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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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瀾從瓊華殿園中穿行而過,還沒走到殿門口,劉禧便匆匆追來,說幾位大人尚未出宮便折返,回了乾方后殿等他議事,好似是江南今春有旱,來了急報。 宋瀾無奈,只得將劉禧留下,叮囑了幾句后便離開了。 葉亭宴跟著劉禧自開得繁盛熱鬧的海棠樹下走過。 他垂著頭,看著地面上零落的光影和斑駁的落花,不知為何,每走一步都覺得十分恍惚,像是行在云端一般。 一切好似都沒有發生過,不曾有刺殺、背叛、鮮血、眼淚,也不曾有詭計、偽裝、傷病和假面。他昂著頭去看自己親植的海棠,途經一簇一簇深淺不一的紫薇,它們親密地植在一園之中,正如他與廊下青梅難舍難分的十余年。 葉亭宴微微抬眼,看清了站在長廊盡處涼亭中的落薇,她穿了皇后常服,低沉的緞色——在他渺遠的記憶中,小姑娘總是偏愛艷色、輕紗多些。 可喜好總會改變,人心也是一樣。 今日天太晴,日光晃眼,他不敢抬頭,也不能多看,只是匆匆行至陰影下,熟練地屈膝行禮:“臣叩見娘娘?!?/br> 落薇扶著檐柱坐下,并未叫他起來,她出神地瞧著身旁晴好的天色,伸手欲接幾片飛舞的粉白花瓣。 微風一吹,花瓣落在手心,又飛快遠去了,她重新去抓,一無所獲,手心空空如也,如同什么都不曾擁有過。 煙蘿將園中所有宮人散了出去,隨后同劉禧一起守在二十步開外的廊下。 皇后私見外臣不妥,從前落薇處理朝政,都有宋瀾在身側。 今日宋瀾不在,他臨行前特地叮囑了劉禧一句,皇后要與葉大人說的是內廷私密之事,萬不可叫旁人聽見,又要避嫌,于是二人會見便改在了園中,有侍者遠遠守著,事后問起來,也算有說法。 葉亭宴等不到她的吩咐,便自顧地直起了身子,跪坐在她的腳邊,落薇懶懶瞥他一眼,聽見葉亭宴一本正經地說:“臣早聞娘娘賢名,今娘娘會見外臣,難道不應正衣冠、端肅坐?” 落薇被他逗笑,遠遠地瞥了劉禧和煙蘿一眼,掩口道:“葉大人要是御史臺那起子儒生,本宮還不會見你呢?!?/br> 她將“見”一字咬得繾綣,葉亭宴抬眼看去,見花樹下美人如玉,想出口諷刺一句,心口微窒,卻沒說出話來。 他垂著頭,見自己的手在抖,于是便往寬大的袍服中藏了一藏。 落薇并未見他這細小動作,她拂落了肩上的落花,在廊下直起了身,雙手也規矩地交握了,莊嚴吩咐道:“葉大人,說罷?!?/br> 葉亭宴拱手道:“臣細細地審了,說來太多,不如娘娘問罷?!?/br> 落薇便直接問:“逯逢膺因何要殺張司衣,二人是否有舊?” “娘娘睿智,”葉亭宴飛快地接口道,“昌寧末年,張司衣得娘娘賞識后,機緣巧合,同當時還跟隨著先太子的逯恒大人結識了,一年后,張司衣被調入宮中,于是接觸更多。陛下登基,二人私下定情,逯恒便勸說張司衣早些辭官歸去,放入民間后,他就可以開口求陛下賜婚?!?/br> “是而,張司衣才來尋我,說要出宮,”落薇思量著道,“照葉大人所言,逯逢膺已動娶妻之念,又是為何要殺人棄尸?” 第11章 西園筠生(五) “成慧太后曾居西園,陛下不喜此地,于是西園荒廢許久,除了些許灑掃宮人,平素并無人至?!比~亭宴緩緩回答,“久而久之,西園便成為宮人們密約之地,逯恒與張司衣俱在宮中當差,長日無趣時,也在此私會過?!?/br> 成慧太后便是宋瀾生母,宋瀾登基后,為生母和先皇后都加了極好的號,并以先皇后為尊,生母為輔,此舉得了朝中文官的交口稱贊。 宋瀾初登基時,不熟悉帝王事務,有些不放心交給玉秋實的事,都是落薇處置,真要算起來,她這些年接觸朝政竟比后宮事還多些。 不過落薇行事有章法,信得過的掌事宮人和各位女官亦盡心盡力,這種歷朝歷代都有的密會之事,眾人就算撞上了,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葉亭宴便繼續說:“事發當日,逯恒與張司衣在西園中密會,二人不知因何起了大爭執,張司衣說了叫逯恒怒不可遏的言語,于是沖動之下,他拔刀傷人,隨后將人棄尸井中?!?/br> 落薇緊盯著他問:“怒不可遏,乃至拔刀傷人?是什么樣的言語,讓逯逢膺這見多識廣的金天衛首領惱怒至此?” 葉亭宴面上浮現了一絲笑意,似有些譏誚,但一晃而過,落薇并未瞧仔細:“左不過是張司衣移情別戀,叫逯恒受辱,或是逯恒移情別戀,急于反悔罷了——這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外人堪不破,但確是能叫人生,更能叫人死?!?/br> 落薇默了片刻,方才開口道:“只為情愛,便能生出這樣的殺念?” 葉亭宴一字一句道:“心愛之物被人橫刀奪去,心愛之人背棄舊日誓言,焉有不傷、不恨、不怒、不妄之理?” 他今日的聲音愈見低沉,與往日似有不同,落薇本仰頭專心看著對面的花雨,聞言卻像是聽了十分驚詫之事般,猛地瞧了過來。 葉亭宴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沒有來得及避開,于是就這樣回望回去。 望得久了,眼中酸澀,不免蒙了層水光。 落薇表情不明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收斂目光,低笑了一聲。 葉亭宴問:“娘娘為何這樣看著臣?” 落薇移開了目光,盯著自己衣袖新落的花,低聲答:“你的聲音,有些時候,很像本宮的故人?!?/br> 葉亭宴道:“臣……不也是娘娘的故人么?” 落薇漫不經心地說:“是啊?!?/br> 兩人之間忽地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葉亭宴耐心地跪著,等著落薇再次開口。 落薇卻仿佛忘卻了這人在眼前一般,良久沒有言語。 劉禧踮腳看了一眼,低聲問身側的煙蘿:“娘娘和這葉大人怎地都不說話,這是問完話了,還是?” 煙蘿卻道:“娘娘并未起身,怎能算是問完了,勞劉翁多等一會兒罷?!?/br> 劉禧連連道:“豈敢豈敢,都是為臣的本分?!?/br> 果然,煙蘿話音剛落,葉亭宴便說了句什么,引得出神的皇后娘娘面色微變,將頭轉了回來。 “你說什么——” 葉亭宴垂著眼瞼,舒了一口氣,眉頭微微蹙起,將剛剛的言語仔細重復了一遍。 “臣道,這情愛之事,其實是臣和陛下的猜測,也是陛下示意臣如此告知娘娘的。逯恒在招認之前,便被朱雀司拔了舌頭,什么都沒說,這拙劣言語,娘娘為何立時篤信了呢?” 有風吹過,園中花影搖曳,滿地紛亂。 落薇問:“葉大人這話是什么意思?” 葉亭宴不卑不亢地道:“臣有一惑,請娘娘為臣解惑?!?/br> “言來?!?/br> “那一日,臣在去往點紅臺的路上,不慎沖撞了娘娘鳳駕,臣跪在路邊謝罪,鳳駕去后,臣惶恐,欲尋同僚并行,于是折返,隨后——” 他說到這里,仰頭向上看了一眼。 當日春光晴好,一片云過來遮了日光,他才能抬頭,那時仰觀,瞧見的是澄碧天色、綿白云朵。如今仰頭,他順著倒掛楣子,瞧見的是漆色鮮艷的檐枋,還有太平梁最尖處的黑暗。 那里描了幾只白色的鳥類,似乎也想從這漆黑穹頂飛到天上去。 “臣瞧見娘娘宮中的內人——便是那邊站著的那一位——步履匆匆地往西園去了,過后不久,臣負傷,小裴大人來時,便撞上了西園疾跑的宮人?!?/br> 落薇順著他的目光朝煙蘿的方向看了一眼,煙蘿不知她的用意,有些擔憂地抿了抿嘴。 “隨后臣接手此案,議定案犯、謄寫卷宗時,忽地生了個有趣的念頭?!?/br> “此案移到逯恒身上,全憑小裴大人拾得的那枚青玉指環,也緣自西園宮人見拋尸之地大門洞開——逯恒敢行此事,是篤定西園鑰匙只有金天衛有,那處又人跡罕至。尸朽成骨,過上幾年便無人能追根尋底了,可除卻他自己,還有誰能開門相邀?” “再者說,指環本屬私密物,案發有五日之久,逯恒必定察覺到丟失?;厝ふ疫^,指環若丟在小裴大人能隨手拾到的地方,他自己怎么會尋不到?” 言罷,葉亭宴依舊用那樣溫柔和緩的聲音道:“娘娘可能為臣解惑?” “葉大人的意思是,那一日,是本宮遣人,開西園門,丟棄指環,又假借為大人請同僚之機,叫那宮人刻意撞上,將事情鬧大?”落薇面上神情未改,甚至懶洋洋地抬手鼓起了掌,“精彩,實在精彩,大人這一番言論比刑部經年老吏更甚,若非本宮身處其中,簡直要稟了陛下,將大人調到刑部做尚書郎才好?!?/br> “娘娘初時百般試探,在朝野議論間推了一把,不惜自己的聲名也要將案子交到臣手中?!比~亭宴仿佛沒有聽見她后半句話,只是順著她的話頭繼續道,“事后更是冒險赴約,暗示臣‘順利’地破了案——娘娘玲瓏心計,不費吹灰之力鏟除敵手,片葉不沾身,實在叫臣拜服。只是不知,逯恒與娘娘結識亦久了罷,娘娘與他有何舊怨呢?” 落薇冷冷地問:“你可知攀誣本宮是多大的罪過?” 葉亭宴并不很真心實意地道:“臣罪丘山?!?/br> 他說話又輕又緩,娓娓道來,落薇聽在耳中,竟然自脊背漫延過一片細細的顫栗來。 心跳如擂鼓,不僅是驚詫和恐懼,更有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在。 她瞧著他平靜淡漠、又暗含鋒刃的面孔,莫名被那種感情cao縱,突然低低地笑出了聲。 她笑得越來越大聲,旁人看來,只以為是皇后聽了什么叫自己萬分喜悅之事,可葉亭宴望去,確信看見了從未在這舊日親密之人臉上瞧見過的、陌生含蓄的瘋狂。 落薇以氣聲問:“大人說得樁件細致,可是——你有證據嗎?” 葉亭宴輕聲細語地道:“如今那西園疾行的宮人不是已到娘娘宮中當差了么?當日瞧見的……也只臣一人罷了,娘娘是最細心之人,想要不落痕跡,怎么會為臣留下證據?!?/br> 于是落薇拊掌大笑:“那本宮方才說錯了,大人不該去刑部,該去瓦肆說書才是,且大人說了這么多,本宮也有一惑,請大人答?!?/br> 葉亭宴尚未說話,落薇便飛快道:“點紅盛會當日,大人在道上是‘不慎’撞見本宮的罷,本宮記得,你是說道路不識——那你是怎么知曉,本宮宮人去的是西園方向,又是在哪里探得了高陽臺這一廢棄宮室呢?大人對皇城之路如此熟悉,這些年來,當真對汴都毫無關心嗎?” 聽了這話,葉亭宴唇角的笑僵了一僵。 落薇繼續道:“秘密,之所以為秘密,便是傳揚出去,亦有矢口否認的底氣,本宮有,大人有沒有?” 二人相視,忽地笑開。 葉亭宴伏下身去,揚聲道:“臣多謝娘娘解惑?!?/br> 落薇揮手叫他起來:“本宮要問的也問完了,逯恒一案,葉大人辦得漂亮,內外妥帖,只是秋日太遠,雖陛下心定了,但逯逢膺未死,本宮總是替張司衣不平的?!?/br> “娘娘放心,秋后行刑人多,朱雀司定然不愿湊刑部的熱鬧。另外,臣請旨,張司衣是娘娘舊人,尸身如何處置?” “本宮會著人厚葬,發還母家,同賞她的家人,念經祈福,葉大人有心?!?/br> “臣替司衣深謝娘娘?!?/br> 落薇略微點頭,滿意道:“如此再無疏漏,本宮不便留客,葉大人,傷可好些?早些出宮罷?!?/br> 葉亭宴起身揖手,他跪得太久,有些站不穩,扶著廊柱才站定了,剛轉過身去,落薇便在他身后突然道:“對了,大人可知,高陽一臺,得名何處?” 路邊的紫薇沒開花,地上不知被誰栽了幾株蔫蔫的一葉荻,它常生在山坡林間,如今嬌養園中,反而不再茂盛。 葉亭宴看著它們,住了腳步。 劉禧和煙蘿遠遠地朝二人走了過來,趁二人未至,葉亭宴低聲答道:“是宋玉的《高唐賦》——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1]?!?/br> 落薇道:“本宮上次登臺,猶是少時,去歲清明,陛下出郊行祭,本宮身子不適,未能同行,在高臺下瞧了瞧那處的瑾花,朝生暮死,何其可憐?!?/br> 葉亭宴回首,道了一句:“娘娘保重身子,切勿傷懷?!?/br> 第12章 西園筠生(六) 目睹對方青綠色的身影消失在舊日園中后,煙蘿走近了,問道:“他同娘娘說了什么?” 落薇不語,園中宮人尚未被喚回,她扶著柱子起身,忽地像是閨中少女一般甩了甩自己的寬大的朝服袖子,將落花抖落之后,她干脆脫了外袍,提起層疊裙擺越過圍欄,直接躍到了花樹之下。 煙蘿接了她沉重的外袍,有些擔憂地喚:“娘娘……” 落薇閉著眼睛,伸出雙臂,像是最最青春年少時一般,在樹下轉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