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4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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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得鹿夢魚(十) 葉亭宴隔得有些?遠,只聽見一句“找個痛快”、一句“說你聰明”,二人表情平靜,簡直如同閨中密友在私語,他心中好奇,正欲走近些?,便見落薇警告一般瞥了他一眼。 這一步到底沒邁出去。 落薇收回目光,伸手為宋枝雨撥去了耳側的鬢發?,將聲音放得更低得幾近氣聲:“不來?問你,是因為我猜也猜得出來——當年我上御史臺與?玉秋實對峙,旁人不知,你怎么?會不知?玉秋實或者宋瀾去找你時,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想,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一能憑借一詩揚名天下,二能看我落敗,你怎么?會猶豫呢?” 她死死抓著宋枝雨的肩膀,回憶起當年?無助,恨得咬牙切齒,仍要云淡風輕地繼續說:“一千二百四十一條人命!你拿這些?東西,來?跟我賭氣!午夜夢回之際,你心中有愧、有悔嗎?” 宋枝雨扯著?她的手,癡癡地笑起來?:“你以為沒?有我,這一千多個人就會沒事嗎?別傻了,蘇落薇,你那好夫君想要殺人,自有千種萬種手段,我不過是識時務,把?自己遞過去做一把刀……” 落薇感覺自己的唇齒在顫抖:“你是國朝公主,是他的meimei,那些?人,難道不是你的生民?我知道你恨我,說不定還恨他——你痛恨天資、痛恨天才,這都不算錯,可?你怎么?能……若早知如此,我當初便在你面前跪地磕響頭,承認我不如你,也?好過來?日史書工筆,將你和?你那首詞一并打入無間地獄!” 宋枝雨聽到這里,才真的愣住了,她猛地站起身來?,見葉亭宴看過來?,便抱起手中的琴,作勢要砸毀,故意大聲道:“我最恨你這副冠冕堂皇的模樣!最恨這些蒼生大義的言語!當年?甘侍郎不肯收我,說我意誠而心不正,那你呢,你如今安享榮華,又正到了哪里去?” 葉亭宴以為二人還在就拜師一事爭吵,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借此機會,宋枝雨用琴掩口?,以口?型飛快問:“來日史書工筆是什么?意思,你要為刺棠翻案?” 落薇漠然地以口型回道:“他若知曉有人因他死而生殉,必定魂靈不安。你說錯了,我不僅要為刺棠翻案,我還要將兇手重新揪出來,明明白白地告訴世人真相,我本?不想這樣早叫你死的,叫你活著看見自己被唾罵的那一日,對你豈不是更殘忍?” 她口?中言語冷硬,然而方才情緒激動,眼中已微微泛紅。宋枝雨不是蠢人,聽得出她的意思——她們雖有齟齬,但她真心不愿她寫過那首《哀金天》。 她怔然地丟開了手中的琴,像是情緒崩潰一般忽地抱住了落薇,葉亭宴嚇了一跳,本?以為她要對落薇不利,下意識地就要拔劍,落薇卻伸手對他比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他瞧著?宋枝雨在落薇耳邊說了句什么?,隨后落薇遽然變色,失聲道:“你說什么??” 宋枝雨一把捂住她的嘴,又說了一句,落薇依舊情緒激動,問:“在哪里?” 聽完之后,她竟再不愿與宋枝雨言語,也?不顧他與?朱雀,拂袖便走,走了幾步才停下,先說了一句“我不會謝你”,又說一句“來世你若還是這個脾氣,怕是仍與?我做不了朋友”。 宋枝雨冷笑一聲,卻落了一滴淚下來:“誰要與你做朋友?” 葉亭宴本想跟著落薇一同離去,可?宋瀾交待的事尚未做完,他也?只好遣了幾個朱雀衛護送落薇回宮,自己則留了下來。 有人端來了御賜的鴆酒,擱在了斷弦的琴邊。 黃金雕琢的酒壺上鑲了許多顆寶石,叫人看不出這是致命的毒物,只覺華美非常,當是一壺美酒,宋枝雨目光掃過,笑問道:“傳言最初的鴆酒是鴆羽所制,劇毒無比,飲下五臟俱裂、慘痛異常,不知如今陛下賞下來?的酒還有沒有這樣的毒性?” 知曉他還有話要問,眾人依舊不敢上前,甚至退出了公主府的小園,葉亭宴提起酒壺來?倒了一杯,淡淡道:“鴆鳥難尋,如今不過是借個名字罷了?!?/br> 宋枝雨挑眉,唇角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真的么?,我卻是不信的?!?/br> 葉亭宴倒完了酒,握在手中不肯遞給她,猶豫良久,終于?開口?,緩緩道:“寧樂,我問你一句,倘若宋瀾沒有以你的母親為要挾,你還會寫那首《哀金天?》嗎?” 他口?中喚的是“寧樂”,又坦蕩地直呼“宋瀾”,一時叫宋枝雨怔了一怔:“你說什么?” 葉亭宴把?玩著?手中的鎏金酒杯,沒?有抬眼:“知趣知趣——你母親加封太妃時,號不就是‘知安’么?你雖爭強好勝了些?,卻不愛管那些?閑雜之事,我再問你一遍,若他沒有以你母親為逼迫,你還會寫那首詩嗎?” “這幾年?,你閉門不出,連皇后親自下帖的荷花小宴都辭去,其實不是你不愿,而是他變相的軟禁罷?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們這樣不放心你,當年?為什么?會叫你知道,你既生悔意,又何必死不承認?” 他一口氣將這話問完了,卻半晌沒?有聽到答復,不由抬頭,卻詫異地發?現?宋枝雨已然滿口?是血,吐得那斑駁琴上污穢一片。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沒有遞出去的酒杯,終于?想清楚了方才那不肯離去的內侍的來?意。 他是為她來送毒的! 宋枝雨懼怕皇室的“鴆酒”,故而遣自己的內侍送來了一枚不叫她那么?痛苦的毒藥,在她說完“我卻不信”的時候,便將它咬破,毒性已發?。 他終于?變色,匆匆上前去,扶住她的肩膀,沉聲喚道:“寧樂!” 宋枝雨死死抓著?他的手,好不容易才緩了一口?氣,不可?置信地道:“你是……你是誰?皇、皇兄?” 葉亭宴伸手捏著她的喉嚨,飛快地在她后心一擊,想要將她咽下去的毒逼出來?,卻無濟于?事,他有些?茫然地抱著?她,低語道:“你為何服毒?我今日早已換了宋瀾的毒藥,將此事栽贓給你,也不過是為了將你從公主府救出去而已——當年?我送燒桐給你時,你說真想親自到許州跟著正守先生學琴,棄了這公主身份也無妨,還有你母親……” “哈哈哈哈哈,”聽了他的話,宋枝雨終于想明白,她怔了片刻,艱難地笑起來?,口?中的血隨著?言語越積越多,染紅了他的袖口?,“連蘇絮都知道,背著那一千二百四十一條人命,我是活不下去的——二哥……二哥!你不是回來?報仇的嗎,你怎么?還是這樣心軟??!” 她的氣息越來?越弱,連眼神都開始渙散,葉亭宴終于端不住那鎏金酒杯,手一抖,就將它打翻在了一側的池塘當中:“你到底是我的血親——” “別傻了,是我們從前不懂啊,生在皇家,所謂棠棣之華……只有你一個人當真而已,”宋枝雨連連搖頭,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顛三倒四地道,“二哥……我交給了蘇絮,你知不知道,蘇絮她早就知道了,她沒有、沒有……” 遠山傳來?錚然一聲琴響,不知是否此處不如宮中溫暖的緣故,池塘中的荷花都還沒?有開,風吹過沉重的花苞,將它吹得四處搖擺。 她氣息已失,遺憾地垂了手,最終還是沒有說完想說的話。 你想告訴我什么呢? 葉亭宴失魂落魄地從公主的園中走出,守候多時的朱雀衛也?沒?有再問,進門去處理公主的尸體,只有元鳴見他神情不對,跟著?他跳上了馬車。 “公子,計劃可有不妥之處?” 沒?有回答,元鳴抬頭,瞧見葉亭宴正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方才宋枝雨的血只濺到了他的衣袖上,這雙手一滴血都沒?有染。 然而葉亭宴深深垂頭,怔然瞧著?,越瞧越是觸目驚心——蒼白的雙手,血色很淡,它那么?修長美麗,握過國之重器、握過心上人的手,染了親人手心的冷汗,仍舊顯得很干凈。 只有他順著?掌心縱橫交錯的紋路和涔涔流淌著?鮮血的青筋,看出了潛藏其下的陰詭顏色。 有聲音自東山之上傳回來?,說“這如何還能稱‘道’”,說“我不為,是因我不屑”。 話語交織,紛亂一片,他閉上眼睛企圖靜心,卻在黑暗中看見宋瀾握著短劍刺進他的胸口?,畫面倏忽一轉,手中的劍又變為朱筆,他握著?那筆,在卷宗上緩緩地寫下一行字——宮人供述寧樂公主宋枝雨為皇后遇刺禍首,臣舉證良畢。 元鳴見他久久不答話,心中不免一凜,正欲再問,卻聽葉亭宴自言自語道:“是了,我同他,也是沒有什么分別的……” 他倚著?馬車內壁,想起逯恒,想起林召,縱然他上書保全了林氏三族,可?這其中折損,又豈是能夠算盡的? 隨后他想起暗無天日的獄中一月,想起被摧毀的半生,恨意與?茫然交織,一時無從落筆。 最后一切聲音陡然消失,恍然中他似乎回到了當年被葉三帶著?的死士拼死從內宮救出來?的時候,那時他就是這樣倚在馬車的車壁上,遍體鱗傷、雙目失明,車從人聲鼎沸處過,他聽見有人在外齊頌一首詩,每一個字他都聽在耳中,就是不能理解它們是什么意思。 哀金天?,幽冥杳杳出青兕,招魂直上碧霄間。 你們為誰招魂?送誰去往碧霄云間?? 靖和?四年?,端午前日,寧樂長公主宋枝雨病逝府中,秘不發?喪,秋時方聞死訊。 公主少即嗜文,性情張揚,后不知為何閉門謝客、一生未嫁,世人猜測,或許是因為她一生中最聞名的一首詩釀出了流血慘案,公主過于?自責,最后才郁郁而終。 只是這些?猜測最終都如浮云般流散,湮滅為了史書上一個簡短的“薨”字。 * 天?狩三年?,除夕方過,元月仍是凄冷,疏星淡月。 皇帝的病已經繾綣了一月有余,太醫院院首連老師父都請了回來?,仍不見幾分起色。 上元前一日,宋泠領諸皇子皇女侍疾時,提請罷了今年?的汴河大祭,改為祈福禮。 宰輔出言反對,稱禮不可?廢。 皇帝斟酌再三,還是執意要皇太子代行大祭,其意眾人皆知——皇帝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衰老,以及將要死亡的事實,開始為新皇登基造勢了。 宋泠加禮服后重來拜別,御駕從乾方殿蜿蜒而去,宋枝雨隨著?眾人下跪,山呼“千歲”。 她并無多少意外,宋泠十二歲便加封了皇太子,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不僅有美譽、有民心,還頗為照拂兄弟姐妹,內廷之中都無人生過同他奪嫡的念頭。 只有儲妃討厭了些?——蘇落薇同她自小認識,是她在皇庭中鮮少遇見的、不肯讓著自己的世家女,后來?甘侍郎入宮,她們二人比文墨比書藝,最后她敗下陣來?,與?她結了梁子。 不過說起來?,這些梁子都是小兒女好勝心罷了,宋枝雨在府中寫字時,還恨恨地想,落薇應該能做個不錯的皇后,而她定然沒?有如同皇后一般風光的機會,只能白白認下甘侍郎的選擇。 想來真是不甘心啊。 宋泠出宮之后,宰輔攜政事堂幾位老大人來拜上元安康,隨后相繼出宮,皇帝病著?,上元家宴辦不成,諸位皇子皇女便也被遣出了宮。 臨走之前,皇帝的精神好不容易好了些?,倚在床榻前對大家和顏悅色道,正是年?來?佳節,何必拘在宮中? 最后只有尚未立府的六皇子和?七皇子執意留了下來?。 宋枝雨本?也?想留下來?,皇帝卻對她笑道:“朕記得寧樂上元時最愛猜燈謎,去歲將瓦闌街的燈謎都摘盡了,今年?也?要不負眾望才是?!?/br> 她乘轎出宮前,去燃燭樓上了一炷香。 她本?意只是上一炷香,誰料跪在滿堂牌位之前,竟悲從中來——爹爹慈愛,怎會天?不假年?,倘若神佛能夠叫她以身代之,她也?心甘情愿。 哭到后來?,便昏睡了過去。 再后來?的記憶變得很模糊,半夢半醒之間?,她似乎聽見耳邊傳來了窸窣聲響,那種聲音很奇怪,像是有許多許多人,又像是只有一個人,空蕩的殿中有冬雪的回聲,還有一絲淡淡的血腥氣。 血腥氣? 她從混沌中醒來?,茫然地看見一個內侍慌慌張張地奔到近前,口?中喊道:“皇太子遇刺了!” 宋枝雨這才發覺自己在燃燭樓空曠的一層殿中睡著?了,全無公主體面,趴在冰涼的地面上,鬢發?散亂。 刺棠案后足有一月,她都活在那種懵懂和?模糊之中,汴都險生叛亂、宋瀾登基、落薇封后、刺棠案禍首被查——五弟為奪嫡勾結兇手殺了二哥,世上怎么?會有這樣荒謬的事?她不敢信、不愿信,反反復復地在府中彈一首《棠棣之華》。 與?此同時,那種奇怪的聲音在她噩夢中頻頻出現,后來?她一閉上眼睛就能回憶起上元當夜空空蕩蕩的燃燭樓,她枯坐在地面上,聽見窸窣聲響,想了許久終于想明白——當夜她趴在地面上,聽見的是地下傳來的聲響! 可?是燃燭樓的地面之下怎么會有聲響? 宋枝雨察覺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意味,于?是在一個進宮小住的夜晚,她借口?祈福,遣散侍從,獨自在燃燭樓中摸索了良久。 不過她做夢都沒?有想到,她沒有找到通往地下的入口?,卻撞見了單手染血的宋瀾。 彼時她剛剛尋到燃燭樓后院那片被圍擋修繕的地方,宋瀾便如同鬼魅一般出現?在了她的面前——他登基以來?,宋枝雨去拜見過許多次,但她從未在自己向來低眉順眼的六弟臉上,看見這種意味深長、冷漠玩味的神情。 風聲一閃而過,她確信自己聞見了那種熟悉的血腥氣,還聽見了微不可?聞的哀嚎聲。 有侍衛上來?抓住了她的胳膊,宋枝雨在巨大的恐懼中,聽見宋瀾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皇姐,這可?怎么?辦好呢?” 宋枝雨咬破了舌頭,口?中彌漫一片血腥氣:“這是什么?地方,你……你……” 宋瀾置若罔聞,皺著?眉想了半天?,終于?很高興地開口道:“對了,皇姐,你還有個母親在宮里是不是?朕登基時還給了她尊位,知安太妃——知遇而安,皇姐也?應該如同母親一般,知趣才是?!?/br> 宋枝雨遲鈍地意識到他的意思,一時之間?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道:“我、我什么都沒看見!” 宋瀾依舊不在意她說了什么?,只是喃喃自語:“如今殺你的話,好像不太好動手……哎呀,對了,皇姐,你是不是很會寫詩,朕突然想到了一個好玩的主意?!?/br> 他微笑著?抬起頭來:“皇姐好似還與?阿姐不對付,更好了,你說你什么?都沒?看見,那就為朕寫一首詩來?證明罷?!?/br> 宋枝雨不是不知道宋瀾的用意——此詩一出,流血無數,他是要將她同自己逼上同一條船。 然而她也?沒?有別的辦法,詩成之后宋瀾遣人將她送回公主府中,形同幽禁,她知道,遲早有一天?,宋瀾會尋個理由要了她的性命。 好在那時她甘心赴死,大概不會牽連母妃了。 閉鎖公主府后,宋枝雨養了許多內侍,所幸宋瀾千頭萬緒,一時顧不到她。 舒康來?過,她拒之不見,落薇送的帖子,也被她丟進了手邊的小池塘。 等到宋瀾起念殺她的時候,她或許能換來一個面見故人的機會。 但愿她所知曉的事情對故人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