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無聲息的化解危機，帝王從容不迫的運籌帷幄，才是權術的至高境界。

    完顏宗翰微有尷尬之意。

    他見到皇帝親臨，自然跪在地上，可完顏晟沒讓他起身，他自然不好擅自站起，但跪著說話，總不會如站立般硬氣。

    “啟稟皇帝?！?/br>
    完顏宗翰算準完顏晟不能出面，而完顏晟倏然若無其事的出來，著實讓他猝不及防，不得不重新整理思緒道：“只因為我等關心皇帝的龍體?！?/br>
    一找到突破口，完顏宗翰言語立即順暢起來，“這些日子，我等素來只聽帝聲，未謀皇帝的面容，自我女真人團結起來后，從未有這種詭異的事情發生?！?/br>
    “你在懷疑什么？”完顏晟不急不緩道。

    完顏宗翰眼珠微轉，“我等懷疑皇帝遭遇了不測，被外人韓企先控制，這才如此表現?！?/br>
    韓企先低頭不語，可他額頭的汗水并沒有減少。

    沈約見狀，心中起疑，暗想完顏晟出面就化解危機，韓企先如何像大難臨頭的模樣？

    完顏晟微笑起來，可笑容卻像經過了冰凍處理，“你覺得韓企先有不經過爾等，就控制朝政的本事？”

    完顏宗翰聽出皇帝的質疑，狡辯道：“權利本會讓人瘋狂?！?/br>
    完顏晟輕嘆一口氣，喃喃道：“你說的不錯，權利果然會讓人瘋狂的?！?/br>
    完顏宗翰不肯定完顏晟是否暗示什么，可只能硬著頭皮道：“我等憂心皇帝的安危，宗翰想到祖宗訓誡，這才找到宗干，商議此事，決定召集勃極烈議事、一定要見皇帝一面求得心安，宗干，我沒有說錯吧？”

    完顏宗干自完顏晟到來后，就和死了般，這會兒終于吐出一個字，“是?！?/br>
    完顏宗翰卻是如釋重負，“因此我等到達乾元殿議事鐘前……”

    向殿外大鐘一指，完顏宗翰強調道：“皇帝，太祖之前，女真人就已習慣在這口神鐘前議事、商量對策。太祖亦是遵循此法?！?/br>
    沈約不由再看了一眼懸掛在殿外的那口鐘，暗想什么圖騰、族中信物更多是信仰的產物，那這口鐘呢？是信仰，還是真有異象？

    鼓起勇氣抬頭看向完顏晟，完顏宗翰緩緩道：“到皇帝時，這個女真人的規矩一直保留著?！?/br>
    完顏晟淡然道：“你是想說，你做的沒有任何問題嗎？”

    完顏宗翰微吸一口氣，沉聲道：“不錯，宗翰此舉沒有任何問題?！卑菏卓聪蛲觐侁?，完顏宗翰似乎勇氣漸復，繼續道：“當初太祖稱帝，本是我等一力相勸，而太祖稱帝后，有些話，宗翰至今還記得?！?/br>
    完顏晟卻像忘記的樣子，“二哥說了什么？”

    完顏宗翰肅然道：“太祖當初對著我等說過，他雖然從族長做到了皇帝，可我們女真人的強盛卻不是因為皇帝一人，而是因為千萬團結齊心的女真人。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只要女真人團結起來，就不會有任何人可以欺辱我們?！?/br>
    長吸了一口氣，完顏宗翰動情道：“太祖說過的話，宗翰一日不敢忘卻?！?/br>
    完顏晟卻沒什么動容，反問道：“你的意思是……朕忘記了嗎？”

    他一直都少用威嚴的自稱，似乎和眾人并無兩樣，但“朕”字一出，大殿蕭殺。

    完顏宗翰卻不再退縮，昂頭道：“不錯，宗翰覺得皇帝似乎忘記了?！?/br>
    緩望眾人，完顏宗翰竟然站了起來，一字字道：“皇帝似乎忘記了，大金能有今日，是完顏家數不清的兄弟用性命換來的?；实垡菜坪跬浟?，族中有難，眾兄弟也應該彼此齊心，坦蕩無間，而不是遮遮掩掩、避而不見?！?/br>
    完顏晟默默的看著完顏宗翰，并未動怒，亦不反駁。見完顏宗翰站起，他也沒有喝令其跪下來立威。

    完顏宗翰見到皇帝的平靜反倒暗自心驚，可知道射出的箭絕沒有挽回的可能，繼續道：“我等一心為了女真全族的強盛，今日這才來到這里，韓企先始終堅持皇帝有恙，對我等這才不見，但如今看來，皇帝的身體并沒有任何問題?！?/br>
    眾人都向完顏晟看去。

    帝位上的那人威嚴無限，看不出任何毛病。

    “宗翰認為，皇帝需要的不是我等的解釋，而是應該給我等一個合理的解釋！”

    完顏宗翰目光咄咄道：“皇帝，你說是也不是？”

    第1415節 繼承人的問題

    大殿寂靜。

    眾人帶著詫異的看著完顏宗翰，哪怕完顏宗磐都有些詫異，未敢呵斥。

    完顏宗翰在向金帝挑戰？

    但對他們來說，這種場面并不少見，事實上，女真人素來講究群策群力，處理事情讓人信服才能讓全體女真人信服。

    對族長發出質疑的聲音，并不少見，而和皇帝針鋒相對的事情，亦時有發生。

    完顏晟仍舊無動于衷，凝望完顏宗翰片刻，這才道：“當年二哥打下天下，曾經屬意你完顏宗翰繼承王位?！?/br>
    完顏宗翰徑直道：“不錯?！?/br>
    楊幺略有詫異，倒不知道這種事情。

    到了此間，他一時間真不知道如何處理，因為他看起來如同看客般，眼睜睜的看著兩艘巨船相撞而無能為力。

    他要考慮的唯一問題就是——哪艘船會沉下去呢？

    不由看向沈約，楊幺很希望沈約能給他一個預判，偏偏這時，沈約閉上了眼睛。

    完顏晟緩緩又道：“當年是你完顏宗翰排除眾議，一力擁戴二哥稱帝。你的擁護之功，二哥從未忘卻，因此你很受到二哥的重用?！?/br>
    他說的二哥，自然就是太祖阿骨打。

    阿骨打排行第二，他完顏晟是阿骨打的四弟。

    “遼人欺壓我等太久，讓女真人敢怒不敢言，但你完顏宗翰素來有勇有謀，竟然建議二哥和遼開戰，甚至勸二哥稱帝以堅女真人之心?！?/br>
    完顏晟輕嘆一口氣，“完顏宗翰，你當年的這種膽略，我完顏晟也是佩服的?！?/br>
    他倏然又改了自稱，如同兄弟間敘說家常般。

    完顏宗翰微露緬懷之意，“能得皇帝佩服，完顏宗翰今生幸事?！?/br>
    完顏晟繼續道：“大遼被滅，又是你完顏宗翰立下了奇功。很多時候，事后都覺得平平無奇，但我深知，最先鼓起勇氣抗衡強權的人，絕對要有非凡的膽量?！?/br>
    楊幺很贊同這個說法。

    跪久了要站起來絕非容易的事情。

    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在后世看起來或許平淡無奇，但對于當事人來說，卻需要極大的勇氣。

    完顏宗翰沒有回答，他感覺完顏晟似有言外之音。

    “女真人從未敢想，真的能夠推翻那騎在我們頭頂的遼人，就和千萬跪著的奴隸，從來沒想到過自己也可以做主人的、做自己的主人?！?/br>
    完顏晟環望眾人，目光最終落在完顏宗翰身上，“但你完顏宗翰不但敢說，還敢去做，當年對抗遼國，你每戰必先，就因為這點，女真人都服你，二哥很希望你能繼承帝位，因為在他看來，你才能讓女真人勇猛如虎，再不受世間的欺辱?！?/br>
    完顏宗翰緩緩握拳。

    完顏晟繼續道：“可繼承皇位的終究是我完顏晟?！?/br>
    完顏宗翰哂然笑笑。

    完顏晟緩緩道：“可你也沒有因此不滿，相反，在太祖過世后，你仍舊兢兢業業的效忠女真?！?/br>
    他說的是效忠女真，而不是皇帝。

    沈約一直傾聽，明白完顏晟在說什么——完顏宗翰忠誠的是女真人一直以來的規則。

    “你在我二哥死后，非但沒有阻撓我號令女真，反倒再次建議我全力攻宋?！?/br>
    完顏晟回憶道：“當初太多女真人都覺得此舉不可，但仍舊是你力排眾議，這才讓大金國能夠取代宋人，成為中原之主?！?/br>
    沈約知道完顏晟說的并不夸張，事實上，金人最強盛的時候，是將趙構打入海中避難，如今金人、宋人是以淮水、長江劃分勢力范圍，宋人近乎被壓制在以往自己口中稱呼的南疆，而中原實際是被金人掌控。

    “滅遼破宋，你完顏宗翰居功至偉?！?/br>
    完顏晟并不諱言道：“再加上諫言太祖稱帝一事，可說如今大金的強盛，你完顏宗翰功不可沒?！?/br>
    完顏宗翰沒有回應。

    他能有如此成就，靠的自然不是魯莽，而是有勇有謀。

    這種劍拔弩張的時候，完顏晟卻稱贊他的功績，用意何在？

    “是以在宗磐想成為諳班勃極烈的時候，你仍舊一力反對，我也沒有贊同?！?/br>
    完顏晟緩緩道：“我知道你是不服的！”

    完顏宗翰沒有回答，但他的態度就表明了一切。

    完顏晟輕嘆道：“你也應該不服的。想女真人素來敬重強者，也能用強者，更以強者為頭領，這才能造就女真人今日的強盛，避免遼人、宋人腐朽沒落的結局?！?/br>
    很有感慨，完顏晟喃喃道：“用一頭羊，肯定帶不出優秀的狼群了，這個道理簡單，但世人卻始終不明白，也是笑話?！?/br>
    沈約聽明白一點——在女真人的規則中，皇位繼承人就是諳班勃極烈，而不是中原的東宮太子。

    因此……完顏宗磐是皇子，卻不是諳班勃極烈。而諳班勃極烈……

    沈約想到這里，看向那還像孩子的完顏亶。

    看向立在殿門處，有些惶惶的完顏宗磐，完顏晟緩緩道：“宗磐雖然身為皇子，可若論功業，不但遠遜你完顏宗翰，離宗干、宗弼也是太遠?！?/br>
    完顏宗磐不由道：“父皇……”

    他還想為自己分辨幾句，可見到父親眼中少有的寒光，沒來由的心悸，竟不能再說下去。

    完顏晟略有傷感道：“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這些年來，二哥去了，三哥死于病患，五弟亦是不能幸免?！?/br>
    完顏宗翰自然知道金帝說的三哥、五弟就是完顏斡帶和完顏杲，而完顏杲更是一度成為諳班勃極烈，亦就是金國皇帝的候選人。

    不過完顏杲年紀雖小于完顏晟，卻先行逝去。

    “他們的病痛，本記載著他們對女真人赫赫的功勛?！?/br>
    完顏晟喃喃道：“若是五弟還在，想必就不會有以后的紛爭，因為五弟若是繼承皇位，你完顏宗翰還是覺得可行的?！?/br>
    完顏宗翰沉默不語。

    完顏晟繼續道：“你完顏宗翰或許覺得斜也不如你，可斜也終究是個人杰?！?/br>
    完顏宗翰終于點頭，“不錯，斜也乃人中之杰?！彼劳觐侁烧f的斜也就是完顏杲。

    按照女真人的繼承循序，兄沒弟繼，只要和完顏阿骨打同輩份的同母兄弟，都有優先繼承皇位的權利。

    完顏阿骨打之后還有三個兄弟——老三完顏斡帶、老四完顏晟和老五完顏斜也。

    這幾人任何人當皇帝，完顏宗翰始終無話可說。

    但在這幾兄弟之后，完顏宗翰在女真人中本有至高的威望，甚至不讓完顏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