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之后 第13節
絮果一開始是拒絕的,沒有爹娘的同意,他輕易不會拿外人東西。 只是在賢安長公主的人生詞典里,就沒有“拒絕”二字。她想給的東西,那就沒人可以拒絕,看見什么好的都一股腦地往絮果手上塞,嘴上還會偶爾感慨:“也就是現在情況好了,皇嫂當家。要是換我那視財如命的皇兄,呵,這么好的東西怎么可能輪到我” 楊太后對宗親是真的照顧,尤其是在先帝朝過的猶如透明人的公主、郡主們,新帝剛登基不到一年,連年號都還沒改呢,賢安長公主府就rou眼可見地寬裕了起來。 她如今就在報復性地消費,不要理性,只有野性。 “長輩賜,不許辭!” 絮果也就只等著阿爹來了一起快樂“分贓”了。連亭揉了揉兒子的頭,這種不管什么時候都會被人惦念的感覺,既沉甸又輕飄,心里踏實,人卻像做夢一樣飄在云里。 “瞧我,差點忘了?!辟t安長公主拍拍手,讓下人把信拿了上來,她對絮果道,“這是小蘭因讓我轉交的,你要不要看看呀?” 北疆王世子自上次開源寺一別后,就時常吵鬧著要找絮果玩。起初大家都沒當回事,只以為他是三分鐘熱度,萬萬沒想到能堅持到今天。只是不巧最近快過年了,作為皇帝唯一的弟弟,他有其他很重要的事,只能拜托時常去拜見太后的長公主姑母代為送信。 他還順便狠狠吐槽了一下他的皇兄,一點也不靠譜,之前送的信都石沉大海,肯定是皇兄不上心! 賢安長公主卻看了眼沉默不語的連亭,對此有不同的看法。但她當時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在連亭眼前替北疆王世子當了回送信的青鳥,讓絮果回幾個字就好。 絮果…… 苦惱的一張小臉都皺了起來,像包子似的想了許久,才鄭重其事地請長公主代筆:“您就寫,文盲看不懂,別寫了?!?/br> 他之前明明已經讓阿爹說了,怎么聞蘭因就不聽呢? 賢安長公主的一雙美目滿是錯愕,她還以為是連亭不想兒子和北疆王世子交往過甚呢,畢竟現在北疆的情況確實復雜。沒想到……長公主笑得花枝亂顫,眼淚都快出來了,心下決定回去就好好和她的大侄子說道說道,想和一個人交朋友呢,首先得投其所好。 不過,等賢安長公主笑夠了,她還是對連亭提出了真誠建議:“溪停啊,不是我說,我年輕的時候也煩別人教我怎么養孩子。但是,六歲了,該給孩子找個夫子開蒙了?!?/br> 連亭的字就是溪停,連溪停,但真正會這么叫的人卻很少。 “您說得極是?!边B亭也沒有反駁。他本來是想著等絮果找到親爹了,人家親爹自會安排,如今嘛,他確實該為兒子的未來好好打算一下了。好比他先結識幾個清流,看看能不能給兒子請個名家大家。 只有不苦大師在凄風苦雨中痛哭,你們是不是忘了什么? 別人不好說,但絮果肯定沒忘,事實上,他已經數次回頭,用他以為別人都看不見的小動作頻頻望向不苦,再時不時偷偷看看長公主。他不知道不苦叔叔犯了什么錯,只能暗中觀察漂亮姨姨的心情,確定她已經大笑過好幾回后才很勇地暗示:“外面好像要下雪了,好冷好冷的?!?/br> 賢安長公主眼光流轉,面上不顯,心里卻在瘋狂尖叫,這孩子怎么連求人都求的這么可愛啊。 最后,長公主終于大發慈悲:“行了,看在咱們絮哥兒的面子上,外面那個,滾進來吧?!?/br> 不苦大師得令后也沒矯情,立刻起身就沖了進來,坐下端起碗筷一頓炫。嗯,辟谷什么的,他先和三清請個假,過兩天再說吧,快特么餓死他了。東坡rou夾荷葉餅,蘇軾最愛他也愛。 賢安長公主挑刺道:“你們出家人不是不吃rou嗎?” “那是你們佛教的出家人,我是道教的?!辈豢啻髱熥杂幸惶姿倪壿嫼屠碚?,“你佛慈悲但不事逼,管不了那么寬哈?!?/br> 信佛的長公主:“……請你再給我滾出去!” 第19章 認錯爹的第十九天: 酒足飯飽,當不苦大師二進二出,還在當一個無情的干飯機器時,賢安長公主已經放下金箸,躍躍欲試想喂絮果吃飯了。 絮果至今也沒吃進去多少。 這讓小朋友有些臉紅,因為他平時不這樣,從來不會讓阿娘cao心吃飯問題,速度始終維持在“既不會吃得太快傷胃、又不至于太慢讓人焦心”的正常區間。 連亭也注意到了兒子的反常,近處的菜還好,遠處的菜幾乎一口沒動,大部分時間都在悶頭扒拉葵口碗里的米飯,但扒拉的還不算特別成功。 賢安長公主也已經關心地問了好幾回:“是飯菜不合胃口嗎?” 絮果趕忙把頭搖得就像撥浪鼓:“姨姨家的菜像江左菜?!彪m然雍畿菜也很好吃,絮果從小就嘴壯,吃什么都能吃得很開心,但偶爾也會想念江左啦。 連亭這才意識到,在和兒子的相處中,兒子也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適應著他這個新手阿爹,并不只有他在忍讓磨合。絮果從不抱怨,因為他真的不覺得這有什么,阿爹家和阿娘家截然不同,但他住得也超開心的。 不過連亭還是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給他兒子找個擅長做江左菜的廚娘,他連亭的兒子想吃什么不可以? “你吃出來啦?那看來我新請的廚娘還不錯?!辟t安長公主頗為得意,眉梢眼角的小動作與不苦大師同出一轍,“我小時候在宮里的時候,就是八大菜系、各地美食的廚子各負責各的?!敝皇呛髞砀富蕮Q皇兄,消費直線降級,她兒子都二十多了,她才重新又過上了七歲以前的生活。 賢安長公主在心里和列祖列宗又告了她皇兄半天狀,才重新關心起了絮果,頗有種補償童年的感覺。 “那是因為夠不到嗎?喊人幫你布菜嘛,不然站起來舀,跑去對面也行啊。別怕你爹說,姨姨這里可不講究這個?!遍L公主能養出不苦這號人物,既是因為不苦的個人“努力”,也是因為長公主本身就不是個什么講規矩的人。 不苦大師忍不住搖頭晃腦、陰陽怪氣:“姨姨這里可不講究這個?!?/br> 賢安長公主怒目而視,但都不用她說“你出去”,她那不孝子就已經主動端起了不知道何時夾滿菜的碗,跑去門口蹲著吃了。頗有種“出去就出去,你以為我稀罕坐在那里嗎”的高傲,如果他手上沒有亂七八糟堆砌到冒尖的菜的話,大概會顯得更有骨氣些。 絮果卻再次搖了搖頭,不是能不能夠到的問題。 “那到底是因為什么?”長公主性子有點急,還非要刨根問底。 絮果感覺就像是被逼到了“絕境”,真的好丟臉,幾經掙扎,才用細弱的聲音羞赧開口:“筷子不知道為什么不伏手?!?/br> 說完,絮果還想極力證明他以前的筷子用得可好了,在江左的時候,絮果兩三歲就已經會自己吃飯了,后來到了阿爹家,也根本不用人喂,擁有極強的自我管理能力??墒?、可是今天也不知道為什么,夾東西屢屢滑走不說,還感覺筷子特別沉,用了一會兒手就酸了。 他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和公主府的筷子作斗爭了,可不就沒吃幾口嘛。 但是小朋友的語速一上來,徹底變成了老家話,連亭和長公主無異于在聽一門外語。努力想要跟上節奏,卻卡在“伏手”這個詞就已經出不來了。 絮果說到后面都崩潰了,他很不想因為這點小事就哭的,可是、可是…… 他最后還是沒忍住,撲到阿爹懷里,簡直委屈死了。 還是遠在檐下的不苦大師,隔著空曠的房間翻譯道:“他說他筷子用得不順手。真不是我說,娘,咱們啥家庭啊就用金筷子,拿箸跟舉鐵似的,我都費勁兒,更何況絮哥兒?!?/br> 長公主輕咳了一聲:“……你在說什么瘋話,我們不是一直都這么用的嗎?” “快拉倒吧,”不苦大師外號拆臺小能手,“這一雙四愣的金筷怎么也得有一兩重吧?一兩金子市價多少?更不用說比市價更貴的工藝。咱家過去要是有這個閑錢,你不早賣了筷子給我爹換金絲楠木的棺材了?何至于最后去夜扣宮門,和大舅鬧成那樣?!?/br> “紀!復!嶼!”當賢安長公主叫兒子的大名時,也就代表著她要徹底發飆了。 不苦大師非常有經驗,碗筷一放,小嘴一擦,當下就準備提擺跑路,繼續去聞小二家過他人厭狗嫌但自由快樂的生活。不過最終這雞飛狗跳終結在了絮果一聲驚天動地的嚎啕中,不要說長公主和不苦被嚇了一跳,連亭都沒見兒子這么哭過。 扯著嗓子,淚如雨下,最后上氣不接下氣,連亭抱著兒子不斷拍撫后背,來回走動都不管用。 三個大人輪番哄了好幾輪,求爺爺告奶奶…… 一直到絮果自己哭累了,靠在阿爹的肩膀上沉沉睡去,事情才算結束。 賢安長公主長舒了好大一口氣,然后就一手捂住兒子的嘴,一手盡量不發出聲音地狠狠捶打了不苦兩下。就好像在說,都怪你,看把孩子嚇的! 不苦大師:“???”是誰先發飆吼人的? 絮果睡覺一向沉,沒一兩個時辰絕不會醒。連亭已經恢復了正經的談事臉,雖然手上還抱著奶乎乎的兒子,但一看就公事公辦的特別熟練。他開門見山地和長公主攤牌:“不知道殿下找奴婢來所為何事?” 賢安長公主一直注意著絮果壓著的側臉,打算稍有異動,她就閉嘴,這輩子沒為誰這么遷就過。她壓低聲音道:“那我也就直說了,咱們好快點結束,我有個朋友想見你?!?/br> 能請動長公主主動牽線的朋友,那必然不是一般的朋友。說白了就是她的入幕之賓。駙馬在時,她和駙馬還算錦瑟和弦,駙馬去后,她便徹底放飛了自我。從小不苦大師就聽她娘說“你那些舅舅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同樣是父皇的孩子,你娘我怎么就不行了?”。 在這種“洗腦”下長大,不苦也從來不覺得他娘找男寵有什么問題,跟著壓低聲音積極參與了討論:“這是我哪個小爹???怎么?想找狗剩買官?我們狗??刹桓蛇@個啊?!?/br> 連亭不動聲色,靜待長公主的下文。 “你大概也能猜得到,是越澤?!?/br> 越澤越大人,大理寺少卿,曾經的三晉提刑官,主管一省的刑名按劾,明鏡高懸,執法如山。因“善斷”而升入大理寺,清流派的蔡思蔡大人曾是他的座師,也就是之前和廉深競爭大理寺卿、可惜沒能競爭過的那位。 不苦倒吸一口涼氣:“好家伙,娘你艷福不淺啊?!?/br> 越澤清秀的長相都在其次,重點是他可是清流派中年輕一代的領頭羊。清流派,最是沽名釣譽、怕名聲有瑕的一幫子文臣,能讓對方不顧“與長公主有染”的名聲也要在一起,這禁忌感可夠刺激的。 長公主已經想殺子了。 連亭垂眸:“奴婢不知道能幫越大人什么?!?/br> “你能?!辟t安長公主一般是不會為了什么隨隨便便的小情人就干涉朝堂政事的,“我們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你其實也有意找我,雖然我不知道你是為了什么,但我想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br> 長公主在桌上蘸水寫了一個大大的“梁”字,梁探花梁有翼的梁。 不苦大師:“?。?!”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知道??! “明日下朝,他在望仙樓設宴恭候?!蓖蓸鞘怯虹茏钯F的酒樓,哪怕放眼整個大啟,也不會有比它家更貴的了,斷層的那種。再一想長公主今日送給絮果的那些東西,只為了一次會面,可真是下了血本。 不苦大師咂舌,忍不住問他娘:“真愛???” 賢安長公主不甚優雅地翻了個白眼:“分手費?!?/br> “嚯!大氣!”不苦的捧哏技巧爐火純青,“那娘,就,你也跟我分回手唄,我要求不多,我那個道觀頂的金漆都快掉光了?!?/br> 賢安長公主微微一笑,成全了兒子……連人帶碗一起給他扔出了公主府。 不苦大師一臉悲憤地蹭了連亭的馬車回錫拉胡同。車上,他看了眼睡得昏天黑地的絮果,把聲音壓到最低,沙啞著問好友:“你到底要干嘛?” 連亭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收拾絮果丟的滿車都是的玩具,生怕哪里硌到他。根本沒空搭理不苦。 不苦卻很著急,他不知道姓越的和姓梁的到底有什么官司,他只知道這倆一個是犯人,一個是審犯人的:“你不會是要救絮果他……咳吧?你可別犯糊涂。梁老頭不是什么好東西,他貪污受賄,搜刮民脂,當年南邊發大水,百姓流離失所,家家出殯,戶戶發喪。當時那決口的堤是新修的,他監工!” 梁有翼充分讓摳門的先帝知道了什么叫便宜沒好貨。官員們的俸祿一降再降,家都快養不起了,還怎么工作?當然,害了那么多百姓的梁有翼肯定是罪該萬死,半點不冤的。 連亭單手拍撫著兒子,眼神隱在了一道道略過車窗的陰影里:“我什么時候說我要救他了?” “那、那你見越澤干什么?” “我要見梁有翼一面,確認他到底是不是?!毙豕挠H爹。連亭說話很謹慎,覺得不苦就是問了一句廢話,“如果不是,那他愛死不死。如果是……” “是又如何?”不苦大師緊張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仿佛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好友不是個什么好人,大多數時候連太監對這個世界都是冷漠的,畢竟這個世界也不曾善待過他,大家彼此彼此。但是這一次不一樣。 “那我就要親眼看著他死!”陽光下,連亭漂亮的細目中滿是陰鷙,他家絮果有一個當宦官的爹已經夠可憐的了,絕不能再有一個當貪官的親爹!他必須保證大理寺盡快行刑! 不苦:“?。?!”你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哥哥好壞我好愛。 作者有話說: 不知道為啥,最近總腦補廠公大人一身西裝暴徒,彎腰撿兒子四散在家里的玩具,最后忍無可忍,拎著滋水槍(或者魔法棒?)怒吼:“連絮果,我是不是和你說過,自己的玩具自己收拾?!” 第20章 認錯爹的第二十天: 翌日。 望仙樓外車水馬龍,哪怕是今天如此陰沉的天氣,酒樓鎏金的寶頂依然在朱欄碧瓦的映襯下顯得熠熠生輝。望仙樓不是一座建筑,而是一個頗具規模的建筑群,彩樓歡門臨街而設,四方院落星羅棋布,倚在樓上憑欄遠眺就能看到熱鬧非凡的涇河夜市。 涇河夜市是大啟最繁華的三大市集之一,但并不是說白天這里就沒人了,只是夜晚的河上、岸邊會掛起各式明燈,燈火煌煌,鱗次高燃,是其他地方所難以企及的壯麗之景。 酒樓里以天干地支為序的甲子包廂內,越澤越大人早已等候多時,他甚至沒有換下上朝的常服,胸背上的官補是如此顯眼,在房間內焦急的來回踱步。 說實話,越澤對廠公連亭會不會出現,其實并沒有報太大希望。畢竟他求了那么多人,不管遠的近的、高的低的,還是清流中的諸位大佬,甚至包括了武陵學子的領袖、如今已經入閣的閣臣陸春山,都并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在這些人中,越澤大多數連面都沒見上,一句“我家大人不在”、“身體抱恙望見諒”就算是全了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