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之后 第78節
第93章 認錯爹的第九十三天: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戴德的死,震驚了整個朝野。 這個突兀的轉折是所有人沒有想到的,也無法想象,因為緊隨而來的隱喻讓人細思恐極——大啟朝堂有個規定:當衙署的一把手突然死亡,而朝廷還沒有來得及委派到更適合的人選接任時,會由二把手暫代行職。 司禮監的二把手是誰?這還用問嗎? 當然是秉筆太監連溪停啊。 畢竟批紅的特權只在司禮監的掌印和秉筆太監身上,哪怕再怎么加緊培養合適的宦官,那也是需要時間的。放眼整個十二監,如今還真就只有連亭可以勝任這份工作。 也就是說,這位廠公真就變成了不可取代的存在。某種意義上,他甚至比當年的楊盡忠還要重要,畢竟內閣可以離開楊盡忠,司禮監卻離不開連亭,若他真的現在撂挑子不干了,繼任者大概連怎么打開存放御賜朱筆的寶箱都不知道。 也因此,幾乎所有的聰明人都有了一個猜測,張戴德的突然死亡肯定與連亭有關,畢竟連亭是這場死亡里最大的、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既得利益者。 當然,這也就是個猜測,沒人敢在這個敏感的時候亂說,只覺得連閻王這是名不虛傳。 楊盡忠甚至覺得他都遙遙看見連亭皮笑rou不笑的嘲諷表情,就好像在問他,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就你會從源頭解決問題嗎?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 但凡他能讓張戴德免于今日早朝的死,說不定連亭現在已經在套馬回老家的路上了!還是太得意忘形了,才會功虧一簣。 楊盡忠毫不懷疑就是連亭殺的人,只是大家都找不到證據而已。 因為不管派誰去查,給出的結果都是張戴德在留下一封遺書后于今早畏罪自殺。還不是什么生搬硬套、牽強附會的罪名,而是一樁能追溯到十幾年前的內廷舊案:張戴德誤殺了連亭的二叔,當時意氣風發、剛坐上司禮監掌印位置的連仲達。 再沒有誰會比楊盡忠更清楚這事是真的,這就是他這些年用來威脅張戴德的把柄。 連仲達是被毒死的,當年他身邊的人幾乎都被查了個遍,卻始終沒有人懷疑過張戴德,因為他是連仲達一手提拔起來的,兩者毫無利益沖突,甚至連仲達于他不僅是有救命之恩,更是他和張感恩最大的靠山。他們在無為殿還沒有站穩腳跟,頗遭嫉妒,一旦連仲達死去,他倆就會回到那個仿佛誰都可以踏上一腳的境地。 但事實上只有編故事的時候才需要邏輯,現實往往就是這么狗血,人還真就是張戴德殺的。只不過他不是故意殺人,而是誤殺。 那份下了毒的點心,本該是張戴德替楊盡忠交給一個宮女的。宮女和楊盡忠到底要殺誰,張戴德不知道,也不想管,他只負責拿錢辦事,賺一筆外快。沒想到那有毒的點心會和他在宮外買來孝敬連太監的點心弄混,他親手害死了他的救命恩人。 張戴德對連仲達是真的心懷感激,一心想要報答對方的,至少在那個時候,在目睹了連仲達因此而死的時候,張戴德比誰都難受。 這些年張太監一直活在愧疚里,被當年的事反復折磨,常常夜不能寐,總是夢見連仲達來問他為什么,為什么要害死他。 張戴德甚至在宮外的寺廟道觀里給連仲達供了很多長生牌位,卻始終不見成效。 這份愧疚讓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千里迢迢來宮中投奔二叔的連亭,也讓他自此被楊盡忠拿住了把柄,為虎作倀地做了很多惡事。好吧,也不能百分百都說他是被迫的,他和楊盡忠之間更像是狼狽為jian,哪怕沒有把柄,他大概也會倒向楊黨。 只是在有了把柄后,讓一切顯得更加“理直氣壯”了起來,他以前怕張感恩知道這件事,后來就變成了怕連亭知道。他一直在試圖用金錢對他們進行補償。 楊盡忠本還覺得張戴德這樣明里暗里地對連亭示好,連亭多少會念些舊情,沒想到這位就是這么心狠手辣,手起刀落,為了往上爬,他誰都敢殺。 楊盡忠唯一想不明白的,只有連亭到底是怎么做到殺人不留痕跡的。 事實上…… 人還真的不是連亭殺的。 至少在連亭給好友不苦講解的版本里是這樣。 ——他那天早上去找張戴德,確實是準備動手的,只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就發生了一些……變故。 “我本來是想著我爹娘是怎么死的,就讓張戴德怎么死?!边B亭一邊面無表情的削蘋果,一邊對不苦道。 不苦大師表示理解地點點頭,雖然連亭的爹娘不做人,但那畢竟是他的爹娘。不苦由己度人,試著帶入了一下連亭的視角,如果有天他的爹娘無故橫死,即便他和爹娘有再深的矛盾,他也不可能全無觸動,總要做些什么。 更不用提那天早上連亭還收到了來自他大哥的信。 連亭的大哥在鎮南的老家種了一輩子地,人才二三十,鬢角已滿是陳霜,老態盡顯。他沒讀過書,也不認識字,唯一的女兒倒是乘著官學改革的東風,在女學里學了些本事。連老大給連亭寄的信,就是由女兒代寫的。 信中的大哥滿是驚懼,他不知道是誰殺了爹娘,也沒見過什么世面,只能猜測是他遠在京城、手握大權的二弟回來報復了,他也確實有理由報復他們。連大哥甚至不敢求連亭放過他,字里行間只有隱隱的替老婆孩子的求情,大妞是個女孩,馬上就要到能說人家的年紀,以后她就是外嫁女,與這個家沒有任何關系…… 簡單來說,連老大就是希望連大人能高抬貴手,放他的女兒一條生路。 連亭毫不懷疑,他都不需要表露什么,只要這么多吊著他大哥一段時間,他大概就能自己把自己嚇死。 但也就是在意識到這件事的那一刻,連亭突然覺得很沒意思。他修書一封,又拿了些錢,讓人千里迢迢送回了鎮南。信里沒有廢話,意思也只有一個,不管連老大相不相信,他都沒有讓人殺了他的爹娘。至于錢,那是他給未曾謀面的侄女的添妝。 就讓這筆算不清的爛賬結束在這一刻吧。 連亭在鎮南滿打滿算也不過待了五六年,他也已經恨那里恨了四五倍的時間之久,是時候該放下了。 連亭不愿意承認是在有了兒子絮果之后,讓他的心也跟著變得柔軟。 畢竟他還記得去殺人啊。 連亭攔下了正要去上朝的張戴德,開門見山的說了報仇的來意。畢竟殺人父母,不共戴天。但這話連亭還沒有說完,做賊心虛的張戴德就已經誤會,以為連亭還是知道了他誤殺連仲達的事情。 張戴德當場就崩潰了,不斷解釋他不是故意要殺了連亭的二叔的,他這些年又是如何如何的愧疚,最后越說越激動,甚至當著連亭的面拿出了刀,恨不能以身代之。 “呸!”不苦聽到這時情不自禁的拍桌而起,表示忍不了了,如果不是張戴德已經死了,他大概會親自去殺了他。他覺得張戴德根本就是在表演,畢竟如果他真的想償命,在連二叔離開的這些年,他有的是機會結束生命,何必選在被連亭“撞破真相”的這天?“我賭他肯定沒有死?!?/br> 連亭還在認認真真的削著手上的蘋果,深紅色的果皮一圈圈地蜿蜒而下,沒有絲毫斷裂的痕跡。他沒著急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安靜的等著不苦自己想通。 不苦也沒讓他失望,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不對,張戴德確實是死了啊?!贝髱熞荒樀牟豢芍眯?,“他還真的自殺成功啦?” 連亭垂眸,依舊沒有開口,只是漫不經心地把蘋果切成了整整齊齊的數塊。 不苦也不需要連亭回答,因為他心中已經答案了,肯定是這老登玩脫了?!皳罄硭仑踝鹘o出的結果,張戴德身上的傷口其實很小,但血卻怎么止都止不住?!辈豢啻髱煖惿锨皝?,像說什么志異話本似的壓低了聲音,“你說,這會不會就是冥冥之中的報應???” 大概張戴德也沒想到,他會就這樣稀里糊涂的結束自己的一條賤命。 連亭隨著不苦的話,回憶起了張戴德的最后一面,他有點死不瞑目,歪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連亭,像極了連二叔當年倒下時的模樣。連亭點點頭,認同了不苦的話,覺得這大概就是一種因果循環吧。 不苦大師則一邊覺得這個結局多少有些草率兒戲,又一邊替連亭拍手叫好?;仡欉B亭的過往,他好像總是有這么一點子運氣在身上。 這種明明什么都還沒有來得及做,對手就先上來庫庫給了自己兩刀的事,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連亭很有閑情逸致地把蘋果擺好了盤,對不苦大師的說法不置可否,只是勾唇,順著好友的話說了句:“也許吧。咱們絮哥兒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嘛?!?/br> 張戴德的那封遺書,是連亭仿的,為了讓張戴德的自殺變得更具說服力。 哪怕有人問張戴德不早不晚為什么偏偏選在這個節骨眼上自殺,也有人會解釋——被嚇的唄。 張戴德一直怕被連仲達索命,又聽說連亭父親死的蹊蹺,那肯定容易引起聯想啊。 連二叔在連家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據說當年兄弟三人是通過抽簽來決定誰來挨這進宮的一刀的。連亭的爹做了手腳,害了連二。如今連達突然暴斃,死的如此古怪,張戴德能不害怕嗎? 只有知道連大就是被張戴德殺的楊盡忠,才會明白這一套邏輯根本狗屁不通。但他沒有辦法舉證,他能怎么說?連亭的爹是張戴德殺的?就為了讓連亭回鄉奔喪? 其實也不是不行。 但楊盡忠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么做,因為他算是看出來了,連亭根本就是個沒有感情的怪物,拿家人是威脅不到他的。而楊盡忠則不然,他雖然爹娘死了,卻還有老妻和弟弟呢。不管是為妻守喪,還是為弟丁憂,也都在先帝的規矩里。 事實上,文官集團大家幾乎互相都有這樣的制約,也就很少發生殺人爹娘的惡性事件。 只有張戴德可以不管不顧的做出這種殺人父母只為逼對方丁憂的事,是因為他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親人早就死絕了。 總之,楊盡忠覺得在這方面他是惹不起連亭的,甚至還很后悔,當初為什么會允許張戴德出這么一招臭棋??瓷先ネτ行?,卻什么都沒達成,反而幫連亭擺脫了極品爹娘不說,還原地升官了。 是的,小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下旨奪情,讓連伴伴升任了司禮監掌印,并暫時一同代掌東廠。直至連亭培養出合適的繼承人,東廠這部分的權利才會移交出去。 楊黨本想挑撥十二監內斗,沒想到最后的結果卻是人人都巴不得去討好連亭,因為誰不想當東廠的督主呢?除司禮監以外的十二監掌印,都恨不能自降半級,去當這個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那可是整個大啟的情報系統。 連亭借機徹底籠住了十二監,輕松完成了張戴德這些年始終沒能完成的事情。 對于這些大人之間的事…… 絮果也不再像過去那樣一無所知,畢竟眾所周知的,他身邊有個人間漏勺北疆王,聞蘭因不管知道了什么都會和絮果說。他把連大人重回朝堂后舌戰群儒的英姿,給絮果描述的活靈活現,連他在朝上的素服都說了一嘴。 他還聽內監宮人私下里說,要想俏,一身孝,連大人果然風姿不俗。 雖然連亭被奪情了,但這也只是說明他可以繼續上班,孝還是要守的。服飾是統一的素服,一般也不會再隨便去別人家登門,不再慶祝任何節日,府里更是三年再無堂會宴請,縱使他家收到的悼錢已經能一路從雍畿排到江左。 絮果作為連亭的兒子,待遇也是一樣的,只不過他的時間短些,堅持兩年就行。 絮果對此沒什么太大的想法,也不在乎能不能慶祝節日??梢哉f真的是一個很隨遇而安的崽了。他只是想著,那就等兩年以后,再在家庭會議上宣布自己正式晉升為指揮使的好消息吧。 絮千戶已經在千戶這個位置上待了好久啦,也是時候升官了。 第94章 認錯爹的第九十四天: 景明二年。 律回春漸,新元肇啟。 兩年前因皇帝親政而取消的宵禁,至今也還沒有恢復,京師雍畿徹底變成了一座燈火通明的不夜城。車水馬龍的熱鬧,晝夜不休的繁華,是人人向往的白玉京。 打更聲剛過,一顆鵝卵石大小的石子,便精準砸向了絮果小院的軒窗。伴隨著“邦”的一聲,時刻守衛著郎君安全、藏在暗處的連家探子,一邊假裝沒有發現異動,一邊默默往旁邊挪了三步,在視角盲區的陰影處,精準給北疆的侍衛小哥讓開了一個容身之所。 并果不其然在幾息之間,遇到了這位翻墻進來、慣常都比較沉默的“同事”。 探子小哥非常善談,現在“上班”不能說話,手語也比的飛起:‘又見面啦!我就猜今晚得輪到你值班!你看了最近的《二梅探案錄》了嗎?洗女案終于要破獲了!’ 《二梅探案錄》是近兩年風靡大啟的話本,以著名的二梅兄弟的美食之旅為原型,展開的章回體探案。兩三回一個小案,一整本串聯起一個大案,節奏明快,手法新奇,還穿插著各地不同的風俗,讓雍畿最近一段時間見面打招呼的話都從“吃了嘛”變成了“看了嘛”。 北疆的長腿侍衛冷著一張盡忠職守的臉,眼睛一錯不錯的看著自家身手了得又非常熱衷于作死的北疆王,但與他熟悉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他眼角的余光并沒有把探子小哥比劃的手語落下半分,并且在最后還微不可查的點了一下頭,是的,他也看完了!這一回的案子實在是太精彩了。 第二顆、第三顆小石子,再次接連砸向了臨街的窗戶。 探子小哥有些擔心的比劃問:‘要不要我去提醒一下郎君???’郎君有可能也在看話本,看的太過入神而沒能注意到窗邊的動靜。 藽 在 侍衛搖了搖頭,給了一個五的手勢。意思很明顯,如果第五下還沒有回應,我們再插手。 最終,沒到第四下,絮果就已經從里面支開了窗。桂華流瓦下,夭桃秾李的小小少年,正從半開的軒窗中探出頭來,一手卷著話本,一手喜出望外的對好友揮手:“蘭哥兒!” 本來還在努力爬墻的少年王爺,不知道何時已經在一輪滿月下換成了頗為帥氣瀟灑的姿勢。在絮果看過來時,他舒朗的眉眼里就再藏不住笑意,他通過離墻頭最近的梨樹,輕松跳到了窗前,一套動作步伐飄逸、流風回雪。 他說……“快,絮哥兒,趁熱吃,胡同口的香河rou餅!” 什么氣氛都在這一句人間煙火氣十足的大白話后消散殆盡。只有絮果很開心,因為被包裹在油紙里、散發出陣陣rou香的軟和面餅,正是他從小吃到大都沒有吃膩的rou餅! 絮果一口咬上rou餅后,天水郎官一樣日角珠庭的面容上,就只剩下了滿滿的幸福。 什么也不說了,他要和蘭哥兒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絮果一邊想,一邊給聞蘭因搭了把手,拉著夜視能力有些差的好友翻窗進了屋。這六年聞蘭因的眼疾不僅沒有加深度數,還有了一定的改善,只是還有些夜盲,在晚上的時候始終不能很好地看清東西,可不管周圍有多昏暗,他總能一眼就在人群中精準找到絮果。 這對于聞蘭因來說就足夠了。 躲在暗處的探子小哥都不知道該不該多嘴提醒一句,其實到這一步的時候,已經可以從正門進去了呢,完全沒必要翻窗啊。 季夏院雖然離主院很近,卻也不至于被人聽到開門關門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