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幺似也有些意外，微微后仰的背靠座椅，輕聲道：“沈先生，你知道牛皋如何會落在我的手上嗎？”

    沈約心道，你真把我當作神仙嗎？

    但他著實有著非凡的推斷能力，遂嘗試道：“他是不想水寨眾人被朝廷盡數殺死，這才孤身前來勸降……然后，被酆都判官送進困仙池嗎？”

    第1334節 昔日糾葛

    沈約話落，艙內眾人都有意外的表情，牛皋再望了沈約一眼，突然道：“閣下高姓大名？”

    牛皋驚奇沈約如親眼目睹般，可沈約明明不認識他牛皋，而他牛皋，亦從未見過沈約這人。

    楊幺淡然代答道：“他是輔佐梁武帝的沈約沈先生，如今已入神仙之列。若非如此，如何會對未知之事如此清楚？”

    牛皋先是詫異，隨即搖頭道：“你覺得我會信你的一派胡言？”

    沈約也感覺楊幺胡說八道，暗想癡念進入腦海容易，要剔除可是千難萬難。

    他精準的推斷出牛皋被擒一事，是因為種種細節表明真相如此。

    牛皋被擒，可他身上卻少有傷痕，牛皋孤身來勸楊幺投降，定然是藝高人膽大，亦是縝密心細之人，不太可能犯飲食中招的低級錯誤。

    這樣的牛皋還是被擒，極可能就如他沈約遇到酆都判官般，被突然送到了困仙池。

    牛皋和他沈約不同，他沈約可以七日不食，但楊幺只要餓牛皋七天，牛皋空有驚人武功，亦是難以站立，更不要說作戰。

    眼下的牛皋雖然神色咄咄，但沈約早看出牛皋實則內在虛弱不堪，如今只憑一股不屈的精神在支撐。

    這些細節，雖然不能完全支撐沈約的推斷，但已可以讓沈約做個靠譜的推測。

    沈約一言中的，看起來卻更堅定楊幺認定他是神仙的念頭，沈約暗自皺眉，心道楊幺如此人物，堅信此事，只怕還有些內情。

    楊幺大笑起來，突然道：“牛將軍，你雖被囚此間多日，但楊某并未虧待你?！?/br>
    牛皋未語。

    楊幺又道：“我身邊之人有的勸我殺了你，以斬岳飛一只膀臂，有人勸我留著你，以備不時之需?！?/br>
    牛皋仍舊沉默。

    楊幺緩緩道：“我其實根本無須讓你出現在眾人面前，只要留你在困仙池，任憑你通天的本事，若沒有食物提供，你此刻恐怕早就斃命了。那時候，沒有任何人知道是我殺了你?！?/br>
    牛皋輕吁一口氣，“你究竟要說什么？”

    楊幺凝望著牛皋，沉聲道：“我想說的是……牛將軍或許不想提及昔日救命之義，但楊某卻一日未有忘記?！?/br>
    黃誠神色詫異，顯然不知此事，沈約亦沒想到牛皋、楊幺間竟有這般糾葛。

    牛皋本來堅毅沉穩，聽到楊幺所言，神色間竟有絲痛苦之意。

    黃誠忍不住想到——牛皋可是后悔救了楊幺嗎？

    楊幺緩緩道：“想當年，我父母雙亡，和唯一的jiejie流浪江湖，相依為命，雖然貧困，jiejie卻是盡力的照顧我，為我吃盡了苦頭?！?/br>
    牛皋突然道：“不用說了?！?/br>
    眾人微怔。

    楊幺盯著牛皋半晌，卻冷然道：“我很想說。因為錯過了今日，你我之間，恐怕再沒有敘說往日恩怨的機會?！?/br>
    牛皋終究沒再阻攔。

    黃誠臉色微變。

    沈約微有皺眉，暗想楊幺做事看起來決斷，但他為什么只限今日敘說舊時事呢？

    他看得出楊幺要做個了斷！

    楊幺沉吟片刻，終于道：“方才沈先生說的應該沒錯，人心之中，本都有一桿平衡之秤，它讓我們見到悲慘的事情會憐憫，讓我們見到不平的事情會憤懣、而這股憤懣就會驅使我們去找個平衡。當你麻木了不平憐憫，說明你失去了心中的平衡之秤，再非原來的自己?！?/br>
    牛皋皺起眉頭，自然不明白楊幺的意思。

    沈約卻是略有詫異，他感覺楊幺是真正的在思索，不然如何能說出這種深度的話？

    楊幺又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他眼中驀地有晶瑩閃爍，那竟像是淚影。

    “jiejie如此待我，我雖是年幼，可早在心中立下了志愿，若等我過了好日子，定當十倍百倍的還給jiejie?！睏铉劭粗h方。

    遠方金碧輝煌，卻沒有那渴望見到的身影。

    牛皋臉上有了絲黯然。

    沈約望見，知道牛皋早知結局，而且這個結局絕不樂觀。

    楊幺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聲中竟有悲愴，“可羊牯說的沒錯，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我那卑微的愿望，卻因一趙家官宦輕易碾碎，他們明里說是收留我姐弟，實則將我和jiejie當奴隸般使用。不僅如此……”

    說到這里，他重重的一錘身前扶案，扶案“喀嚓”聲斷。

    黃誠身軀微震，一旁忙道：“天王息怒?！?/br>
    楊幺仍舊望著遠方，眼中燃著怒火，“趙家之子趙遷還在一夜將我jiejie捉到他的房中，又將哭喊的我關在柴房?！?/br>
    沈約微有皺眉，不用楊幺再說，他已知道發生了什么。

    這種事情，數千年來從未斷絕。

    楊幺咬牙道：“然后第二天，我就看到jiejie懸梁自盡?！?/br>
    牛皋突然道：“你……”

    “你聽我說完！”楊幺聲音突轉凄厲。

    牛皋微怔，皺了下眉頭。

    楊幺長吸一口氣，聲音低沉道：“我那時候嚇得呆了，拼命的去扯jiejie下來，可年幼的我什么都做不了。趙家人趕來，才終于從梁上解下了jiejie，卻很快認定jiejie是偷了趙家夫人的首飾，被人發現怕受責罰這才懸梁自盡，而她的衣裳內，赫然就是些華貴的首飾?！?/br>
    沈約為之黯然。

    不用到達現場，他也能想到一切不過是趙家人齷蹉的手段，因為做錯的人，不會如楊幺這般氣憤填膺。

    冤屈的人才會！

    “我哭叫著說jiejie絕不會貪圖別人的財物?！?/br>
    楊幺眼中怒意更增，“因為我跟隨jiejie多年，她始終教導我，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貪圖，哪怕我們要餓死在街頭的時候，她撿到別人的銀兩，都會還回去?！?/br>
    倏然望向牛皋，楊幺緩緩道：“我想牛將軍對此亦是感同身受？”

    牛皋緩緩握拳，頭一次低下頭來，似在回憶什么。

    沈約心中微動，暗想這不是一出慘劇，難道說，這件事關系到牛皋、楊幺二人？

    楊幺繼續道：“jiejie被‘定罪’，趙家人隨即認定我是晦氣之人，將我趕出了府邸。那時候的我如同一條垂死的狗，掙扎著街頭，本來已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但在一夜，卻聽到趙府的兩個狗腿子酒后猥瑣之語，終于知道真相——知道了一個孩子本想不到的殘酷真相?！?/br>
    眼中淚影再現，楊幺凝聲道：“從那一夜起，我就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殺了趙遷！”

    第1335節 傷心淚

    艙內靜寂，洞庭湖亦靜，靜的讓人忘記是在湖面之上。

    楊幺沉湎往事，喃喃又道：“但我那時候不過是個孩子，要殺趙遷絕無可能?！?/br>
    沈約暗凜，心道又一個善良之輩被逼的走向了黑暗之所。

    忍無可忍、終不再忍。

    太多心理扭曲之人，當然不是天生的扭曲，而是在外力的脅迫下進行扭曲，如楊幺般的開始扭曲，卻考慮的這般仔細的孩子，也就難怪能夠號令洞庭。

    “于是我只能等?！?/br>
    楊幺緩緩道：“我去屠夫那里偷了把剔骨刀，從屠夫那里了解到一個人心臟的位置，然后偷偷的在腦海中磨練將刀刺入趙遷心口的情形，我不能在任何隱蔽的地方習練，只怕被人看到，我不能有任何失誤，只能在腦海中演練?！?/br>
    沈約微有詫異，因為楊幺說的和禪修鏡觀的情況很相近。

    一念成佛，一念又可以入魔！

    楊幺喃喃道：“很多事情，其實你只要認真去想，在腦海中演練，結果也差不了多少。我將剔骨刀藏好，整天如個癩皮狗般躺在街角磨練出刀的那一刻，偶爾碰到點兒好心人施舍，卻盡量將銅板節省下來?！?/br>
    他平靜的說著往事，沈約卻露出憐憫之情，他想得到那平靜下的絕望和憤怒。

    楊幺終于轉頭看了沈約一眼，目光意味深長，隨即再望遠方。

    “我要留著銅板逃亡?！?/br>
    楊幺喃喃道：“我本來是想和趙遷同歸于盡的，可有一日，我夢到了jiejie?！?/br>
    眼中再有淚光閃爍，楊幺自語道：“jiejie淚流滿面的對我說，讓我不要犯傻，離開那個縣城，忘記所有的一切過自己的日子?！?/br>
    沈約暗想，托夢是不可能的，這不過是小時候的楊幺心目中的jiejie會說的吧。

    那是溫柔卻悲情的jiejie。

    “我哭著回答jiejie，我一定要殺了趙遷?！?/br>
    楊幺一字一頓道：“一定要殺了趙遷！”

    艙中只余楊幺堅定的聲音，黃誠臉上露出不安之意。

    沈約心中突然有了絲疑惑——在聽到楊幺敘說往事的時候，正常人都會覺得楊幺姐弟可憐，那黃誠不安什么？黃誠根本沒有聽進去，那他在想什么？

    楊幺繼續道：“但看到在夢中苦苦勸我的jiejie，我終于答應了jiejie，我殺了趙遷后就逃走?！?/br>
    看著遠方的金碧輝煌，更像看著輝煌中那更顯凄涼的jiejie，楊幺接著道：“我終于等到趙遷在風月樓喝醉的時候，他家風好，不在外邊留宿?！?/br>
    說到這里，楊幺神色稍顯嘲弄，“也或許他做的虧心事太多，不敢在外邊留宿，他在強壯的家丁的簇擁下，又回轉到他最安全的房間內?！?/br>
    緩緩握緊了拳頭，就如年幼的楊幺那般，楊幺冷笑道：“但他沒想到，我早就將趙府的地形在腦海中繪制了千萬遍，我從他們很少留意的一個狗洞爬進去，繞過了他們巡防的家丁，輕易的到了趙遷的房門前，用早準備好的工具開了房門……”

    他敘說的極為平靜，可要完成這些舉動，著實要花太多的功夫。

    “然后我走到趙遷的床前，他已爛醉如泥?！?/br>
    楊幺平靜道：“我那時候手都沒抖一下，也沒有猶豫，就如平日在腦海中演練的那樣，一刀就刺入趙遷的心臟?！?/br>
    緩緩伸出右手，楊幺看著右手道：“我刺中后微有悔意?！?/br>
    眾人不解，搞不懂楊幺后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