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暴雨。

    那事雖然鬧出了人命，可由于陳嘉鶴本身就不干凈，竹影又受了槍傷，再加上上頭有人出面，所以竹影只是接受了幾次調查盤問，案子就很草率的結束了。

    他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后，就被接到云霧的山中別墅靜養，前幾日剛接到消息，要接他回去了。竹影望著雨中緩緩行駛而來的車子，來接他的人，是老楊。

    “小江先生恢復得怎么樣？”老楊一邊開車，一邊體貼的關心一下。

    竹影點點頭：“很好，謝謝?！?/br>
    “那就好，手續我已經都替您辦好了，等我們回京后，您只需要簽字就可以了?！崩蠗钚χf道。

    “手續？什么手續？”竹影有些疑惑，輕聲詢問。

    老楊通過后視鏡看了一眼后座的竹影，語氣平靜地開口：“您的學校有一個巴黎美院的交換名額，上頭已經給您批下來了呢，恭喜您了。等回去之后，您只要簽字，大概一個星期左右就可以動身了?！?/br>
    沉默良久，竹影才小聲問：“回去之后，能不能……見她一面?！?/br>
    “時間比較趕呢，而且那邊現在也不是很方便……”老楊面露難色，轉而又笑了起來?！疤F在身上也六個多月了，又是雙胞胎，這樣大的喜事，兩家都蠻看重的，自然比較緊張太太。所以基本是能不外出就不外出了，見面的話大概是有些麻煩呢?！?/br>
    竹影沒有說話，轉頭望向窗外。

    “您放心，巴黎那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車房都已經準備好了，保姆司機也都給您安排的是中國人，用著也安心親切。先生為了感謝您，除了太太那邊的·，他還單獨給您支了一筆款。數額我就不好直接跟您說了，會有專人為您投資打理。我也會陪您一起去巴黎，等您熟悉了那邊的生活我再回國。我的聯系方式不變，有任何問題，您依舊可以找我?！?/br>
    “對了，江邵楊先生和江芙婼小姐也會陪伴您一起出國，這是先生交代的?！?/br>
    事無巨細，什么都替他準備好了，連師兄師姐都已經替他安排妥當。一個槍子換來往后一生的衣食無憂，甚至可以說是榮華富貴。

    竹影還是那樣，呆呆地看著窗外，碩大的雨點砸在窗戶上，雨水像是匯聚而成的河流，蜿蜒曲折地往后流去。

    安靜的車廂內，落針可聞。

    老楊嘆了口氣，似乎是下定了決心，緩緩開口：“小江先生，知道為什么這些年一直是我負責照顧您的生活嗎？”

    “其實一開始，太太想選的人是佟澤。佟澤您知道吧，就是跟在先生身邊那個年輕些的男孩。太太覺著他身手好，肯定能護著您?？墒窍壬x了我，他說您還是個孩子，佟澤年輕，不會照顧人，加上他又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也擔心他會欺負您。所以，先生選了我?！?/br>
    “先生雖然看著不好親近，其實內心是個很溫柔的人。他和太太都是很好的人，兩個人都很會替別人著想。一開始他防著您，是因為他擔心您并非真心，他害怕您會讓太太傷心。后來，先生也看到了您的真心，可是他沒得選，他們兩人都沒得選。您要知道，他們這樣的家庭，婚姻并不屬于他們個人，有些事情也并非是想就可以的?！?/br>
    “先生其實，是希望您留在國內的，北京也好，云霧也好，不論遠近，至少留在身邊，雖然不能光明正大，雖然不能時時見面，但總有個盼頭，至少是個念想。是太太執意要送您出國的，我想，如果您真的……真的愛她的話，也應當明白她的用意，她是心疼您的。您這么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一切也都剛剛開始，您的將來會有很多選擇的?！?/br>
    為什么要問那么清楚呢？

    竹影望著窗外的雨，他花費了很長的時間接受自己不會被愛這個事實，他的人生，本就污穢不堪。他從不等待，也從不期待愛與幸運。

    可是那個人出現了，她溫柔地牽著他的手，教會他平等和愛，教會他自矜自貴。過往的苦痛被她拂去，月色澄明，她望向他的每一眼，都在他泥濘的人生中種下了一朵永遠不會枯萎的永生花。

    他抬起手摸了摸臉頰，干干的，沒有眼淚。

    窗外下了好大的雨。

    他的心也是。

    京城的氣候一如既往的干燥，下飛機時竹影有片刻的眩暈，老楊及時扶住了他。

    “我先送您回去休息吧，明天再去辦手續?！崩蠗顚⑺偷搅顺悄?，里面一切照舊，有人定期打掃，其他東西都未變動。

    “這里的一切您都可以帶走，如果您比較偏好之前做飯阿姨的手藝，我也可以跟她談談出國的事兒?！崩蠗顚⑹謾C遞給他，囑咐道?！澳裉炜梢源笾驴匆豢聪胍獛ё叩臇|西，等辦完手續，找個時間我再帶人來幫您整理?！?/br>
    交代完，老楊便走了。

    竹影拿著手機站在空曠的客廳里，打開手機，各種軟件信息都還保存著，跟他之前使用的時候別無二致。

    除了有關卿月的一切。

    所有聯系方式，照片，通話記錄，語音，社交平臺所有隱晦的動態，甚至是備忘錄里的——月月。

    全部都消失了。

    竹影緊緊攥著手機，心口的疼痛蔓延開來，疼得他無法站立，雙腿一軟跪伏在地上。隨后劇烈地開始咳嗽，喉嚨里是濃重的血腥味。隨著胸腔不斷的起伏，他猛然地弓起身子，嘔出一口鮮血。

    肩膀上已經痊愈的彈傷開始隱隱作痛，他望著地上那團血漬，不斷的抽起氣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從他身體里剝離什么，疼得他直打顫。

    長發貼在臉頰上，被疼痛的汗水濡濕，發尾因此還沾染上了些許血跡。

    他趴在地上，等待疼痛的感覺過去。

    隨后他站起身，打掃了地上的污跡，走進浴室洗了個澡。頭發已經長得很長了，散下后一直垂落腰下，用吹風機需要半個小時才能吹干。

    他很愛護自己的頭發，一直都有小心保養，吹到半干時他擠了幾泵護發精油，在手中揉搓發熱，仔細涂在了頭發上。

    梔子的香氣隨著體溫蒸騰而暈散開來，讓整個房間都充滿了梔子花的氣味。

    他望著院子里的花，撫摸著順滑的長發，低聲念道：“巴黎，會有這么多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