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從乞丐面前起身，田妮兒像是要走向后廚的方向，但沈約知道，田妮兒是要走向方初意的。

    因為……田妮兒的腳尖指向的是方初意的方向。人的語言會撒謊，但人的肢體語言卻很難說謊。

    嘴上說不要、身體很誠實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你的腳步軌跡未見得能度量著你的人生，你的腳尖卻在指點著你內心的方向。

    果如沈約所料，田妮兒終于走到了方初意的面前，并沒有推銷酒水。

    黑夜。

    昏黃的燈光。

    調侃里放肆的人生中，有兩人在默默相對。

    一人低頭有些不安，一人凝目若有期盼……

    田妮兒默默的站在那里，好像沒什么目的，方初意也沒有詢問田妮兒為什么要走到他的面前。

    沈約目睹二人的場景，想到蛇廈二人的對話，腦海中驀地閃過了一首詩。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第874節 禮物

    黑夜，昏黃的燈光也帶著昏黃的清晰。

    最少在記憶中，這一刻是清晰的朦朧。

    沈約沒有說話，小明也沒有發問——一個看過太多人臨終回憶的精神師，或許看過很多次這種畫面吧。

    臨終那一刻，記得曾經的美好，懊喪自己為什么沒有去實現？

    是沒有時間？

    還是沒有勇氣？

    或者是根本在混沌中漸漸遺忘？

    半晌，田妮兒轉身離開，方初意仍舊沒有抬頭，但他的目光沒有再看向桌上的酒杯，只是注視著田妮兒的腳后跟。

    田妮兒穿著一雙繡花鞋，鞋子有些破舊，隱見裂開的痕跡。

    二人沒有任何交談，如同不認識般。

    他們本來也是不認識的，只因為人群中多看了一眼。

    食攤重回喧囂，似乎方才那一刻的寧靜，從來沒有出現。

    畫面再轉時，田妮兒正在長街上左顧右盼，她似乎在尋覓著什么，又像是終于有了自己的一點時間，給自己一些悠閑。

    她正走在一條商業街上。

    街道上，滿是玲瑯滿目的商品，讓人目不暇給。見田妮兒對任何飾物都滿是新鮮的樣子，沈約感覺她應該到暗黑街并沒有太久的時間。

    繁華也會讓人麻木。

    那些新奇好玩的物品，多數吸引那些初到這里的人們。因為久了，更多的人只會想要那些不但稀奇、而且別人無法擁有的東西。

    田妮兒突然止步閃身，躲在一間賣衣服檔口的后面。

    沈約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就見到方初意正在前方不遠的一個檔口。

    那是賣鞋子的地方。

    方初意正在挑選著鞋子，他比量個尺碼，賣鞋的師傅點點頭，給他擺出幾雙鞋子。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這是很平常的一幕。

    默默凝望著鞋子的方初意、默默凝視著方初意的田妮兒，還有默默看著一切的沈約和小明。

    默默的被喧囂遺忘。

    他們本不屬于這種喧囂，他們只是喧囂中專注真情的主角。

    半晌，方初意這才選了一雙暗紅色的繡花鞋——低調中，又帶著想要吸引別人注意的渴望。

    賣鞋師傅詢問了幾句，將鞋子簡單的包裝，方初意緩緩的將鞋子揣在懷中，似乎揣著個地雷般的小心謹慎，然后向前方走去。

    初戀男人豈不都是如此，他小心的是那雙鞋子，也是小心著保護那雙鞋子代表的愛。

    不知道未來路在何方，但小心翼翼的守護著面前的每一步。

    田妮兒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穿的那雙繡花鞋，咬著嘴唇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她的繡花鞋，雖然破舊，卻也是暗紅的顏色，那是她喜歡的顏色。

    暗紅的如同那被傷害的心，暗紅的好像那渴望卻被壓抑的愛。

    沈約沒有說話，小明也沒有。

    熙熙攘攘的人流漸漸的淡去，夜色再度的來臨。

    方初意有沒有將鞋子送給田妮兒呢？

    沈約回憶蛇廈一戰、見到美杜莎的情形，他沒有很注意美杜莎的鞋子，但他的大腦本來可將一切曾經見過的東西重新演現。

    不到片刻，他已經想到了美杜莎當初穿的鞋子——的確是暗紅色的鞋子，但鞋子上沒有繡著花，上面鑲嵌著亮晶晶的水鉆。

    那時候的美杜莎不再渴望受人注意，因為她本來已是耀眼的存在。

    微揚下眉頭，沈約和小明又到了田妮兒工作的食攤前。

    重復的場景，重復的人生……

    田妮兒還在跑來跑去的推銷著酒水，為了她自己憧憬的人生而努力……

    但今晚的田妮兒，卻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她一直看著食攤的一個角落，那個角落因為不引人注意，一直少有人坐在那里。

    在大排檔吃飯，和網紅在高檔餐廳吃飯沒什么兩樣，都要在蕓蕓眾生中突出自己的與眾不同，因此很多人會選在c位、或者爭搶c位。

    只有方初意才坐在那種根本不起眼、不入流的位置上。

    人聲更是喧嘩，田妮兒看起來卻如穿梭在禿鷲中的一只云雀——孤單、卻不自在。

    直到方初意再次坐在那個位置的時候，云雀才變得歡快起來，哪怕是禿鷲，也捕捉不到她的快樂。

    方初意的懷中微鼓。

    那里應該有雙暗紅色的繡花鞋。

    田妮兒眼神更亮——亮的如云雀的眼睛般，沖過了迷霧白云，看得到蔚藍的天。

    沈約卻是皺著眉頭。

    如果可能的話，他倒想做點兒什么，就像當初在暗界金鑫的腦海中埋下一點光華……

    可他不能。

    當初的他對金鑫的作為是在揭露真相，他問心無愧，如今他若做些什么，只是在制造癡想。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歡快的云雀并沒有留意到，有一頭豹子正匍匐在地面，隨時準備給她致命的一擊！

    啪！

    一聲脆響，終于拉回了田妮兒的目光，她回頭望去的時候，臉色微有改變，因為她也終于意識到兇險。

    常年的屈辱養成了弱者的順從，鑄造了反抗者的警鐘，一個桌子前，正在吆三喝四的一堆人中突然傳來了個聲音，“田妮兒，聽說你以前是出來賣的？”

    聲音落地，周圍的喧囂突然都消散了。

    田妮兒立在原地，臉色蒼白。

    沈約看向那說話的人，見那人光著個膀子，膀臂上面刺著一頭豹子，知道那想必就是龍虎豹三兄弟的豹子了。

    他聽方初意、美杜莎說過這件事情，親眼目睹后，還是有一種無可奈何之感。

    這世上總會有這種人，將自己可悲的尊嚴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豹子挑釁的看著田妮兒，如同豹子看到要捕食的獵物般的興奮。

    有時候獵殺不是由于食物不足，而僅僅是因為快感。

    田妮兒轉過身去，背向了豹子，看起來希望走的遠一些，但前方已經有兩個壯漢攔住了她的去路，而后方的豹子再次說道：“田妮兒，我在和你說話呢，我聽說你以前是出來賣的？”

    聲音清楚的羞辱。

    食攤的食客早就放下了筷子，攤主終于擦手走了出來，賠笑道：“豹哥，她是個不太懂事的丫頭，你別為難……”

    話未說完，那攤主就被旁邊的一個漢子一巴掌抽倒，厲聲喝道：“沒有人問你！豹哥說話，輪得到你插嘴嗎？”

    沈約看向了方初意。

    方初意沒有抬頭。

    這是美杜莎的精神世界，這是她執念所在，因此無論在別人的眼中如何卑微，但在她的人生中，這都是值得記念的時刻。

    人生中有記念時刻的存在，此生才算有意義的，難道不是嗎？

    終于緩緩轉過身來，田妮兒看向豹子道：“是的，我以前是出來賣的，怎么了？”

    聲音清澈。

    清澈的如同杜鵑的哀歌，聽起來灑脫的不如歸去，內心卻糾結的流著血……

    第875節 尊嚴！

    田妮兒的回答讓豹子有些意外。

    不但豹子意外，在場很多人都有些意外，沈約卻看得到田妮兒的傷悲——當著愛著的人揭開自己曾經血淋淋的傷疤，是怎樣的一種傷悲？

    回頭不易，遺忘亦難。

    半晌，豹子大笑了起來，笑聲如傳染病般傳給周圍幾個捧場的手下，遠方的食客卻沒有幾個在笑。

    畢竟他們還是知道一些做人的道理——羞辱別人不是什么笑話，那只是人類的悲劇。