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黑太子偽裝日常 第16節
沈院判雙腿一軟,忙不迭地應了聲“是”,差使手下的恩糧生取其他藥材,不敢耽擱半分,三位太醫圍著楚南瑾,取血前,輕聲道:“太子殿下,得罪了?!?/br> “無妨?!?/br> 宮人在屋內多置了幾方燭臺,油燈燦亮,楚南瑾挺背靜坐,卷成絡子的的江綢舒袖下,雪色藕臂泛著瑩瑩白光,刀鋒裂下一道寬大猙獰的口子,血如決堤般汨汨流下,淌在臂下端著的青瓷小碗中。 一碗的血引,身體康健之人都難以經受,更遑論受了重傷之人,沈院判心驚膽戰地取血,見血引將滿,提起的心放下了大半。 楚南瑾不置一詞,沈院判以為他捱了過去,收碗時,無意間觸到了他冷如冰棱的指端,后背發汗生涼,艱澀地問:“殿下,你還好嗎?” 楚南瑾雙眼緊闔,并未回應,這一剎,沈院判以為眼前人已成了一具尸體,手心發抖著去探他的鼻息,只探到一片冰涼。 沈院判大驚失色,正要起身稟報昭成帝,驀地聞見一道虛弱的回應。 “無礙?!?/br> 沈院判見他睜了眼,這才松了口氣,將青瓷小碗交給另外兩位太醫。 屋里燒了地龍,楚南瑾的手腳卻冰涼得厲害,宮人將備好的暖爐塞進他懷里,楚南瑾闔著眼,倚在軟墊上,身體緩慢地接受著從爐中傳來的熱氣。 沈院判拱手作揖道:“陛下,太子性韌,臣成功取出血引,接下來,只要吩咐宮人依照藥方子,煎藥喂公主服下,最遲三日,公主就能蘇醒?!?/br> 昭成帝拍案而起,“好,好!”眸中流露出贊許之意,“明年新歲過后,宗正寺就要修纂玉牒了,徐文德,你去囑咐宗正寺卿,編冊時將太子錄入籍?!?/br> “是?!?/br> 楚南瑾撐著虛弱的身體起身,鄭重地行下稽拜禮,“謝陛下隆恩?!?/br> 昭成帝面上盡是喜色,知曉永樂能蘇醒后,懸著心的終是放了下來,命人備下步輦,浩浩蕩蕩地回了太極宮。 沈院判給楚南瑾開了幾副藥方子,“殿下這可真是兩只腳踏入了鬼門關,卻又硬生生地逃了出來,如此韌性,這一成的把握,是下官低估了殿下?!?/br> 楚南瑾笑了笑,“人生抱憾,又怎舍離去?!?/br> 圍聚在玉和殿的人漸漸散了去。 夜已深,一輛紅頂華蓋步輦穩穩地通向東宮,楚南瑾懷揣著精巧秀氣的手爐,側躺在草蟲紋炕墊上,防風簾子半掩,陳曄踏在鵝卵石上,渾厚的嗓音飄了進去。 “此次若不是殿下,皇上對卑職降下的懲治不會這般輕微,革職事小,只怕不得善終,禍及卑職家中老小?!?/br> 陳曄想起那日刺客突襲衙署,太子和公主雙雙失了下落,他心急如焚,卻苦尋無果,憂心忡忡多日,最后還是太子身邊的親衛給他遞了消息,說在江平郡發現了二人的蹤跡,他當即趕去,卻遇見了此生最難忘的場景。 揉摻著nongnong血色的碎雪被碾進了枯樹枝縫中,天色異象,仿佛被不詳的紅云罩下,刀柄猩紅,云晝緋紅,令人膽戰心寒。 陳曄便知曉,他來得太遲。 對于太子,陳曄敬有之,愧更有之,是他布防不周,才讓刺客鉆了空子,造就了那樣的太子。 陳曄自幼受前錦衣衛指揮使秦爻的訓誡,幾乎是按著秦爻的模子往前走,學會了秦爻的沉穩、冷靜,卻始終模仿不了秦爻的雷厲風行。 陳曄喉頭哽塞,“若不是殿下提攜,卑職也走不到如今的位置,卑職卻讓殿下失望了?!?/br> 楚南瑾溫聲道:“你是秦爻一手帶出來的徒弟,身上有他的影子,陛下會提你繼承他的衣缽,卻不止于此,你雖閱歷不足,卻沉穩有余,錦衣衛中,唯你能勝任,陛下待我涼薄,又怎會因我的只字片語而定下主意?!痹挳?,喉頭一癢,重重地咳了起來。 陳曄擔憂地望了進去,“卑職去將沈太醫找來?!?/br> “不必,不過是取了血引,身體虧損些罷了,這幾日孤在東宮養病,還請指揮使幫孤多加盯梢那邊的動靜?!?/br> “殿下是懷疑,徐州刺殺一事,與‘那邊’有關聯?” 防風簾子落下,楚南瑾刻意放低的聲音飄了出來,“非是懷疑,而是斷定?!?/br> 陳曄握緊了別在腰側的繡春刀,“卑職定不辱使命?!?/br> …… 這兩日,御前伺候的宮人如履薄冰,昭成帝的脾氣時好時壞,好時如春風細雨,恩賜侍下,發起怒來卻是如雷霆萬鈞,連御前紅人徐公公都難以招架。 宮人們圈著黃歷度日子,只盼著那玉和殿內的貴人能夠早日蘇醒。 終于,在沈院判許下的最后一日期限,清晨,端著熱水準備為公主洗臉擦身的宮女一進屋,便對上了一雙黝黑圓亮的眸子。 銅盆跌落在地,宮女顧不得禮儀,手舞足蹈地奔了出去。 “公主醒了!公主醒了!” 昭成帝還在早朝,宮人將消息遞給了侍內宦官,便魚貫入了玉和殿。 姜念蘭醒來時,發現自己處于一個陌生密閉的空間。 她將自己蜷縮在角落,嚴嚴實實地裹著被衾,偶爾從雙膝中抬起頭,眸中盡是恐懼。 她的腦海一片混沌,從前種種被黑霧籠罩,讓她尋不到自己的過去,黑霧中隱隱有人的身影,他們面目猙獰,極盡全力地恐嚇著蜷縮在角落、小小一團的她。 眼睛霧蒙蒙的,她努力睜開雙眼,卻發覺面前站了許多人,嘴巴開開合合地說著什么,她聽不懂,只覺得害怕,人影憧憧,似在商討著該如何將她撕成碎屑。 宮女端著藥碗朝她靠近,輕聲細哄著,想將她身上的被衾挪開,卻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姜念蘭驀地一彈。 “??!走開!走開??!” “公主!” 圓口瓷碗碎了一地,冒著熱氣的guntang藥汁濺灑開來,宮人驚呼著散開,姜念蘭驚魂未定,趁著宮人分神,又將被衾卷成一團裹在身上,躲到了床沿的另一頭。 接下來,無論宮人如何誘哄,她都不肯從那一方角落出來,只要有人靠近,她便會像受了刺激般驚叫。 沈院判姍姍來遲,聽明來龍去脈,長嘆一口氣道:“公主落了遺癥,現在怕人得很,你們莫要再接近她了,只會將她嚇著?!?/br> 還在早朝的昭成帝聽聞女兒蘇醒卻有遺癥,丟下一大幫子的朝臣,急匆匆地移駕玉和殿。 第21章 通往玉和殿的鵝卵石路種滿了紅梅,清幽的梅香撥開防風簾子,撲向金黃轎頂龍輦內的貴人。 昭成帝卻無心賞梅,眉眼急躁地撥開車簾,遠遠望見朱墻碧瓦的玉和殿外,站滿了烏泱泱的人群。 昭成帝微微瞇起眼,轉動著鹿骨扳指,將目光投向伴駕的內侍。 徐文德身體抱恙修養,如今跟在昭成帝身邊伺候的,正是那日險些被他掐死的小內侍,邵寶同。 經上次一回,邵寶同機靈了許多,不等圣上發問,便抄了近路過去,探明情況后,小跑著回來,躬身稟報, “沈院判說,公主落了怕人的遺癥,旁人挨不得身,怕驚著刺激到公主,沈院判就將宮人都遣了出來?!?/br> 昭成帝微微一動,叫停了步輦,下令一眾隨侍的內侍宮女侯在原地,只帶邵寶同一人踏進玉和殿。 門外清理碎瓷的宮女瞧見圣駕,正要福禮,被昭成帝揮手制止。 昭成帝無聲無息地進了屋,沉香木屏風前,沈院判端著藥碗,愁眉不展,“這都砸了十只,幸好這藥里頭沒摻血引……” “你在說什么?” 沈院判被驚嚇到,“陛下,臣在想法子讓公主喝藥?!?/br> 昭成帝淡淡掃了他一眼,隨即將目光投向屏風后的床榻,正對上一雙烏黑瑩亮的雙眸,后者一觸,立馬將視線縮了回去。 昭成帝心一軟,免了沈院判的禮,“把藥碗給朕?!?/br> “陛下,公主現下如驚弓之鳥,容不得旁人接近,碎瓷鋒利,幾位宮婢都被劃傷,臣躲避及時,也被濺了滿身,陛下龍體最重,還是讓臣再想想辦法吧?!?/br> 沈院判微微側身,露出被湯汁濡濕的衣裳,看起來十分滑稽,昭成帝嘲笑一聲,不耐道:“朕看永樂瞧起來再正常不過,怎被你說得跟洪水猛獸一般,朕是她的父親,她不親近朕,難道還親近你們這些外人?” 邵寶同趁機溜須拍馬,“父女連心,幾個宮婢又怎配與陛下相提并論,沈院判,你是糊涂了?!?/br> 昭成帝淡淡睨了他一眼,卻是默認,邵寶同嘿嘿一笑,脖子挺直幾分。 聽見帳外的動靜,姜念蘭又悄悄探眼帳外,眸子烏亮,瞳色褪去渾濁,像兩顆圓潤的桃仁,小臉粉白,悄悄打量著幾人,瞧起來純澈無害。 見昭成帝看了過來,她迅速鉆回去,又躲了起來。 沈院判惶恐道:“是臣失言?!?/br> 內心卻是一動,或許真如邵公公所言,父女連心,對血親之人,公主更容易放下戒心,生出親近之意,圣上一試,說不定能成。 沈院判松了手,而昭成帝早就被那林中迷鹿般的眼神軟化了心腸,一把奪過藥碗,朝著床榻走去。 姜念蘭抬眼,紗帳掀起,身前光線被高大的身影覆蓋,她攥緊被衾,瞳孔驟縮,一抬手。 “哐當!” “陛下!” 翠綠圓口小瓷碗四分五裂,昭成帝沒有防備,袞服被紅褐色的湯藥濕了滿身,邵寶同手忙腳亂地捏著絹布擦拭。 昭成帝和沈院判站在一塊,有種不分伯仲的滑稽之感。 沈院判以掌掩面,“第十一只……”透過手縫,瞅見君王怫然不悅,忙道,“陛下息怒!公主如今神智不清,怕是理不清親疏,還是先讓她一人靜靜,臣再設法施針,讓公主鎮靜下來?!?/br> 昭成帝為帝二十載,從未被如此掃過顏面,自是不悅,可一瞧見女兒痛苦環膝、神智不清的模樣,滿腔怒氣化成輕煙。 一低眸,卻是越看邵寶同越不順眼,索性一把推開,“還擦什么擦,越擦越臟,蠢貨!去給朕備件新衣!” 邵寶同摔了個屁股蹲,剛委屈地揉著,又忙不迭地爬起,“是?!?/br> 沈院判不敢抬頭,輕聲道:“冬日風冷,陛下龍體要緊,還是先將濕裳脫下吧,以免染了風寒?!?/br> 頂著身污滿藥汁的袞服實損威嚴,昭成帝坐了一會,掛不住面子,叮囑沈院判幾句,便從旁繞去了偏殿。 昭成帝離開后半個時辰,楚南瑾跨進了門。 他本該在東宮靜養,玉和殿這邊遞來了消息,說永樂公主蘇醒,情況卻不容樂觀,他實在放心不下,便放下公文趕來。 沈院判和姜念蘭對峙許久,早已累得滿頭大汗,愁容滿面,瞧見楚南瑾,忍不住吐了一句苦水,“公主不愧是陛下的女兒,這倔勁,下官是無計可施了??!” 瞧見沈院判一身濡濕,楚南瑾流露同情,輕聲道:“孤來吧?!?/br> 掌心被燙出幾個紅水泡,沈院判便用布墊著碗底,聞言,手一縮,布從碗底滑落,被燙得呲牙咧嘴,卻沒忘了說, “殿下不可,公主現下易驚得很,恐怕已經不記得您了,方才圣駕駕臨,公主都沒給圣上面子,污了滿身,下官衣裳已濕,也不在乎這一點,還是讓下官來吧……” 沈院判沒勸住昭成帝,也勸不住楚南瑾。 楚南瑾接過藥碗,踱步朝著床榻走去。 這幾日他居于東宮養病,有關她的消息都是從宮人口中得知,知曉她落了遺癥,知曉她似昭成帝癲癥發作般敏感,卻從未想過,她的遺癥會將他忘了。 楚南瑾望進她的眼底,她看他的眼神,除了陌生、恐懼,再不摻雜其他,他越靠近,她就同對待其他人一樣,越往床角縮去。 楚南瑾面上浮現痛色,沉吟片刻,復又掛上溫和的笑容,將藥碗擱置梨花木床柜旁,在榻沿坐下,朝她伸出手,溫聲道:“念蘭?!?/br> 姜念蘭微微愣住。 一進一退之間,鬢角垂發遮住了眼簾,她卻并不撥開,而是透過發間縫隙,將一雙烏黑晶瑩的眸子探了過去,帶著十足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