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確實是因為剛才手機屏幕的光涼了一下的緣故，眼睛在習慣了更亮的光源后，再也無法在昏暗的環境里恢復視覺，頭頂微弱的光芒不再能照亮前路，查爾斯憑借記憶尋找小路。

    他專心致志地盯著腳下，從而忽視了方向，直到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后的杰忽然扯了扯他的衣服，驚喜地說：“看，查爾斯！有光！”

    查爾斯興奮地抬起頭——

    一群群飛散發著微光的小點在樹影中飛掠。它們排成一列修長的綢帶，仿佛橫貫天際的銀河。那光芒十分微小，閃爍不定，然而又異常璀璨與灼亮，幽藍、明黃、血紅、燦金、炫紫……那其中仿佛濃縮了一整個宇宙所能擁有的顏色，美麗得像是一場幻夢。

    他們站在原地，仰著頭凝視那條如海波般流淌的光帶。光帶也凝視著他們，那視線磅礴浩大，仿佛星海垂首的一瞥。

    難言的喜悅充斥著兩人的心靈，與此同時他們也感到一陣痛苦的戰栗，仿佛整個人生都被陳列在某種超脫存在的視線之中一覽無余。

    自慚形穢，羞愧難當，同時也受到了安撫——就仿佛在講述完自己犯下的所有錯誤后，迎接了來自母親的愛憐眼神。

    那份愛憐如此龐大，又是如此充盈著母性，迷人之處徹底超越了性別，而那被完全接受、被投以毫無保留的愛的感受是如此幸福，以至于令他們在強烈的心理快感中渾身燥熱，硬如鐵杵。

    “我們應該過去看看?！苯芮穆曊f。

    他貼到查爾斯身上，抵著他，手慢慢地往下滑，停在查爾斯的小腹上。他用撫摸發絲般的柔情梳理著查爾斯的毛發，查爾斯的喉結動了動，底氣不足地拒絕道：“我們應該往回走……”

    “我們應該過去看看?！苯艽驍嗔怂?。

    “……”

    “我們應該過去看看，查爾斯?！苯茑卣f，他的聲音沾染上激情和狂熱，“我們應該過去看看！來吧，查爾斯，我們一起去，過去看看！”

    他牽起查爾斯的手，直直地朝著光帶走去。查爾斯像個正面對喜怒無常的母親的孩子一樣，不情不愿，卻也無法反抗地跟上了杰的腳步。

    伊芙琳忽然驚醒過來。

    她迷糊地揉著眼睛，把腦袋從伊薇的小腹上抬起來，問：“我睡著了？我……睡了多久？”

    “一刻鐘出頭，寶寶?！币赁庇崎e地說。她饒有興致地遙望著窗外，喝了一口酒，“我看你睡得太香就沒有叫醒你?！?/br>
    “你應該叫醒我的?！币淋搅栈顒恿艘幌录绨蚝褪直?，酸麻感一起涌上來，她痛得倒嘶一口涼氣，“嗷！我的手都麻了！”

    “噢，抱歉寶寶，我真的忘記了人類有多脆弱?！?/br>
    “哼嗯?！币淋搅照f。

    “不打算馬上原諒我嗎寶寶？”

    “不是那個?！币淋搅胀ｎD了一下，“你還是在反復用‘人類’這個詞，而且是用來形容我的。我想我一直在忽視一種可能：你沒有在開玩笑，對吧，jiejie？”

    “不是對你，寶寶，絕不對你?！?/br>
    第139章 第五種羞恥（11）

    “哼嗯?！币淋搅蘸吆咧?，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斜過身體去取放在小桌上的酒瓶。她忘了手臂的酸麻發痛，側過身體時重量壓到了那只手上，頓時痛得她叫了一聲，身體失去平衡，朝著和地面栽倒。

    就在她幾乎要砸到地板上時，某種奇異的力量托住了她，擺正了她的身體。小桌上的酒瓶漂浮到伊芙琳面前，伊芙琳盯著它看了幾秒，抬手接住。

    “?！钡囊宦?，酒塞自動拔出，飄到小桌上擺好。

    伊芙琳把瓶口懟到嘴邊，腦袋一仰，喉嚨動了幾動，然后手背一抹嘴唇，把空酒瓶放到了酒塞邊上。

    “所以，不是人類?！币淋搅照f。

    她鎮定地拍了拍胸口，流暢地打出一個酒嗝，說：“我可能是喝醉了?！?/br>
    “是這樣嗎，寶寶？”

    “沒錯，我喝醉了?！币淋搅展麛嗟攸c頭，口齒清晰，語句流暢，“所以，不是人類。那你現在是什么？”

    伊薇張嘴要說話，卻被伊芙琳揮舞著手打斷。伊芙琳搖頭晃腦，說：“讓我先猜一下，嗯，我猜你現在是……魅魔？”

    “我知道沒那么難，但你想得也太快了吧寶寶?！币赁卑г沟剜狡鹱?，小孩子發脾氣似的，“你就不能給我一個宣布正確答案的機會嗎？你總是更聰明的那個，我也想聰明一下的！”

    “第一件可以確定的是我們的父母不是魅魔，第二件可以確定的是我和艾德琳也不是魅魔。所以，讓你變成現在這樣的一定是什么外因?！币淋搅绽潇o地說，可說到此處她忽然不確定起來，試探著問，“爸爸mama艾德琳和我……都是人類吧？”

    “說老實話，我不太確定?！币赁闭\懇地說。

    伊芙琳捂住胸口：“真的嗎？！可是我覺得我很人類??！”

    伊薇匪夷所思地看著伊芙琳的后腦勺。

    她心說寶寶你真是有你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幽默感，爸媽和艾德琳先不說，你嘛……哪怕我現在不是人了，你也是我們家最不像人的。

    “寶寶，你就是你自己而已?！币赁焙攘丝诰茐簤后@，“你大概率還是人類的。我猜是。還是有可能是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問過主人（lord），主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是個魅魔，還可以問上帝（lord）？這也可以嗎？”伊芙琳驚訝地說，“等一下，你的主人應該是撒d——”

    “噓?！?/br>
    伊芙琳牢牢地閉上了嘴。

    “祂在聽嗎？”她說，疑神疑鬼地四處張望，甚至往伊薇的身上靠了靠，“祂會把我也變成魅魔嗎？我不想變成魅魔?！?/br>
    “你想變成什么？”

    “人類?！币淋搅障胍膊幌氲卣f，但緊接著就想起伊薇親口說不知道她是不是人類，于是緊急改口，“不，我也不想‘變成’人類，我就想維持我現在的樣子?！?/br>
    “哼?！?/br>
    伊芙琳說：“你的剛才的語氣很奇怪呢，jiejie?！?/br>
    “……呃，對，是我?！币赁迸e杯的手微微顫抖，“抱歉，寶寶，原諒我在提及主人的時候情緒激動，畢竟我和主人的關系并不尋常?！?/br>
    “你是祂的情人？”伊芙琳合乎邏輯地猜測道。

    “噢，老天，不，不不不?！币赁闭f，“嚴格說來我應該是主人的女兒……呃，大概吧，我其實沒有弄明白過。主人說我的靈感相當低——就是資質很爛的意思——留在他身邊打打雜什么的就好?！?/br>
    “我還以為你就像故事里講的那樣擔負著各種引誘好人的任務呢?！?/br>
    “原本是那樣的?！币赁闭f，“其他姐妹和兄弟都被派出去了。這個世界似乎只有我一個獨苗，說起來我應該算是小女兒誒?！?/br>
    伊芙琳扶住了額頭：“我有點暈……”

    “你醉了?！?/br>
    “喝這么點怎么可能醉?！币淋搅照f，而后立刻改口，“對，我更醉了?！?/br>
    她手臂不穩般晃了一下手中新開的、只剩了個底的酒瓶。酒水倒進浴衣，很快就被吸收得一干二凈。

    她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打算回房間休息。今天她知道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也太復雜了，她覺得事情的真相有些難以接受——jiejie變成魅魔倒沒什么不好接受的，jiejie一直都很怪，變不變魅魔她都一樣怪。

    最讓伊芙琳覺得難以接受的是jiejie親口說她也不知道伊芙琳是不是人類……怎么可以這樣??！

    伊芙琳當了快三十年人，怎么突然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了？！

    “等等?！币赁苯凶×怂?，一疊紙飛到了伊芙琳的面前，“劇本在這里?！?/br>
    “……變成魅魔沒能幫你提升演技呢，jiejie。居然還得讓我幫你分析劇本和演法嗎？沒有我的話你該怎么辦呀?！币淋搅諊@著氣擺手，“jiejie你直接放到我房間里吧，省得我拿了?！?/br>
    她憂傷地拖著腳步下了樓，往房間走，踩得地面砰砰作響。越接近門口，她的動作越就越慢，越遲疑不定。

    快進門時，對面的門開了。

    伊芙琳飛快地轉過身。

    ?？死终浦T，聞了聞氣味，說：“我還在想你為什么問我是不是喝酒了……果然是你自己喝酒了。伊芙琳，喝酒之后下海游泳很危險。還好你沒有出事?！?/br>
    “什么沒出事?！币淋搅諢o精打采地說，“出事了，出大事了！”

    ?？死麘岩傻囟⒅?，緩慢地重復了一遍：“出大事了?！?/br>
    伊芙琳定在門口思考片刻，忽然湊到?？死砬?，把?？死块g里一扯，順手把門也關上了。

    ?？死Ｈ坏乜纯淳o閉的大門，又看看渾身酒氣的伊芙琳。

    他抬起手橫在胸前：“……你想干什么？”

    伊芙琳神秘兮兮地湊過去，芳香撲鼻，?？死宦劸椭酪淋搅諞]有喝醉。醉酒的人聞起來是酒水發酵一般的酸臭味，但普通地喝酒沾染上的氣味是酒水原本的味道，那是叫人微醺的酒香。大部分人其實很難分辨這兩種酒氣，然而?？死麑Υ撕苊翡J——職業需要。

    伊芙琳來之前喝了好酒。

    ?？死泊_實在這香氣中微醺了。

    伊芙琳幾乎貼在?？死纳砩?，小聲告訴他說：“我可能不是人呢，雅各?！?/br>
    她說話間氣息輕輕撲打在?？死钠つw上，忽冷忽熱，激起?？死麧M后脖子雞皮疙瘩。他心煩意亂，心神不寧，心猿意馬，然而沒錯過伊芙琳的話。

    ?？死粫r失語：“……”

    伊芙琳眨巴眨巴眼睛：“……”

    “雅各？”伊芙琳伸出一根手指，戳戳?？死哪橆a。

    “……你醉了，伊芙琳?！毕？死滔铝藵M腹吐槽，手臂繞過伊芙琳要去開門，“回房間洗個熱水澡然后睡覺吧?！?/br>
    伊芙琳拍下?？死ラ_門的手，不滿地瞪他：“你不相信我？”

    “我知道你是人類?！?/br>
    ?？死弥匾魪娬{了“知道”這個詞。

    “你怎么能確定？”伊芙琳說，她忽然逼問道，“你了解不少關于非人類的事情，對吧？”

    說話時她后退了一步，燈光照亮了她的面孔。伊芙琳雙眼明亮，顯然既理智又清醒，根本一點喝醉了酒的樣子都沒有。

    “當然?！毕？死娌桓纳?，“之前我告訴你我是斯塔克集團的研究人員，那嚴格來說其實不是在說謊?！?/br>
    “也不是事實?！?/br>
    “我畢竟還是簽了保密條例的。而且，我也不太想讓你知道真相，因為……”?？死穆曇舴诺土艘恍?，雙腳蹭著地板，像是很不舒服似的，變換了好幾次站姿。

    伊芙琳又慢慢地靠近了?？死?，雙手輕輕搭在他胸口，仰頭望著他。

    “因為？”她輕輕地、鼓勵地、催促地說。

    “我的工作其實是被研究。我想這也算是一種研究人員，對吧？”?？死柫寺柤?，故作輕松，“我知道你是人類，伊芙琳。我……我才是……”他終于說不下去了，別過頭，不敢看伊芙琳的表情。

    伊芙琳放在他胸口的手輕輕用力。

    她被?？死f到一半的話激發了無限的想象力，此刻已經眼淚汪汪了。

    ?？死懿碌剿龝胄┦裁?，肯定是各種被當做實驗對象的慘狀，以伊芙琳黑暗、奇詭的腦回路，她想到的內容很可能比真實發生的事情更可怕……

    不。

    她能想到的內容大約會和真實世界持平。

    靠在?？死乜?，伊芙琳淚水漣漣地仰頭望著他。?？死醚劢堑挠喙饪辞辶?，心想她看起來真的好、好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