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3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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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自稱感染風寒,一連在府中閉門數日,無事可忙,每日只?在石榴樹下禪坐靜思,平彥問起時,他只?說自己在數今年的?石榴果。 平彥沒頭沒腦跟著傻樂:“今年的?石榴確實多,長得也都?勻稱圓潤,秋天?時肯定漂亮,今年太后娘娘有口福了?!?/br> 祁令瞻嘴角揚了揚,說:“宮里?什?么沒有?她不會稀罕這個?!?/br> 平彥道:“那可未必,上回?我入宮時,太后娘娘還問起她在院中埋的?那兩?壇酒有沒有被人偷喝,問她檐下那窩燕子?回?來了沒有,娘娘惦記著府里?呢?!?/br> 祁令瞻禪坐是為了清心,不想再提照微,打斷了平彥:“今天?天?氣好,你去我書房,把堆在箱子?里?的?書搬出來曬一曬?!?/br> 平彥領命而去,不到兩?刻鐘便又跑了回?來,臉色頗有些?緊張。 祁令瞻問他:“又想來聒噪什?么?” 平彥湊到他面前?低聲道:“門口來了位客人,說是公?子?的?朋友,我瞧著他有點像……有點像得一師父?!?/br> 祁令瞻卻沒有他想象中那樣顯得驚訝,只?站起身來拍了拍襕衫上的?灰塵,說道:“書先不必曬了,請他到我書房去?!?/br> 走進書房的?不是緇衣和尚,而是一位頭戴幞頭、腳踩烏靴的?翩翩公?子?,臉仍是得一的?臉,只?是一年多不見,臉上曬成了淺麥色,人也餓瘦了不少。 祁令瞻瞥見他的?鬢角,說道:“有生之年,竟然見到得一師父還俗了?!?/br> “做下大事,又想保命,不能?再四處招搖,”得一抱拳行了個俗禮,含笑道,“如今我名秦疏懷?!?/br> 當年他為照微刺殺長寧帝后,被她送出宮,在深山老林里?蓄發還俗,弄了個行走江湖的?假身份。祁令瞻派人聯系上了他,說請他往永京一敘。 秦疏懷道:“我知?道你們兄妹無利不起早,說罷,又想請我幫什?么忙?” 祁令瞻說:“此事別人也能?做,但我想秦兄一定感興趣?!?/br> 他讓秦疏懷附耳過去,壓低聲音,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秦疏懷聽罷,面上現出幾分奇異的?神色,欲言又止,祁令瞻叮囑道:“此事不要讓太后知?曉?!?/br> 秦疏懷哭笑不得,問:“你們倆到底誰作主?” 祁令瞻道:“各做各的?主。你放心,令你為難的?事,我不告訴你就?是了?!?/br> 秦疏懷記下這話,點點頭便要告辭,祁令瞻卻又攔住他,叫人送上兩?盞好茶來,說:“你難得入京,不妨敘敘舊再走?!?/br> 秦疏懷瞇眼打量祁令瞻半晌,見他面色冷白,眉間一直輕蹙著,似有郁色,心中了然,問道:“祁世子?有心事想不開?” 祁令瞻不置可否,請他往茶榻上對坐,奉上一盞苦丁茶給他。 秦疏懷接了茶,苦笑道:“原是一日念佛,終身為僧,縱使還了俗也要渡人?!?/br> 祁令瞻說:“有些?事想找人聊聊,倘若只?留在自己心里?,我怕自己哪天?死了都?不得清白?!?/br> 秦疏懷道:“閣下從前?不是在乎身外名的?人?!?/br> 祁令瞻說:“從前?我尚蒙昧,高估了自己的?勇氣,諸事算計時獨未算身后名,如今卻有些?后悔,怕被某個人誤解?!?/br> “世子?有心上人了?” 他問得直接,祁令瞻手中的?茶盞輕晃,剔透如琥珀的?茶湯中泛起層層水紋。 他尚未回?答,眼里?的?柔情與傷懷已泄露了心事。他靜靜望著茶盞,直到水面平靜如初,才慢慢說道:“若我取姚丞相而代之,她想必會很失望?!?/br> “可你若不取代他,則內資外敵、外庇內jian,沒有人能?奈何他?!?/br> “狼吞狼,虎驅虎,這個道理我明白,”祁令瞻輕聲嘆息,“我只?是想不通,人的?妄念從何處生,為何有如此強悍的?力量,能?令人日夜為一念所折磨,從前?數年辛苦未曾動搖的?前?路,如今卻令我感到不甘?!?/br> 他不甘心在她失望與冷漠的?目光里?踽踽獨行,為什?么旁人可做她的?順臣,肆意討她的?歡心,他卻只?能?懷著大逆不道和驚世駭俗的?心事,漸漸遠離她。 秦疏懷沒經?歷過這種折磨,此時只?能?含蓄地安慰他說:“一切都?是暫時因緣,百年之后,你與她各隨六道,不相系屬?!?/br> 祁令瞻卻說:“正是因此,我更不忍就?此別過?!?/br> 說話間,平彥來敲門,隔著門通稟道:“公?子?,太后娘娘聽說你病了,派御藥院送來一席藥膳?!?/br> 祁令瞻明顯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來的?內侍是誰,張知?嗎?” 平彥說不是,“是坤明宮的?供奉官,姓江?!?/br> 見祁令瞻神色似有不虞,秦疏懷問道:“這是怎么了?難道一個內侍太監也能?將你得罪了?” 祁令瞻不想與他解釋,起身理了理衣衫,“秦兄在此稍候,我去去就?來?!?/br> 他外出迎旨,見御藥院的?內侍們端著各式進補的?羹湯魚貫而入,擺了滿滿一桌,有茯苓雞湯、粟米粥、姜乳餅,所費不糜,勝在心意新奇。 天?家?賜宴應該當場享用,隨行宮娥為他盛粥布菜,祁令瞻卻沒有動筷子?的?意思。 他的?目光從藥膳移到江逾白身上,說道:“皇太后殿下還交代了你什?么事,一起說了吧?!?/br> 江逾白從容一揖,態度謙和,“娘娘說她院中的?梨花樹下埋了酒,讓仆今日順道挖出來,帶回?宮里??!?/br> 祁令瞻心中輕嗤。 只?怕挖酒才是正事,賜宴只?是幌子?。這算什?么,要將東西都?搬走,然后與永平侯府一刀兩?斷嗎? 這個沒有心肝肺的?小白眼狼。 江逾白見他沒有反應,又一揖道:“勞煩祁參知?指路?!?/br> 祁令瞻卻慢悠悠道:“她的?院子?你去不得?!?/br> 江逾白不解,祁令瞻說:“皇太后出閣前?的?閨房,豈是尋常男子?能?靠近,你在宮里?也這般沒有規矩嗎?” 若換了別的?內侍,此時必自陳一番太監不是男人的?論調,以表自己絕無非分之心。但江逾白尚未修得此等油腔滑調,此時竟支吾住了,自耳朵至雙頰,均是一片緋紅。 他這副仿佛有點什?么心思的?表情讓祁令瞻本就?不懌的?心情更是發堵,他將面前?的?白瓷碗向前?輕輕一推,聲音微寒地說道:“你將這藥膳帶回?宮復命,就?說我不同意這種交換?!?/br> 江逾白說:“這是兩?碼事,藥膳是娘娘體恤,天?家?賜宴,沒有推辭的?道理。至于?那兩?壇酒……仆回?宮后會稟過娘娘,請她另派人來?!?/br> 只?是這話傳到照微耳朵里?,又是另一重意思。 照微氣得連午飯都?沒吃,恨恨罵道:“他這是要趁爹娘不在將我趕出家?門,虧我好心好意惦記他的?病,還眼巴巴派人去關?心他——逾白,你可看清楚了,他真的?沒病倒?” 江逾白沉吟片刻,委婉回?答道:“參知?大人中氣十足?!?/br> “這個混賬東西!” 照微氣得在殿中走來走去,不住地抬手扇風,突然想到了什?么主意,揚起下巴冷笑了兩?聲。 “他不讓本宮的?人進門,那本宮自己回?去,不僅要把埋的?酒挖出來,還要好好教訓他一番?!?/br> 第40章 經藥膳的?事一鬧, 祁令瞻再沒有心情與秦疏懷談論心事,留他住一晚,讓他第二天換一匹腳程快的?馬再走。 是夜, 明?月東上,照得侯府中軒榭清涼如出水,池邊荷風陣陣, 裊裊送爽。 秦疏懷倚在后苑池邊剝蓮子吃,忽聽后墻處有細微的?響動,疑是賊人窺伺, 于是放下蓮蓬,順手從腳邊拾起塊石頭,掂了掂, 貓著身子貼過去。 他準備等那賊人翻過墻時給他一石頭, 正屏息凝神間, 忽聽隔墻處傳來竊竊私語。 “往左一點兒,左,再左……穩住別動……” 這個聲音…… 秦疏懷可太熟悉了。 當年照微住在回龍寺時,經常翻墻下山喝酒, 回來得晚了, 要么央他偷偷開小門,要么央他搭把手翻過墻,也是這個又焦急又壓著不敢聲張的?語調。 他擱下手里的?石頭,轉而掏出?幾個剛剝好的?蓮子, 隱在墻邊枇杷樹的?影子里靜靜等著。待覷見照微鬼鬼祟祟從墻頭翻過來,尚未落地, 彈出?一個蓮子,正正崩在她?腦門兒上。 照微“哎呦”了一聲, 跳下來時險些崴著腳。 “誰在哪兒裝神弄鬼!出?來!” 月光下,她?一身利落的?回鶻束腳褲,頭發扎成高?馬尾,兩眼瞪著枇杷樹的?方向,警惕而惱怒,像一只冷不防被人暗算的?夜貓。 “祁令瞻,是不是你,你也太無聊了!” 照微實在想不到?還有誰敢這樣捉弄她?,新?仇舊恨添在一起,她?擼起袖子就要往樹底下逮他,“我明?天就寫?信給娘好好告一狀,讓娘給我作主,你……” 秦疏懷忍俊不禁,從樹蔭下走出?來,合掌朝照微一禮,“啟稟太后娘娘,不是世子,是貧僧?!?/br> 照微愣在原地,打量了他許久才敢確認,“得一……你是得一?” 秦疏懷臉上露出?一個憨厚的?笑。 照微回來挖自己院子里埋的?那兩壇酒,順便看看祁令瞻窩在府里不上朝是在搞什么鬼。她?將?從秦疏懷那里薅過來的?蓮子嚼得嘎吱脆,咬牙切齒地問他:“你說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為?何躲在府里裝???” 秦疏懷回答道:“世子雖然身體安康,但郁結難紓,心病更要仔細調養?!?/br> “心???” 照微下意識想到?天貺節那夜在觀月樓撞見祁令瞻的?事。 那時他瞧著面有不懌,難道是聽見她?夸薛序鄰的?字好詩好,惹著他了? 起念只一瞬,又覺得不可能。 祁令瞻那樣冷心冷肺的?人,從前打她?手板時,任她?口不擇言地亂罵,下手也不肯減一分力。聽見她?說薛序鄰的?字好,最多只會覺得她?沒眼光,怎會將?此事放在心上,乃至耿耿于懷? 秦疏懷說:“我看世子一整天都在石榴樹下禪坐靜心,那石榴樹都被他煩枯了,掉了一地果子,必是有極無可奈何又不能對人言的?事。他是你兄長,你該多關心他一些?!?/br> 照微聞言雙眉輕挑,“你說他給我把石榴樹養枯了?” 秦疏懷:“……” “上個月平彥還說那石榴樹結了好多果子,說今年最少能摘兩筐,合著祁子望這幾日躲在府里,就是為?了糟蹋我的?石榴?!?/br> 照微氣得抬頭望天,半晌,突然一甩發尾,抬腿往祁令瞻院落的?方向走去。 “我得去看看,你別跟著了,他最近脾氣古怪,被他抓到?小心連你一起罵?!?/br> 祁令瞻的?院子與容氏和永平侯的?和光院只有一墻之隔。和光院如今只有幾個丫鬟,早早就熄燈入睡,照微先翻墻進到?和光院,跑到?院東墻下,隔著菱花窗悄悄往祁令瞻院中打量。 祁令瞻院中同樣很安靜,屋里屋外只留著兩三盞夜燈,臥房的?方向一片漆黑,想必主人已?經入睡,庭中只見月光如積水,竹柏葉影在青石磚上往來悠蕩。 “我的?石榴樹……” 照微扒在窗口尋摸半天,這回沒有人給她?踮腳,她?得自己從園圃中找墊腳石,一塊一塊摞到?一起,顫顫巍巍地踩上去,雙手攀住了高?墻,鼓氣使勁兒一撐,半邊身子掛在了墻上,然后慢慢著力往另一側翻。 院中響起兩聲布谷鳥的?叫聲,這是暗衛詢問是否動手的?暗號。 祁令瞻此時仍坐在石榴樹底下冥思,說道:“留個活口?!?/br> 暗衛領命而去,片刻后,墻邊響起“撲通”一聲,繼而是年輕女子的?痛呼。 祁令瞻聽見那聲音,倏然睜眼起身,臉色十分難看。 “祁照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