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4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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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是嘴唇,甚至還帶著鼻子——她在對?方的手心嗅到了一股微苦的芳香氣,一時竟未覺得窒息。 “你?這樣開窗,不怕聞見我下給你?宮人的迷香?”葉亭宴趴在窗框上,幽幽地?道,“多聞一會兒,若是與你?說話時,你?忽地?昏過去了,我可不能保證……”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一頓,落薇瞪了他一眼,卻聽話地?沒有掙扎,直到察覺他捂得越來越緊,才皺著眉去拽他的手,頗費了一番力氣。 葉亭宴饒有興趣地瞧著她,見她有些失力,才撤了手。 落薇立刻喘了好幾口氣,怒道:“你?做什么?” 她只著單衣,雙頰泛紅,葉亭宴無辜地瞧著她,翻身從?窗前跳了進去,順手闔了花窗,一本正經地?道:“給娘娘嗅解藥啊,臣只擔憂娘娘聞得不夠,解不了毒罷了?!?/br> 第47章 得鹿夢魚(四) 不等落薇說話,他便繼續道:“今日來遲,是因不知娘娘在等我??!?/br> 落薇懶得理他,上下打量一番,揚起眉毛:“上次你來得倉促,我?都來不及問一聲——你日日偷朱雀的衣袍穿,出入瓊華殿如入無人之境,怎地沒人發現過?李內人告訴我,陛下可是調了許多近衛圍了瓊華殿……” 葉亭宴一掀衣擺,懶懶地坐在窗前的美人榻前:“娘娘心知肚明,何必還要問我??” 落薇瞇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葉亭宴掰著手指算:“逯恒死后,金天衛牽涉暮春場刺殺案,已是徹底失了寵信,三衙調他們去汴都巡城,幾乎不再進宮來了?!?/br> “朱雀被擢為殿前司中禁軍第一隊,但如今要辦的事情太多,實在撥不出幾個人過?來。朱雀之下的左右林衛,也是禁軍主力,但這群人魚龍混雜,其?中有陛下十分信重的人,娘娘在后宮三年,自然也有娘娘信重的人……更別提二司三衙中旁的衛隊了?!?/br> 落薇略有驚訝,片刻不到便鎮定下來,冷道?:“你知道得倒多?!?/br> 葉亭宴無辜道:“臣來汴都謀前程之后,旁的不敢說,四處的消息真是搜羅了不少,每日在這刀山血海中掙扎,若心中再不能明白?些,豈非連睡眠時都要懷揣恐慌?臣可不愿過?那樣的日子?!?/br> 他所言之事恐怕一半是他的消息、一半是他的猜測。 不過能從微末處窺見全局,也算得上是眼界開闊。 落薇這樣思索著,轉身想到一側的妝臺前坐下,不料葉亭宴卻突然伸手抓了她腰間松松束著的玉帶,往后一勾。 她失去重心,猝然跌進他的懷中。 葉亭宴伸手環抱住她,不讓她起身:“娘娘的殿中這樣暗,又不能點燈,便不要離那么遠,我?怕黑,瞧不見?你,會心慌的?!?/br> 他的謊話張口就來,面不改色心不跳,落薇扶著他的肩膀,想到他依約保了煙蘿性命,便忍了,只?問:“那個宮人是怎么回事?” “我想盡辦法找來的,”葉亭宴打了個哈欠,懶懶地道?,“想保她性命,就得叫陛下覺得能從她口中敲出些東西來——尋個癡傻的宮人,模糊不清地吐露一兩句,明知有事卻問不出來,馮內人的性命不就能保住了嗎?” 落薇“嗯”了一聲:“那你為何要叫她供出‘公主‘?” 葉亭宴瞥了她一眼:“其實……” 他摟著她換了個姿勢,慢條斯理地道:“‘公主’二字,并非是我?的指使,我?所做的只是先于朱雀知道了那個宮人的存在,見?她已然瘋癲,才敢讓她‘被找到’。說實話,我?沒料到她會供出東西來,只?想引導她說一些模棱兩可的言語,她自己說了‘公主’二?字,倒為我?省了不少麻煩?!?/br> 他嘆了一口氣,非常隨意?地道?:“唔,不然咱們將這件事栽給寧樂長公主怎么樣?” 落薇心中一動,卻定定道:“你知道她說的是舒康?!?/br> “自然,”葉亭宴玩著她披散的頭發,“當時你們三人交好,舒康長公主又未同你決裂,舉手之勞罷了,況且……寧樂長公主可不是會救人的人。陛下不也覺得是舒康,才想尋根究底,瞧瞧你們的決裂是真是假么?” 他捻起她的發梢,輕輕一吹,發絲四散,復又垂下:“所以我說,咱們不如栽贓給寧樂,是她的話,才能對上你們的說辭,你聽聽看——當初寧樂知曉邱雪雨求你而?不得,便出面保了她一命,把她送進你宮中去,裝成?另外一個人,伺機對你不利。舒康雖與你決裂,但說要你的命還是牽強了一些,可若是寧樂,便不無可能,不是么?” 落薇聽了,問出一句:“你與寧樂有舊怨?” 葉亭宴笑道:“臣與公主能有什么舊怨,不過?臣知曉,娘娘該是與公主有舊怨的?!?/br> 落薇心中一跳,掩飾道?:“這話說得蹊蹺,我?與她又能有什么舊怨?” 葉亭宴嘴角噙笑,沒有回答,只?是上癮一般來回撫摸著她如同絲緞般柔順的長發——她在殿中睡眠,自然不必束發,只?系了一根長長的朱紅發帶。 他的手穿梭其?中,竟分不清摸到的是她的發,還是那根絲緞制的發帶。 而?落薇卻因他方才那句話有些出神。 她想起了許多從前的事,少時她為宋瑤風伴讀,與寧樂公主宋枝雨也有來往,只?是宋枝雨交好之人與她們迥異,實在算不得太熟。 若真說她對宋枝雨有怨憤…… 便是因為刺棠案后她寫的一首詩。 當年,落薇原本覺得眾臣推舉她成為皇后輔政的提議十分荒謬——她是先太子的儲妃,與宋瀾有何干系?就算要輔政,為何不能作為女官輔政?況這朝中人才煌煌,為何必需她來輔政? 但從前與父親交好的那群老大人不肯松口,紛紛上門來拜會她。 方鶴知不在朝中,眾人中有威望的臣子已然年老,玉秋實文官出身,在資善堂中默默無聞了多年,后不知因何得了先帝信任,進得政事堂,也做過?掌兵使,文武兼任,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日,苦心布置、黨羽遍野。 清流無論推誰輔政,都不敢斷言此人能有與他對峙的本錢。 況且他們還要擔心,若真將此?人培植起勢,朝中會不會陷入如削花變法被廢之前一般兩黨相爭、傾軋不斷的境地? 可是若有一位天下敬服、聲名上佳的皇后,一切就會截然不同。 ——他們不是皇后的外戚,不會與她結黨,只要她以賢名威懾玉秋實不敢肆無忌憚,能夠在皇帝尚還年幼之時處理朝政、為他爭取成長的時間,待皇帝親政之后,玉氏的威脅便能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 有御街之事在前,不會有比落薇更合適的人選。 蘇舟渡聲名?太盛,落薇拜過天下文人之首甘侍郎,也在方鶴知的書院當中讀過?書,受封儲妃,掌蘇氏的天子之劍,曾涉治蝗與平亂之事,若能再習得一二?政事,必定不負眾望。 在接連上門的父親舊交、朝中有賢名?的臣子口中,落薇有些遲緩地意?識到,她似乎已經沒有旁的選擇了。 恰逢此?時,宋瀾再次遇刺,禁宮內外都查不出刺殺之人,他這次傷得重些,險些送命,落薇進宮去看他,應下了他在病榻之上的求娶。 為了在玉秋實手中保下宋瀾這條命來,也為了手中有更多權力、更好地調查刺棠一案。 為了不使朝野生亂、保住明泰中興以來難得的太平,她只?能將自己高高擺在神龕之上,塑成一尊威懾宰輔、不得自由的造像。 宋瀾封后不久,三司上奏,尋出了刺棠案的禍首。 彼時落薇尚在藏書樓中日夜苦讀,以期為接手政事做最好的準備,甚至連這個消息都知道?得很?晚——晚到她尚來不及反應,三司便以雷霆之勢尋到了完整的人證物證,并且給首犯三人供出的五大?王宋淇扣上了謀逆的罪名?。 落薇不可置信,如遭雷擊。 當時她沒有任何證據證明真兇不是宋淇,想盡辦法進詔獄去見?了他一面,卻驚愕地發現他已被拔舌、剜眼、毒啞,只?等一死。 宋淇嗅到了她身上淺淡的薔薇花香氣,掙扎著湊過?來,在她手心寫字,落薇不敢哭出聲來,卻實在忍不住,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guntangguntang。 宋淇寫“非我所為”,又寫“玉在其?中”。 暮春之際,詔獄仍舊寒涼得如同隆冬,他寫過那一個“玉”字之后,落薇打了個激靈,登時出了一身冷汗。 玉秋實!不知宋淇知道?了什么,但他竟說,刺棠案是玉秋實一手所為? 若是他所為,圖的難道?是將親近世家的三大王送上皇位?可他不推舉宋瀾,根本無人會想起這個平素默默無聲的皇子,三大王與宋淇相比,當然更合適一些。 若不是三大?王…… 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越跳越快,越跳越激烈——她也不過十八歲的年紀,宋泠死后又傷心過?頭,此?時回想,才想出了許多不對。 眾人的面孔和言語交替出現在她面前,明明滅滅,宋淇似乎也察覺到了她驟然冰冷發抖的手,和著血握緊了些。 落薇抬頭看去,昔年風流瀟灑、不愛政事的少年,如今面上身上污血肆虐,與地獄鬼魂一般無二?。 他為何會變成?這個模樣,是誰將他變成了這個模樣? 她原本日日到刑部去尋父親的舊友,關心著刺棠案緝兇之事,這些時日,是宋瀾與她同在藏書樓聽各位當世大?儒講學,才叫她一時分心,根本沒有機會保住宋淇。 落薇在他手心細細比劃,要他放心,她一定會拼盡全力揪出真兇,之后為他正名?、救他出去,宋淇一怔,卻帶著笑意堅定地搖了搖頭。 他不答她的話,只?寫“保重”。 還有“玉今盛權,必不收手,恐有多人牽連”。 臨走之時,他似乎察覺到再也不能見到她了,終于忍耐不住,像孩子一般在她懷中痛哭一場,最后寫了一句“瀾弟更險,萬勿肖我?,與以上諸人,請姊盡力護之,淇往生拜謝”。 落薇不敢對他說她的猜測,只?是拼命點頭,轉身之際,她瞧見了宋淇以指蘸血、在詔獄的墻壁上留下的字跡。 他看不見?,字寫得斑駁紛亂、交錯重疊,失了昔年一帖天下傳的優美。 而?她一句一句看著,看得驚心動魄、心痛欲死。 一時是“昔人已乘黃鶴去”[1],一時是“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2],還有幾句他自己的詩——死生微末悲天地,來日逢君再桃李。 落薇去詔獄的次日,宋淇在獄中自盡了。 她得知兇手咬出宋淇之后,本想先與宋瀾商議,可如今面對他時,她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多、越來越不敢開口。 無人可言,更來不及做什么盤算,在宋淇自盡之后,玉秋實便立刻上書,力主從嚴處理刺棠涉案眾人。 落薇再也不敢相信他找出的任何“兇手”,看著日漸變長的株連名?單,膽戰心驚。 她持著玉秋實寫給宋瀾的奏折,上了御史臺。 那是落薇和玉秋實的第一次正面對峙。 在此?之前,她所有一切都是書中學來的,雖說她愛看前朝史書,也陪著宋泠習過?《政治篇》、處理過?政事,可一切終歸是紙上談兵,真對上浸yin官場多年的老狐貍時,她輸得一敗涂地,毫無還手之力。 御史臺前,落薇被玉秋實問得啞口無言——刺殺皇朝儲君,是為謀逆,屬十大?不赦,按律不應連坐?她與宋泠十幾年來情投意合,為他復仇,她為何心軟,難道?身涉其?中? 對玉秋實和宋瀾的懷疑不能宣之于口,她能言的說辭,只?有反反復復的不可嚴刑連坐、有失王朝寬和之道?。 她雖在御史臺上落敗,可慎行殺戮,總歸還算有人支持。 眼看此事將有一二分轉圜之機。 隨后,宋枝雨寫了一首一夜之間傳遍大江南北的《哀金天》,徹底毀去了她之前的所有苦心。 第48章 得鹿夢魚(五) 承明皇太子身側的近衛,是先帝親自賜的名。 傳言皇太子出生的上元節傍晚,彩霞流轉,日落之后仍有?黃光照地?,眾莫能解,有?臣奏《南史》,稱永明八年亦有此奇景,時人上《金天頌》,曰“是非金天,所?謂榮光”[1],今日逢年內第一佳節,又?復現此景,是天降圣主的祥瑞之兆。 上大悅,為皇子所居宮殿題名“金天上宮”,又?為他?近衛賜名金天衛,意即守護金天之隊。 三歲時,宋泠得“承明”二字為封號,岫青寺的寂云和尚與玄微觀的紫微老道為先帝所邀,同?赴皇子生辰宴,寂云和尚搖簽一枚,紫微老道卜了一卦,異口同?聲地?稱“金天上宮”過于狂妄了些。 先帝這才?將宮殿匾額摘下,亦更改了宋泠身側的禁軍名號。 十歲那年,江南洪澇,流民西渡,宋泠在方鶴知處見了許多失去父母的孤兒,為他?們籌措安身。 后來他?在這群人中擇選愿者帶進長風堂,與自己一起訓練多年,重編了金天衛。 十二歲,他?加封皇太子,聲名越來越盛,每每路過汴河大街,常得百姓夾道相迎,金天衛隨行太子身后,穿簪金窄袖麒麟袍衫,佩盤蛇短刀,威風凜凜,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