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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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說,行香山還是到了。 大清早來爬山的人比想象中多,情侶,親子,大家庭……男女老少大狗小狗樣樣不缺,聽著耳邊小孩子興奮的尖叫聲,洛螢沒睡醒的腦袋隱隱作疼。 此時天還是黑的,但山梯兩側皆有隔著一定間距的燈光,天色對登山影響不大。行香山不是很高,不出意外他們能在天亮之前抵達山頂,洛燭拉著不情不愿的jiejie,正式開始他們今天的安排。 沿著臺階向上走,洛螢揚起頭,仰望顏色不一的天空,頸上圍巾微松,身邊人伸手替她圍緊,她瞥他一眼,只看見他染著燈光顫動的睫毛。 這個人,是她弟弟啊。 她當然不是今天才知道,卻莫名在這一刻感到久違的清醒。 心臟抽動。 眼睛再次看向天空。 靠近山這一側的天是深邃的,藍色紫色都揉碎在漆黑的天幕之中,向外延伸,與其接壤泛著斑斕色彩的則是受光污染嚴重的天宇。天穹之下,黃點白點串成一張熒光點點的大網,編織著整座城市的美夢,盡管這座城市或許從未歇息過。 一步,兩步,一層,兩層,凌晨,清晨。 過于冷冽的風從面前搖曳而過,仿佛夾帶著宇宙的訊息,將不知何年何月何處的聲音帶到她耳邊。 那是無奈又調侃的語氣。 “——所以,你就是太缺乏鍛煉了,jiejie?!?/br> 霧霾藍色調的陰影落在背對著東邊的洛燭身上,還不到太陽升起的時候,然而光亮已經足夠洛螢在此時看清弟弟面上的表情。 一臉好笑。 “……要你管?!边叿鲈谒直凵闲菹⑦吿ь^瞪他的jiejie,絲毫沒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自知之明。 “才爬多久,你這身體素質,到底怎么過的體測?!?/br> “說了不用你管?!北凰钸兜脨佬叱膳?,洛螢狠狠掐住他的上臂。 然而不知何時起,她弟弟的手臂上已經沒有能任她掐捏的軟rou了,一爪子下去,頂多能捏起一些皮。 仿佛一腳踹到空氣里,落空空的感覺使她氣悶,只好撇開頭不看他。 還不如在濕氣濃郁的宿舍里睡覺。 她到底為什么要答應他出來爬山? 四月的清晨,遠處天際微光浮現,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的洛螢是真的腿腳發軟,若不是骨子里的矜持撐著她,她真想像不遠處那家人一樣,一屁股坐下休息。 她時常反思自己的臉皮總在不該厚的時候厚,不該薄的時候薄。 “照這個速度,可能看不到日出了?!?/br> “那就不看?!北旧韺κ裁慈粘鼍蜎]有執念,洛螢既沒被激將到,也不感到愧疚。她就像個任性的孩子,而包容她的人就在面前,一直都是。 “唔……那要在這里休息嗎?”洛燭張望四周,“歇一會兒我們下山?” 他屈服得很果斷。 既在她預料之中,又讓她心中升起一股新的不滿。 什么啊……都到這里了。 就這樣回去,不是太可惜了嗎?白費那么多力氣。 她默不作聲,不拒絕,但也不肯定。 沒等到回復,洛燭回頭看她,兩人無聲對視片刻,流光在眼底打轉,千言萬語融入沉默的空氣,他睫毛顫了顫,突然閉上眼。 手指微微蜷縮,洛螢垂眼,專注打量石階工整的紋路,甚至數起上頭的沙礫。 一粒,兩粒,三?!?/br> “姐……”低下去的聲音,平靜中帶著一絲妥協,然而洛燭長舒一口氣,接著說出口的不知是抱怨還是陳述,“你真是……又這樣?!?/br> 對啊。 又這樣。 就這樣。 怎么了?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的脾氣…… “就想讓我逼你……”沒好氣的腔調。 洛螢終于再度抬起頭,又一次對上弟弟藏在陰影里那雙眼,她知道,他沒有生氣。 眉蹙著,嘴角卻微微上揚,一副拿她沒辦法的無奈表情,洛燭摘下她的手握在掌心,另一只手戳戳她的臉,聲音很輕。 “jiejie……你就是想要我做壞人?!?/br> 兩邊都想要。 全都想要。 哪怕雙方矛盾。 心中有傾向嗎?不好說,她不想做出選擇。 ——那能替她選擇的人只有一個人。 由他替她決定去向,由他來擔當風險,由他來承受她不愿意面對的選項后果。 所有責任都交給他。 猜中她不愿意面對的心思,她不會承認,猜錯,她也不認。她只負責指責埋怨,不論他選擇的是哪一邊。 就是這樣任性不討喜。 “……不行嗎?” “……”視野里的他,嘴角上揚的幅度又大了些,她的身影在他的眼中搖晃,猶如水上晃動的波痕?!皼]有不行?!?/br> “沒有不行……”柔和的嗓音輕輕重復,恍惚間她似乎聽出一絲令人不解的歡悅?!癹iejie,只要你需要……我來做壞人就好?!?/br> 全世界,只有一個人會這樣明白她,包容她,哪怕是mama和爸爸都做不到這點,她無比清楚。只有她弟弟,只有洛燭,會這樣成全她的貪欲。 “所以——”他側身看向東邊,清晨青藍色的光線在他側臉上書寫世界的呼吸,俊朗又柔和的輪廓,“我們繼續走吧?!?/br> “……我不要?!?/br> “我不管?!?/br> “我不要?!?/br> “說了不管你?!?/br> 就這樣用力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往繼續向上爬的道路。 對。 就是這樣。 “被逼無奈”的她,不得不向上走。 他替她做出了選擇,在她給出的選項里??此剖撬坏貌宦犓?,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韁繩始終在她手上。 這是只屬于他們的默契。 那一天,他們走走停停,卻還是趕在日出之前抵達山頂,然而最后誰都沒有心思欣賞太陽升起的美景。 世界披著光紗,將旖旎的色調融入天地,萬物都氤氳模糊起來。露珠從一片普通的葉子上悄然滑落,盈縮著世間光亮的水滴藏起某個角落里發生的故事。 影子在日光中拉長。 湊近的溫度。 呼吸交錯。 兩人的輪廓一同融化在白色的光中。 渾然一體。 ——那是洛螢二十歲時的四月。 又一次抵達山頂,此時的心境與似乎那時截然不同。 ……也是。 那時候的她,還沒想過會和洛燭分開。 親姐弟之間,明明不可以。她當然知道,但并不理會,執拗認為他理所應當待在她身邊,就算不能公開,就算只能偷偷摸摸相處……只要他們兩個彼此相伴就好。 可是現在…… 到底能不能想起呢? 最初的最初,還是普通姐弟的他們,是什么模樣? 目光所及,光芒交匯之處,似乎出現了兩個小孩子。 幼小稚嫩的形象宛若根據記憶與想象塑造出來的偽物,她以毫無可能的第三人視角,注視著聚在一起玩耍的兩個孩子。 他們在搭積木。 高樓豎起,又搖搖欲墜。 你們當時,想過嗎? 日后的分別。 眺望橙粉色的天空,眼睛稍微感到刺痛,畫面有那么一瞬失真模糊,難以直視的亮光藏在遠方天際線下,呼之欲出,她與洛燭并肩站在一起。 小孩子笑叫的聲音,成年人歡聲交流的聲音,樹葉飄拂的聲音,林間鳥叫的聲音……明明嘈雜的聲響沸沸揚揚,四處涌動,她卻莫名在呼吸的節拍中聽見自己心臟的躍動。 “啊,出來了出來了!” “攝像機擺好了沒?” “mama,我看不到……” “大家別急,小心,哎,也別擠?!?/br> …… 吵吵嚷嚷,卻給了她勇氣。 “姐——” “洛燭?!敝棺∷脑?,雙手藏在身后,手指交纏,洛螢深吸一口氣,再徐徐吐出?!疤炝亮??!?/br> “???天亮了……嗯,是亮了?!憋@而易見的事,她這么一提,他感到莫名其妙。 “新的一天……”她轉身面對他,鼓起勇氣注視著他的雙眼,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顯得發抖,“我覺得……我們也應該有個新的開始?!?/br> 洛燭沒有出聲,神情卻一僵,怔怔看著她。 他不是蠢貨。 幾乎下意識就能推斷出——這話的言外之意,絕對不是什么關系更進一步之類的東西。 恰恰與之相反。 “這半年來的……胡鬧?!彼D難吐出這個詞?!霸撚袀€了結?!?/br> 心臟仿佛漏了個洞,冬日冷風不斷灌入其中,將裂口撕扯得更大,直到世界因此破碎灰暗。 疼嗎? 不疼,只是感到麻木,仿佛經歷過無數次。 “我們,像以前那樣相處,也很好……對不對?” 無數次,在噩夢里。 曾經聽說,謊話說多會變成真話??韶瑝糇龆嗔?,也會變成現實嗎? 一切似乎都早有預兆,他本應早有準備,卻還是手足無措。 “洛燭、小燭……是我不好,那些事……但我們——” “姐?!彼惓@潇o打斷她的話,以一種平靜到詭異的態度面對她,“你的意思是,用不著我了?” “……” 該怎么回答? 洛螢毫無頭緒。 他是她弟弟,是她重要的家人,他對她的必要性無需多言,可是他的問法太過刁鉆,太過奇怪,奇怪到她不禁蹙起眉。 什么叫用不著?這種像指代工具、物品的說法。 她從沒這么想過他——真的嗎? 遲來的疑問敲響警鐘,洛螢詰問自身,陷入自我懷疑。 真的沒有嗎? 把洛燭當做一件工具,甚至讓他接受這個身份,甚至讓他心知肚明地維持下去。 可是,真的有嗎?如果有的話,如果她現在才意識到的話…… 那個勉強的笑再次搖搖墜墜出現在視網中。 她知道,她清楚,她一直一直一直依賴著洛燭,因為他是她的弟弟。他們年齡相仿,關系要好,總是待在一起,共同話題很多,只要他們想,能話題不重復連續聊上好幾天,她還發自內心信任他……對她來說,洛燭既是另一個自己,又是另一個與自己互補的存在。 他毫無疑問是她最親近的家人,就連mama,就連爸爸,也比不過他。 她從未想過其中是否還有其他因素。 工具? 小時候,當她因身體只能待在家里時,總是希望能從他口中得知更多經歷,更多故事,然后想象自己也處于其中,他是她汲取外界信息的重要途徑。 ——這種工具嗎? 她想不出還有哪些方面。 可是上小學以后,他們就無需再像那樣通過話語分享外界生活——她已經可以自己探索世界了,即便在那時讓他產生這種想法,也不應該持續到今天。 洛燭,為什么你會這么想? 與那雙沉寂的眼眸對視,她手指發冷,身后在那瞬間冒起一股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