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倏已經走到這位男士面前, 這樣的距離足夠他的視線落到對方臉上。記得第一次在夢境見到擁有人形的大蛇時，秦倏驚嘆于他的樣貌, 認為這是造物主捧在手里一筆筆精心雕琢出的。

    這位男士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任何優美華麗驚心動魄的語句，用在形容這位男士上，都顯得蒼白與褻瀆, 盡管他的眼眸比明珠璀璨，面容奪目勝過驕陽。

    這不再是誰誰所能描繪的容顏。

    這就是造物主本身。

    這些念頭產生的一刻，秦倏對這位男士的身份隱約有了猜測。值得稱奇的是，這位男士左眼位置覆蓋著一枚黑色眼罩。不知是不是顏色的緣故，眼罩所覆蓋的地方無端給人一種幽深恐怖感，仿佛背后潛藏著能湮滅靈魂的深淵。

    察覺到危險, 秦倏主動移開視線。經過這一番打量，盡管兩人沒有實質性溝通, 秦倏已經可以肯定, 這位男士便是自己那位偏愛白色系的岳父先生。

    “晚上好?！币驗槭窃谕饨? 周圍還有不少人, 秦倏保守地像對待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輩那樣，向這位先生禮貌問好。接著，又用很短時間弄清來龍去脈。

    這位先生突然到訪并非因為緊急事件。更像尋到一個機會溜來玩的。

    系統激發了先前埋在現實中的“種子”，那些被催化的副本怪趁現實屏罩受沖擊不穩固，在無知無覺中將路人引入副本。這位先生正是借助這份因果，隨手捏了些幫助穩固現實屏罩的小道具帶來當禮物發放?；谒袨槭钦虻?，對世界延續具備有益作用，世界屏障迫不及待為他開放，幾乎是邀請著他進來。

    反正現狀不會比現在更壞，多一位偉大存在介入，沒準能在混亂中找到生機。

    這種“賭徒心態”不該出現在理應公正客觀的“世界規則”身上，結合實際情況來看，似乎又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

    大蛇如果沒“啪嘰”一下掉進這世界，發現漏洞，清理漏洞是他最擅長的領域，奈何這世界對他而言太過脆弱，隨便活動筋骨都有可能導致世界被撕個粉碎，只能憋憋屈屈夾起尾巴當蛇……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蛇才不管這世界會變怎樣！

    還不是怕心靈脆弱的人類會因此哭鼻子！這簡直是讓李逵挑燈繡花，太難為蛇了??！

    秦倏看看電視機里李逵的臉，又瞧瞧面前憤懣不平的蛇，心想你形容點好的吧……這要是夜里做夢夢到抱著李逵，自己絕對會產生心理陰影，接下來幾天都不想抱著蛇睡覺了。

    而且他已經是個成熟人類，才不會輕易因各種事哭鼻子。

    他只不過是想無牽無掛的來，無牽無掛的走。

    一旦世界真的毀滅，那些自己曾經見過的，認識的人因此失去生命，之后無論過去多久，只要一想起這件事，都會不可避免地產生遺憾懊惱的情緒。

    秦倏并不想帶著這樣的情緒離開，更不愿這樣的情緒始終如灰暗晦澀的煙霧纏繞著他——如果當初能用上怎樣的辦法，或許可以挽救悲??；如果當時再努力一點，某個環節再謹慎耐心一點，也許結局截然不同……

    與其帶著這樣的情緒離開，不如趁一切都來得及做到讓自己不留任何遺憾，盡可能讓這世界得到一個完好圓滿的結局，把自己所能想到的做到極致，即使是大蛇那些不合此間常理的力量也都利用上，哪怕最終結果不盡如人意，他的內心不會再為此掀起波瀾。

    本質上他并不是一個高尚的人。所作所為連“問心無愧”這樣的形容都自覺難以承擔。

    他很清楚，自己無非是想在離開時候，像離途旅人，卸下滿身行囊，一身輕松，再無牽絆地走。這樣的想法并不隱晦，甚至很難瞞過身邊親近的生物。每當他為自己私心感到慚愧時，總能收獲來自大蛇戲謔的視線，為他所產生的那一絲愧疚——人類，你幾歲了？只有愛哭鬼才會做好事還覺得自己卑鄙。

    秦倏很認真地向他解釋自己不是愛哭鬼，說不過蛇的時候也學會了耍賴，直接把蛇推倒。

    回到眼下，秦倏對岳父先生帶來的這份小禮物非常歡迎。它們裝在高度成人膝蓋的白色大口袋里，是一顆顆手掌大小的澄黃五角星，看著流光璀璨，既有寶石的瑰麗又自帶鉆石的奪目，漂亮得像藝術品。

    據說這位先生剛來的時候，一手提大口袋，另一只手里舉著五角星，對來往路人矜持道：圣誕叔叔的五角星~要來一個嗎？

    大多數人選擇觀望，剩下的腳步未停，顯然對下班回家更感興趣。留下的人先入為主認為這奇怪男人是來兜售紀念品的，對于看起來價值不菲卻不實用的裝飾品，他們沒有非買不可的必要。

    幾分鐘下來見一個五角星都沒送出去，這位先生rou眼可見變得沮喪，開始像賣火柴小女孩一樣，大口袋拖在身后，賣力向路人推薦自己的小禮物：“漂亮的五角星，要來一個嗎？免費不要錢，英俊老哥哥，來一個吧~這位年輕美麗的女士，你會喜歡圣誕叔叔的小禮物，對嗎？”

    也不知是哪個點觸動了路人，圍上來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人主動搭訕：“為什么免費送東西給我們呀？”

    “是啊，免費的我們不敢要啊。這樣吧，你陪我合張影，我拿你一顆星星?！?/br>
    稀里糊涂拍完照，圣誕叔叔又被問道，哇，你有腹肌嗎？給看腹肌我也拿一顆星星。露出腹肌又有人提議，如果能給摸，他和朋友一人拿一顆……等到秦倏路過時，這里已經形成相當可觀的包圍圈。

    這位先生完全沒覺得自己被冒犯，真心認為這是一群愿意和圣誕叔叔玩耍的熱情“小”朋友。

    毫無被賣了還幫人數錢的自覺。

    秦倏到來后，制止了一些過分熱情的行為，不然他很擔心這位岳父先生會被塞進執法小車里帶走。他從附近文具店買來簽字筆和一包a3紙，告訴大家可以選擇用寫下“心愿祝?！钡姆绞浇粨Q五角星。

    場面一下得到控制，單純看熱鬧的人先一步散去。

    秦倏專心將自制幸運簿遞給想領五角星的人，一旁的圣誕叔叔也沒閑著，還是有人蠢蠢欲動拉著他用手機前置攝像頭拍照……這些照片很大可能會在這位先生離開的時候，自動修正為是他們自己想在這自拍，無法真正留存下來。

    十點半左右，路面上行人逐漸變少。因加班疲累的人反倒無心留意周遭狀況，步履匆匆從他們面走過。

    冬日干燥的空氣里，由遠及近彌漫著一股香甜，街角賣烤地瓜的大爺見這會沒人，收攤蹬三輪回家了。

    圣誕叔叔的目光立刻跟了過去。

    秦倏沒想到他會對如此尋常樸素的東西感興趣，確認他目光確實如精密儀器分毫不差隨著大爺移動后，主動開口：“是烤地瓜，需要我買些回來嗎？”

    “可以嘛？”圣誕叔叔顯得很高興。

    這有什么不可以的……秦倏想到自己同事聊第一次上門見家長，光是茅臺紅酒保健品就裝滿一后備箱，這會別說幾個烤地瓜，就是讓他買一卡車地瓜過來，他都得想辦法去聯系。

    追上大爺的三輪車，秦倏利落掃碼付款，買下爐子里剩余的烤地瓜，回來遞給圣誕叔叔。這位先生邊接過沉甸甸的袋子，邊從里面挑出個頭大的，期待地一口咬下——

    “等……”秦倏來不及制止，眼睜睜看這位先生一口咬掉三分之一，瞇起眼陶醉咀嚼起來。

    等一下，要剝皮的……見他咬得歡，秦倏一時陷入糾結，覺得像這樣的存在，不至于因為吃帶皮烤地瓜弄壞肚子。

    不過。

    這先生遠道而來，還是讓他吃點好的吧……秦倏從袋子里挑出一個小地瓜想給他示范怎么剝，沒想到這位先生居然有點護食，不著痕跡把裝滿烤地瓜的袋子往身后藏了藏……這，你藏點好的吧！

    秦倏無奈之余又想笑，這家人多多少少有些奇怪屬性在身上。

    剝了小地瓜的外皮，秦倏坐在學會了正確方法吃得很香的圣誕叔叔身旁，有一口沒一口咬著。

    他從來不是一個挑食的人，但對地瓜實在談不上喜愛。

    很小時候因為餓肚子，他會主動挖些地瓜囤起來。沒掌握別的烹飪技能，就在吃的時候拿清水洗一洗，抱在懷里慢慢啃。

    換牙期掉的第一顆乳牙，就是在啃生地瓜時崩掉的。

    烤熟的地瓜味道自然與最原始的狀態天差地別，在那些甜蜜滋味里，某一個瞬間還是會讓他恍神回憶起植物根莖特有的青澀味道，那一刻味覺上所能感知到的美好全數退去，仿佛他還坐在那段沒有前路的時光里，不曾離開過。

    嘗試過一次后，秦倏對這種食物友好說了再見。

    短短一個多小時，經歷了這一連串的事，秦倏對岳父先生發自心底的敬畏消磨得所剩無幾，倒是原本若有若無的距離感也跟著消散了。

    秦倏抿著手里的烤地瓜，吹著冬日里寒冷干燥的風，罕見地有了主動閑聊的想法：“今晚送出去的五角星，數量夠嗎？”

    “五角星只是媒介?！笔フQ叔叔像是提早知道他要問什么，接的很快，“真正發揮作用的是我的力量。理論上哪怕只有一顆五角星掉落在這個世界，我的力量都能奏效。只不過，我想做的事不希望有一點意外發生?！?/br>
    “你應該清楚，我本體不在這里，在那顆我們通常會面的星球上。投射在你面前的只是一抹意念，我的力量需要隔著遙遠距離，穿透時間與空間的阻礙到達這里，即使我有足夠信心，也還是擔心被其他東西鉆空子?！?/br>
    “畢竟，意外一旦發生，我很難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干涉。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假設意外就是會發生，然后，把可能的意外扼殺在搖籃里?！?/br>
    “這只需要簡單的布置，我送出小禮物，很多的人自愿收下這份禮物，一來一回之間因果連系就這樣加深了。在我期望的時刻到達前，那些藏匿在縫隙里的小怪物，不會再給你搗亂了?！?/br>
    秦倏聽著他的話陷入沉默。

    思考過后，忽而抬眼問道：“您過來，真的是為了游玩嗎？”來玩是這位先生最開始自己給出的回答。

    圣誕叔叔舔著手指上沾到的烤地瓜，渾不在意道：“你覺得是，那便是了；覺得不是，那就不是。于我而言就是來玩的?！?/br>
    秦倏聽完在心中長嘆一口氣：“我知道了?！边@先生絕不是來玩的。

    至少對于秦倏來說絕對不是。

    仔細復盤今天的事其實很不尋常。先是奶爸他們的動員會不早不晚就定在今天。

    本沒有參加動員會必要的他，也以一種合理方式來到現場。接著是系統激發現實副本，剛好也是今天。白色鬼臉受刺激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帶他來到外界……這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在大蛇眼皮底下以一種合理方式抓走了他。

    直到在街頭看到這位先生，秦倏才意識到哪里不對。

    這位先生的出現，無論哪個層面對自己來說都是意義重大，繞不開，避不過，于是主動上前詢問，得到的竟然也是一個合理答案。

    秦倏不清楚這些事之間有什么關聯，更猜不出它們意味著什么，但有一點他現在可以肯定……這位先生甚至等不到像前幾次，趁他入睡之后將他拉到那顆銀白星球上交流提醒……這意味著接下來，到他平時入睡前的這段時間里，一定會有事情發生。

    很大概率還是針對他本人而來的事件。

    如果這位先生不在此刻趕來提醒，那么他的結局很大可能是在無知無覺中走向失敗。

    秦倏實在不明白事到如今他還有什么好遭人惦記的。

    但仔細想想，他身邊確實還有些沒能弄清的謎團。比如白色鬼臉到底是怎么產生的，從它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天起，始終黏在自己身邊，不曾真正離開過。還有和白色鬼臉關系很好的蛇怪，最初也是由白色鬼臉帶到自己面前。

    之前秦倏一直想當然認為它們來自系統。反正有想不明白的事推給系統就對了。

    但今天真正見識由系統孵化的副本怪后，秦倏如同被一記響亮巴掌拍醒——太弱了，在兩只怪手里像玩具一樣。

    而且在此之前，系統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分到現實孵化出像白色鬼臉和蛇怪這樣能跑能跳相對健全的怪。白色鬼臉當初是直接從他辦公桌下冒出來的，還主動和他打招呼……

    秦倏一時想了很多很多，最終化為一聲嘆息：“我會當心?！?/br>
    圣誕叔叔從路邊起身，愜意伸了個懶腰，隨后帶著笑意低頭望向秦倏：“不用擔心，讓你活下去辦法有很多。只有對你來說，那樣的結局才算不上完美……我想404很樂意現在炸毀這個星球，卷起你回它的快樂老家?！?/br>
    聽起來真可怕……蛇蛇居然還有快樂老家嗎……可以想象是什么狀態，接近某種犯罪窩點吧……

    這位先生臨走之前，秦倏把一共寫了四頁的“心愿簿”遞給他，希望留給他當做紀念。

    圣誕叔叔欣然接受，隨后像是想起什么，抬手撫上那枚黑色眼罩的邊緣，躍躍欲試道：“想通過我的眼睛看一看世界嗎？”

    經過這短暫的接觸，秦倏對他的態度早已不是盲目信任的傻白甜了，謹慎反問道：“我應該看？”

    圣誕叔叔兩手一攤：“不知道呢，可能會瞎掉哦?！?/br>
    那你還讓我看？

    秦倏在心里腹誹完，還是決定看一眼。

    機會難得，他也有些好奇這位先生眼睛里所看到的世界與普通人有什么不同，既然他主動提了，冒險看一看很可能會得到對自己有用的信息。

    見秦倏做好準備，圣誕叔叔勾下了眼罩。

    秦倏恍惚間看到了銀色的瞳孔，沒有眼白，只有無盡的能勾起人心底最深恐懼的幽怖深淵……接下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成百上千個世界在一瞬間涌入他眼底，他的大腦無法承受如此龐雜的信息，瞬間沖擊成一攤破碎的爛泥。

    血水混合著淚水從眼眶里不斷溢出，意識陷入了無限的懸停當中，五感喪失，一切都停在瀕死前那一刻……距離再度感知到世界不知過去多久。思考的能力尚未恢復，眼球里像是塞滿大量絮狀物，無論轉動看向哪個地方，都是連輪廓都無法看清的朦朧。

    額頭不知被誰的指節敲了一下，發出“咚”的一聲。

    隨著這中空的一聲，意識逐漸恢復清明，視線中的朦朧也跟著消退。秦倏看清蹲在自己面前的圣誕叔叔，那么大一個人，抱著膝蓋努力想把自己縮小，神情里是止不住的關切：“好些了嗎，我親愛的孩子？”

    秦倏一言不發，黑沉沉的眼長久注視著他，把圣誕叔叔那么大一個人也看得有些后背發毛：“對，對不起嘛……”

    在這個世界，對不起有用還要警察干什么？？

    而且我看你嘴上說的對不起，臉上分明寫著下次還敢。

    事實證明每一個熊孩子背后都有一個更熊的家長。

    秦倏抬手擦了下濕潤的臉頰，看到一手血紅又是一陣說不出的郁悶。

    這哪里是“可能”會瞎掉，都直接腦死亡了，最后算得上是通過“醫學奇跡”成功從“植物人”狀態再救活過來……秦倏摸了摸口袋，拿出僅剩兩張的小半包紙巾，先擦了下臉，又擦了擦手。

    圣誕叔叔在這時將一個花紋古樸形似書籍的東西遞到他面前：“現在是第二天啦，這是我作為長輩準備的圣誕節禮物，親愛的孩子，能原諒我的一點小小失誤嗎？通過剛才的視覺連接，你應該也有別的收獲吧?！?/br>
    秦倏下意識接過這份圣誕禮物，關注點卻在后半段。

    他確實有些額外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