茶盞,洇濕了朱紅袖口?,祁令瞻拾起帕子給她擦掉水漬,又將她鬢間?傾斜的發?釵扶正。 他溫聲?解釋道:“今日我不知姚二?娘子會?來?,所作所為與她無關,我從未對她有過什么心思,從前沒有,往后也不會?有?!?/br> 他的神情?十分認真,正正盯著她。 他有一雙形狀極美的鳳目,因尋??偸巧袂?謹肅,便?也顯得冷漠清寂,而今這般含了三分柔情?地瞧她,輕紅的眼?尾揚起淺淺的弧度,像是經精怪點化、使畫中人活色生香的一筆,幽昧而惑人。 隨著他眨眼?的弧度,照微只覺心跳聲?也緩緩加快。這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是愈知危險愈要貼近的心動。 她默默攥緊半濕的袖口?,問他:“那你站在窗口?,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br> 祁令瞻笑?道:“我那是羨慕?!?/br> “嗯?” “羨慕他能與心上人逃離永京,去無人認識的地方,做一對快活的野鴛鴦?!?/br> 照微問他:“你也想退隱了?” 祁令瞻搖頭道:“你我與他們不一樣,沒有退隱的福氣,注定要一輩子待在永京攪弄風云?!?/br> “這也很好,”照微說,“起碼一輩子不必窮困,不受人欺凌?!?/br> 祁令瞻垂目笑?了笑?,只說了一個字,“好”。 姚鶴守定在秋后問斬,詔旨頒下后,祁令瞻獨自?去見了他一面,兩人隔著地牢的柵欄,一內一外、一坐一站,聊了許久。 獄卒遠遠守在門外,正昏昏欲睡時?,忽然聽見里面傳來?一聲?嘶吼,那聲?音悲戚得令人心驚,幾個獄卒正要跑進去查看,迎面碰上祁令瞻緩步從過道里走出來?。 過道幽狹,隔數步點著一盞油燈。祁令瞻撣了撣衣上的灰塵,輕描淡寫?道:“他無事?!?/br> 獄卒忙退后,為他讓出一條路來?,直到他離開刑部?大牢,才派人去查探姚鶴守的情?形。 昔日高?高?在上的權相委頓在地,在幽暗的角落里,與一堆散發?著腐朽氣味的干草混作一團。他自?入獄以來?一直不聲?不響,維持著文?人最后的體面,如今不知祁參知與他說了什么,他竟像一個走到窮途末路的尋常老人,揪著自?己的頭發?、捂著臉,發?出不辯是痛哭還是狂笑?的嗚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