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令 第94節
安羅浮冷冷看著先前那名無禮狂悖的無妄海弟子,硬是從自己的骨子里生生擠出一份修養,恪守禮數冷聲道: “連仙友,還請你慎言。我師姐雖然與諸位仙門同門們年齡相仿,以同輩相稱,但師姐既是我派掌宮,實際卻又與我等位份不同。 安某倒是不知從何時起,仙門百家中一名入門時日尚短的小小弟子,亦可直呼其他仙門一派之長的名諱了? 無妄海位列四大仙門之一,也是素有威名涵養的大派,想來不應如此不通禮數?!?/br> 那個名叫“連未名”的無妄海年輕弟子聞言,臉上不禁青紅交加,一時之間頗有些進退不得。 倒是他身側的同門師兄趙琦見狀,輕輕蹙眉上前一步,擋在了他身前。 他沉著臉躬身向卓清潭一禮,道: “安師兄......我師弟年紀還小,性情魯莽了些,并非......并非有意冒犯端虛宮,還請端虛宮卓掌宮恕罪?!?/br> 卓清潭臉上的神情倒是十分平靜,并沒有因為連未名言語上的冒犯所不悅。 不過,曾經的卓清潭在這種場合中但凡開口決斷,即便是仙門百家中各家的掌門和長老前輩,亦不會不給她這份薄面。 身為四大仙門之首端虛宮中當之無愧的魁首,她成名極早,十幾歲時便已然名滿天下。自小更是人人稱頌的正道楷模,即便是與各大仙門的掌門和家主在一處論道時,亦是平輩論處。 而今卻連無妄海中一名名不見經傳的次末弟子,都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徒然斷喝她的姓名。 卓清潭雖然并不會因此有什么不滿,但卻忽而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在不遠處的兗州城護城河的河畔,謝予辭還曾與她因此類話題辯駁不休。 她此時面上并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其實卻是在微微出神。 她忽然憶起當時謝予辭眼中那份格外犀利、格外固執,卻又不肯退步半分的鋒利光芒。 她甚至清晰的記得,謝予辭當時眼底若有似無的嘲諷和哀傷。 他對她說:“你可知道,其實世人最愛看的戲碼,不是愛侶破鏡重圓,不是月下才子佳人,亦不是將軍百戰而歸,而是——云端神明之墜落?!?/br> “——你又可知,若有一日,那位曾經可望不可即的貴人跌落塵埃,沾染風雪,便如九天之月,沉于深淵。 她將被世俗凡塵、六妄八苦拽落于神壇。清冷高華不再,泥濘骯臟浸染,被碾作一灘爛泥與塵埃?!?/br> 他目光灼灼,言之鑿鑿。 “......卓清潭,悲憫眾生疾苦之人,終將死于眾生之手——眾生拜神又憎神,敬神卻亦想取代神?!?/br> 卓清潭微微出神。 片刻后,又忽而神色不明的垂頭低笑了一聲。 也不知謝予辭此時......是不是又要笑話她了。 第107章 冒犯 只不過,卓清潭其實猜錯了。 此時隱去周身神力和身形的謝予辭,并沒有什么看笑話的心情。 他一張冷峻的容顏上不僅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反而沉目凝眉、一瞬不瞬的注視著她。 卓清潭抬起頭來,靜靜注視著那兩名無妄海弟子,忽而輕聲道: “兩位無妄海的仙友,我等憑心論道,不談身份,只說道理。在下不懂,既然她們不曾為惡,亦并未妨害過蒼生。今夜本是凡間的拜月佳節,是闔家歡樂的喜慶日子,諸位為何不能得饒人處且饒人?!?/br> 趙琦沉默一瞬,片刻后卻還是緩緩道:“卓掌宮,除惡務盡?!?/br> 卓清潭清絕出塵的臉上此時卻一派肅穆,她一字一頓正色道: “除惡確實應該務盡,但是既然她們并非惡妖,趙仙友又打算如何除掉她們?我等仙門弟子,經年修行,游歷人間,當真只是在救助凡人嗎?非也,我們亦是在救助自己。 修行以為靜修己心,匡扶心中之正道。如此草菅性命,實非正派行徑?!?/br> 現場登時一靜。 在場的諸多仙門弟子們,人人都曾仰望過卓清潭的品行和風華。 此時,眾人被她氣勢所懾,具是無言——即便是趙琦亦是一頓,半晌接不上話。 不過,趙琦雖然未曾再開口,那名叫做連未名的無妄海弟子卻已經不甚客氣的沖口而出道: “卓掌宮,你口中如此大義凜然的教誨于我們,只是不知你心中的‘道’,究竟是為了城中百姓們的安樂?還是為了那兩個妖物的安危?” 聽聞連未名此言,場中眾人臉上表情各不相同。 卓清潭聞言輕輕一嘆。 她忽然有些累了,甚至不想再與他多做解釋或爭辯,于是只是微微搖了搖頭笑了。 但安羅浮卻不肯讓卓清潭蒙受這種不白之冤。 他冷笑一聲,沉聲道:“當真是可笑!連仙友,你真當那兩個大妖是好相與之人?若非我九晟山的弟子身上正好帶了山中法寶‘辨妖符’,即便是以安某的道行,尚且看不出她們是妖。 ——那么,若是換作連仙友你呢?仙友又可識得出她們的真身?” 連未名瞬間語塞。 安羅浮觀他神色,緩緩點了點頭,然后繼續道:“看來連仙友亦是無法堪破,既然如此,由此可見此二妖的妖法之高深,遠遠高于我等,絕非我等可以匹敵。 她們此時本不欲傷人,可若你們一直苦苦相逼,當真惹急了她們,鹿死誰手我想在座各位一目了然! 我師姐本是一片好心,也幸而那兩個大妖肯給她這點薄面,不與諸位計較先前諸位設陣圍堵之事,連仙友何故還要詰問于她!” 此時,同樣躲在暗處的靈蓉,聞言不禁輕聲的“嘖”了一聲。她十分不老實的扒拉了一下身邊的晚青,驚訝中連連小聲道: “阿婆!卓清潭的這個師弟很可以??!沒想到原來如今的凡間仙門中,除了卓清潭外還有這種心不瞎、眼不盲之人?!?/br> 她言罷“啊”了一聲,連忙又補充了一句: “——不對,我這話說得不夠嚴謹了。卓清潭雖然心不瞎,但是她眼盲??!” 晚青白了她一眼,示意她小聲一些,不要再被那些仙門弟子們發現了蹤跡。 原來,當時她們隱去身形和氣息后佯裝離去,實則轉頭施展了更為高明的障眼法,再度折返了回來。 卓清潭既然在此,謝予辭必然也在附近。 既然謝予辭還在此處,那晚青與靈蓉又怎能在惹下這般大的一個爛攤子后自行離去?她們必然是要看著謝予辭他們二人也安然無恙的脫身才行。 于是,晚青與靈蓉一拍即合,心有靈犀的當即回轉廟會南街,躲在暗處暗中觀察事態動向。 ——若是情況不對,她們可不管那許多不便,當即先沖下去救人再說。 若真到了那種緊要關頭,她們便也顧不得會不會傷人,又會不會牽連無辜之人了。 只是靈蓉沒有想到,在破月小筑里那個面對她的刁難奚落時病病歪歪、半點脾氣都沒有的卓清潭,獨自面對這么多喊打喊殺的仙門弟子時,不僅氣勢未曾弱下半分,甚至還穩穩壓制了全場! ——時間過去這么久了,愣是沒有一個仙門弟子敢動一步,來追擊她們的。 晚青輕輕嘆了口氣,她卻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奇怪的。 她早已知曉卓清潭的前世身份,對此絲毫不會覺得意外。 堂堂上古天神轉世,即便是再和光同塵,光風霽月,也不可能會沒有脾氣到被這么幾個凡人壓制欺負了去。 晚青想了又想,盡管知道此時說這個并不合時宜,卻還是沒有忍住蹙著眉囑咐了一句: “靈蓉,我看得出來,你心里其實并非當真討厭卓仙長。既然如此,干什么老是要對她這般不客氣? 你知道的,雖然卓仙長未必會去告你的狀,但是我們什么事都瞞不過主上。他若是知道你這般針對他的客人,必然會十分不悅?!?/br> 靈蓉小聲“哼”了一聲,不耐煩的道:“行了行了行了!知道你們一個兩個、各個都向著她。自打她來了,阿婆你和謝予辭的心都偏到咯吱窩去了!” 晚青一愣。 她......有嗎? 怎么可能? 她心里恨她還差不多。 于是,晚青搖頭蹙眉辯白道:“你別胡說,在我心中卓仙長......只是一個無足輕重之人,充其量不過是主上的客人罷了。若不是主上有所交代,我才不會——” “——算了吧阿婆!” 靈蓉卻聳了聳肩,絲毫不給她面子的戳穿道:“謝予辭確實有讓你照顧她,但是也并非事無巨細、件件交代的那么清楚啊。 別的不說,單說哪一餐中的哪一盤菜品,但凡是那姓卓的多用了一兩箸,你心里立馬門兒清!今后一兩日定會再去費心準備同樣的菜品,你可別當我不知道!那姓卓的眼盲,我靈蓉可不眼盲?!?/br> 晚青微微一頓,她下意識想要開口解釋。 靈蓉已經一擺手,阻住了她的話頭。 “好啦阿婆!你就別解釋了!我也不是那般小氣之人,看在她今日這么仗義的份上,以后我會對她好一點的——大不了......不跟她吵架了!” 晚青默然片刻沒有說話。 幾吸過后,忽然默不作聲的轉過頭去,再次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屹立在屋頂上的諸多仙門弟子身上。 其實場中諸多仙門弟子早在先前與晚青與靈蓉交手之際,便知道自己不是對手——此時又聽到安羅浮的這番解釋,便知其實讓那兩個大妖離去,亦是對他們的一種保護。 只有那名叫做連未名的無妄海弟子,依舊十分不屑的模樣。 他忽而嘲諷的大笑幾聲,譏諷道:“哦?這么說來,卓掌宮是一片好心了?” 他眼風流轉,臉上忽而顯露一絲玩味。 “只是如此看來,我卻更加費解了呢?!?/br> 安羅浮蹙著眉,不滿于他此時陰陽怪氣的語氣神態。 卓清潭卻微微抬手,示意無妨。 她臉上無悲無喜,偏過臉靜靜看著連未名沒有說話,只默默等待看他究竟要說些什么。 趙琦眉頭微微皺起,他小聲叱責道:“好了未名,別說了,算算時間,彭長老應該也快到了,你便不要再橫生是非了?!?/br> 誰料,他不說這話還好,這話一說出來反而提醒了連未名。 連未名想起自己仙門中的長輩稍后即到,當下更是無所顧忌。他目光十分放肆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幾步開外沉默靜立的女子,似笑非笑的道: “卓掌宮,聽聞憑津閣的諸位師兄們,在皖州地界苦尋失蹤的你半月未果。而此時,我們在千里之外的兗州府除妖,你卻突然出現,然后橫生枝節來阻止我們。 更最巧的是,那兩個身份不明、但妖力高絕的大妖亦肯聽你的話離去。 ——莫不是,卓掌宮當真如同傳聞一般,早便與妖邪為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